本来,毅康在出发之前,是想写一封信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备无患,以防万一的。可是,在他提笔的时候,却发现整件事情太过复杂,不应该提起的人和事又太多,让他不知道这封信笺,到底应该如何下笔。
思量再三,最终他只留下四个字,便只身一人离开了果郡王府,来到了他和弘翊约定见面的地点。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弘翊竟然早就站在那儿等着他。看着那孤傲寂寞的背影,毅康竟然有些怯懦。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弘翊的声音却阻断了他的退路。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当初不是你约我过来的么?还是说,你后悔与我重归于好了?”
毅康知道,这是弘翊在激他。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万分相信弘翊说的这些话。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总总,却让毅康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弘翊他只在乎他自己。他连自己的养父怡亲王的生死都可以不去在乎、又怎会在乎两人的兄弟情谊。
想到这儿,毅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弘翊见他依旧没有动静,索性便回过身来,朝着他隐匿的黑暗深处瞧去,“怎么?约我来了自己又不出现,赫那拉毅康,你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毅康一边说着,一边便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让弘翊看着就心生厌恶。
是了,就是这样的神情,似乎是弘翊最不喜欢毅康的一个地方。因为赫那拉毅康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是这么一副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地样子。每每看着,弘翊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回想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赫那拉毅康,是放眼整个内城之中,让他最为避之不及、却又最想要与之一教高下的人。
因为有他的存在,弘翊在自己并不太光彩的人生中、在众人众星捧月的赞美声中,总能够看到自身的不足,也总能够尝到自惭形秽的味道。
而今,他的身世更是让他在毅康面前,尝到了这种滋味。
“那是有什么事儿,让果郡王府大贝子屈尊降贵,愿意约我这个怡亲王府的养子出来叙旧了?”弘翊说得可恶毒,却只是刺痛了自己的心。
毅康表情冷然地瞧着他嗜血的表情,一时之间,更加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你都说是来叙旧了,便应该知道,你我二人,到底有多久不曾这般单独出来,好好说话了。”
“若是想要好好说话,但凡有空,可以去京城任意一家茶楼去。为何要来这种地方?再说了,带刀侍卫统领大人发话,微臣岂有不从之理。”
“……弘翊,而今你已经在军机处复职,我二人职位硬要做个对比,说不定你的官阶还会比我高些,说这样的话,又是何必呢。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毅康闻言,不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一阵沉默,毫无预兆地袭来,又毫无预兆地隐去。
“赫那拉毅康,你知道么?我最讨厌你的一点,便是你的云淡风轻、不知所谓。”毅康刚才那些置身事外的评论,让弘翊激进挑衅的态度突然便冷了下来,再说话时,之前那嗜血好斗的模样早已不见。可是不知为何,毅康总觉得,这样的弘翊,更为可怕,“你是内城人,堂堂八旗子弟,你的血统早就已经注定了你不能如平常人那般闲云野鹤,为何你到如今,还是如此不懂。难道你不知道,你这种不屑的态度,本身就是对你的对手的一种侮辱和亵渎么!”
“对手?你说的对手,是指谁?”毅康抬起头来,无惧地看向弘翊,“莫非是指你么?弘翊,我从来就没有将你当过对手看待过。”
“呵呵,这我很是清楚。”弘翊一笑,满心不甘,“你又何曾将我当成对手过呢。”
“弘翊,我不是这个意思。”毅康见到自己本意被扭曲,急忙解释,却被弘翊挥手制止。
“什么都别说了。长话短说吧,赫那拉毅康,你找我来,到底是有何事。”
“……受人之托,有件东西,需交与你。”毅康抿了抿唇,只觉得眼下二人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无需再说下去。他不禁隐隐担心,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对弘翊造成怎样的影响。
“……什么东西。”显然毅康的欲言又止,让弘翊也觉得疑惑。正在二人对话间,一枚通透的玉佩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弘翊的眼前。弘翊只觉得浑身一冷,那枚玉佩上刻着的“翊”字,宛如魔咒,让他移不开眼。
“……这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母亲托人转交于我,为的便是送到你的手上。”
“母亲?哪个母亲?”毅康的话似是一声晴天霹雳,让弘翊有些发懵,问出来的话语,也是可笑之至。
看着这样的弘翊,毅康本不忍再雪上加霜。但一想到那可怜的女人,还有他与吴放二人之间的约定,毅康又不得不这么做。
“你的亲生母亲,佟绾。”
毅康说着,便将那玉佩放到了一边的岩石之上。月光洒落,将这色泽极好的羊脂玉映衬得更加明媚动人。
可是这明媚的光,却似一根针,深深地扎入到了弘翊的心里。
“你亲生额娘,叫做佟绾,隶属正白旗,是八伯父的侧福晋。这枚玉佩,她本来是想在你出生那年便给你的,却没想到八伯父家中突逢家变,她护你心切,便带着你一起偷偷逃出了紫禁城……却没想到,四年之后,你们母子二人还是被人给找了回来……”
毅康一边将弘翊的身世娓娓道来,一边小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却见这惊天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可是弘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好象一尊雕像一般,就这么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枚玉佩瞧,弘翊这样的表现,让毅康觉出了一丝不妙。
“弘翊,这东西给你,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对于你的身世,压根就没有任何打听的兴趣。只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既然玉佩已经送到,在下就此告辞吧。”说罢,毅康拱了拱手,便打算离开此地。
正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弘翊突然便有了反应。
