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拍摄从室内转向了户外,那几位模特也是首次拍外景。彼此之间的配合有些生疏,拍得也比较吃力,直到夕阳完全落下才收工。等到我喊出那句收工之后,已经是累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不过,也早就习惯了。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在没完没了的繁忙和疲惫中颠簸轮回。
对此,我甚至常常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通过严肃认真地创作,实现一种灵魂的圣美,还是在熬着自己的心血,麻木地受着金钱物欲的驱使而无从抵抗和挣扎?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我做摄影师的那一天起,就从没停止过找寻。可十几年过去了,仍是给不了自己一个交代。
收了器材,返回公司。匆匆地换下拍摄装,助手拿给我一份平时爱吃的快餐:“趁热吃吧,时间还来得及。”
晚上我要参加朋友梁子的时装发布会。无论如何都一定去。梁子是京城服装界新近崛起的颇有影响力和代表性人物。在来京追求艺术渴望功成名就的北漂一族中,梁子经历了比常人更多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磨难。正是凭着这份韧劲儿和执着,才熬出他今天的成就。虽然,他早已青春不再。
还是半年前,在一个当红影星的生日宴会上,我们恰好坐到一起。那一晚,所有人都疯狂到了极点,他却一直端坐不动,不言不语,只一个人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神情忧郁。
我注意到了他。朋友告诉我说,他是服装设计师,叫梁子,陕西人,十五年前就来京城闯荡,算得上是北漂族中的一名骨灰级人物。当年那些抱着理想和他一起来京的人,不是耐不住寂寞,就是受不了排挤,早都归乡,安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去了。惟有他还一直在这个新人辈出的时尚前沿阵地异常艰难地挣扎着。但之所以发展的这么艰辛曲折,缺少的倒不是才华和灵气,而是机遇和人脉,而这对于一个想在文艺圈扎下根不断向上攀的新人来说,尤其重要。中国,别的不多,多的就是那些想出名,想赚大钱,整日梦着成星儿成腕儿的年轻人。但梁子却从不张扬,也从未主动去巴结过谁,一直是踏踏实实地,纯凭自己过人的才气和实力说话。这也许是黄土地上的人,身上所特有的务实品质吧。
当时听了朋友对他的介绍我就特感动,就冲他敢一个人只用实力说话并较真了这么多年却没趴下这一点,我也要结识结识他。于是主动走过去,找了个话题和他攀谈起来。没想这一谈还真谈出了感情和默契,彼此好象有说不完的话。宴会结束,我和他单独又去了酒吧,这一叙就到了天亮。
他说,他的家乡很贫穷,在他的家族中,他是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方圆几百里的乡亲,都以他为荣。从来京城闯天下的那一天起,就没打算再回去。他说,自己就是那支被上了弦,射出去的箭,除了奋力向前直奔靶心外,没有回头的路了。
这些年,他就一直生活在一种极度的压抑和屈辱中,却从未因此而放弃坚持。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越挫越勇。他说,人活着不单是为着一种理想,更是为了一种人的尊严。这尊严除了自己,谁都给不了。
正是他的这句话,让我把他视为朋友。我喜欢他这种不服输不低头的倔强性格。这一点,与我有点相似。
一个月前,他找到我,邀请我担任这场服装展示会的主拍。他说钱好商量,他不是以前的梁子了。我只跟他说了一句,谁要是跟我提钱,谁他妈的大姑娘养的!
来参加发布会的人很多,现场气氛非常热烈。梁子以含蓄又不失大胆前卫的时尚元素,将模特与服装完美结合,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境界。
看着站在一群美女中央频频向观众鞠躬的梁子,我隐约看到了他写着沧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的眼睛也有些模糊,这一刻,不是成功的喜极而泣,而是对自己这些年所经历过的磨难和风浪的悲伤感怀。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北漂世界,才能未必就能成就理想,得到应有的荣耀;相反更多地时候却是在坚持和忍耐,甚至是羞辱和抗争。
梁子心中的痛,我能体味到,甚至刻骨铭心,不禁让我回望起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身边有不少人曾说,羡慕我的职业,只要按按手里的快门,就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装进口袋,而且还有美女来免费养眼。天下的好事美事,简直是都被我一个人占齐了。可是又有谁能理解,我们背后的艰辛呢?