“慢着。这玉佩,你且拿回去,扔了也好,如何也好,我是不会要的。”
话音刚落,还没等毅康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先一步越过毅康,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却不想,正当他与之擦身而过时,毅康却一把抓住了他,“那是你亲生母亲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是遗物!你怎么可以!……”
“我为什么不可以!!他们留给我的这些,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是我一辈子要背负的东西!我是阿其那之子,这种与生俱来的罪孽烙印,你有么!你又怎么会懂我心中所想,心中所痛!”还未等毅康说完,弘翊便回身挣开了毅康的桎梏。
毅康被这股力量打得措手不及,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弘翊……”
“别再说了。玉,我是不会要的。那些过往,你也不必再说,我没有兴趣听。”见着毅康被自己伤到,有那么一时半会,弘翊的脸上曾经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本该是皆大欢喜。只是毅康的性子太过执拗,只要是旁人拜托的事情他应承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其办妥。再加上毅康从吴放那儿知道了太多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实在不愿意弘翊对此继续一无所知下去。
“弘翊!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皇上永远不会信任你的!你为何还是不明白呢!你额娘她!……”
“住口!”还未等毅康说完,一排戾气呼啸而至,将其一下便掀翻在地。毅康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气闷,再张嘴时,一口鲜血便喷到了地上,“我叫你住口,你没听懂么。”
“……弘翊……”趴在地上的毅康痛苦万分地瞧着游走于爆发边缘的弘翊,只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太过陌生。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沉稳又有些怯懦的少年,若是从前的弘翊,无论如何毅康都不会相信无双会那一役是他所为;可是若是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也不难做到。
毕竟,他已经对自己下手了,不是么?
毅康想到此,抬起手背轻轻擦去了嘴角存留的淤血。抬手间,便想要将那玉佩拿起,只是他的指尖刚触碰到那股冰凉,一排戾气便再度扫来,连着他和玉佩一道,再次滚落。
待他再撑起身子来看时,脆弱的羊脂白玉,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为什么”毅康怔怔地瞧着散落四周的碎玉,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个世界上,不需要这种东西的存在。”弘翊冷眼瞧着这一玉一人,眼神愈发变得冷硬,“我也不想再听到有关于那个罪人的一切事情。”
“……那是你的亲生父母,十三叔都不曾想要对你隐瞒抹煞他们的存在,你又为何!……”一阵剧烈的疼痛,自脸上传来,让毅康的话语再度戛然而止。脸上泛起的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抹了抹脸,手上温热湿滑的触感,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
毅康抬起头来,麻木地看向弘翊,看向他缓缓放下的手臂,还有那把不知何时已从剑鞘之中抽出来的佩剑。
“我说过,我不想再听到有关于那个罪人的一切!赫那拉毅康,不要挑战我的耐性。你应该明白,为了练这一身功夫,我早已经把耐性用尽了。不要我再说第三遍。”
“……说了又会如何,杀了我么?”毅康看向弘翊对他举起的剑,剑尖近在咫尺,那上头似乎还挂着残留的血珠。毅康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可笑。那笑容在弘翊看来,无异于是一种挑衅。
“你不要逼我。”弘翊恨声说着,心思千回百转之间,竟然就真的有将毅康一剑毙命的想法。却不知道这是心魔作祟,还是这想法早就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暗自潜伏了良久。
“你杀的了我么?”眼见着那剑尖离自己又近了些,毅康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样的轻松做派,似乎是在嘲笑弘翊的无能一般。
“这是你自找的。莫怪我。”弘翊见毅康竟是这般模样对待自己,杀心更甚。之前二人之间的那些个新仇旧恨,好似催化剂,让弘翊鬼使神差地提起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向毅康刺去。
正在此时,一段白纱却翩然而至,不仅将弘翊一下打退了好几米远,更是将重伤在地的毅康一把带了起来,向树林深处去。
待弘翊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再抬头望时,哪里还有这白纱还有毅康的身影。
“……爷。”过了那么一时半刻,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博赛的声音一道出现在了弘翊身旁,“这……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弘翊一手扶着胸口,在阿博赛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来。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没有从远方的那一团黑暗之中离开。
“……毅康贝子爷呢?我刚刚听到这里头依稀有打斗的声音,这才急匆匆地赶过来。”
“贝子爷被贼人掳走了,我没能把人拦下来。”弘翊垂下眼,说出来的话让阿博赛那一霎那禁不住呆愣当场。
“啊?爷您说什么呢。您是说毅康贝子他……他被人掳走了?”阿博赛不可置信地反问着,只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可是他却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对。此时此刻,弘翊所言,似乎早就已经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了。
“嗯。我们赶紧回去面见圣上,告知毅康贝子被掳一事。”
“哦,好……”
事到如今,阿博赛才大梦初醒一般的回过神来,跟着弘翊一道离开了这个鬼气森森的林子。可怜那块做工精细的羊脂玉佩,最后却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无人怜惜、更无人为其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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