我忽然觉得T型台上站着的不是梁子,而是我,是十几年前那个倔强坚强且坚持不休的我。
我忘不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已经在圈儿里混了三个年头,但始终没混出个名堂。每天奔波在各大影楼,给人家打临时短工拍婚纱专辑,或是到各大时尚杂志社游说推销自己的片子。心里一直梦想着一定要出作品专辑,否则,即使你再有思想,再有技术,没有名气永远都不会出人头地,永远只能做那颗陷落于泥沙之中被掩盖了光芒的珍珠。就这样,为了攒够钱能尽快出上专辑,我苦苦坚持着。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有一天,一仰头,还真接到了天上掉下的一张大馅饼。一位拍了不少知名电视剧的大牌女导演,开了一所影视学校,想给学生们一个实践并展示表演才能的舞台,拉到了赞助商准备拍一部青春剧,并确定她在戏剧学院读书的女儿做女一号。由于资金问题,她既想省钱,又想拍出品位,就想找到一个既不会收取太多报酬又能保证质量的摄像师。于是,有朋友力荐了我和东子。
见面的那晚,我们倾尽所有,在一家酒楼宴请刚离婚不久的她,从她看我们的眼神中,我们看出了一个寡女特有的饥渴旱情。我悄声对对东子说,有戏!是你先上?还是我先上?刚子看了她一眼,鼻孔里喘出一句:“按规矩出牌,您上!”丫的这时候想起按规矩出牌了,搁平时大街上路过个美女,他都会抢在我前面。我打心里鄙视这不讲道义的混蛋。
不久的一个深秋,我和东子随同剧组驻扎进了延庆山里外景地,开始了人生的一次决定性转折。我深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也许仅仅这一次,就足够决定和改变我们一生的命运轨迹。当年,不正是因为一部《黄土地》的摄像而成就了今日的张艺谋?
当时激动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灿烂的未来。
由于初涉影视圈,对一些具体的拍摄环节不是很清楚,所以对导演的话,我们一丝不苟地贯彻执行,这也让我们彼此刚开始的合作非常愉快。
拍了几集慢慢上了手,渐渐感觉这个所谓的大牌导演也不过如此,并不是想象中的多么具有艺术的超人视角,她所指导的镜头太没思想和艺术特性,简直就是让我们在拍一部无声纪录片。再加上她娇女儿的演技实在惨不忍睹,让我们对这位导演曾经图腾一样的神圣敬畏崇拜,很快消失殆尽,反而燃起了自己压抑心底已久坚持自我的桀骜性格。
拍完了前五集,我和东子利用两个机位只有一个监视器的机会,开始和导演玩起了捉谜藏,一部按她的思路拍,一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致使合成时全乱了套,也不知是她的思想是对的,还是我们的灵魂表现力、唯美感召力是错的。总之,惹得那寡女导演很生气,常指责我们在浪费带子。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们只好收起尾巴,又变得安分守己。可是,没过多久,我和东子又开始了追求表现自己的浪漫艺术而脱离了组织纪律,严重损伤了导演的尊严。
一天下午,天空充塞着阴霾,压抑得很。碰到这种坏天气,剧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难于提起精神。当然,这种天气有时也仿佛是人情绪的一种信号,看到那层层堆积密布着褶皱的云层,就像看到一张凝结着阴暗的脸。
导演在进行章节合成时当即喊停,我这才算真正领教了什么叫老女人的厉害,绝对比那些山野村妇凶猛。她当着所有演职人员的面,指着我和东子的鼻子,用标准的京骂,歇斯底里地咆哮:“傻逼,丫挺的!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角儿吗?你们就是一叫花子!是老娘看你们可怜,才给你们一碗饭,妈的还想表现什么思想艺术灵魂?你们懂个屁!不想干就给我滚!”
屈辱面前,我和东子反倒都十分平静,无声无息地从摄像师专用轨道上走下来,两眼死死地盯住她,没有任何一句辨解。
她停止了咆哮,察觉出我浑身的肌肉在痉挛,手指关节在嘎嘎做响。她没有再嘶叫,两眼死盯住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钟,她终于低下了头,不再看我们。
我转身从机位取下那台贵重的索尼摄像机,扬手扔了出去,东子把另一部机器连同沉重的三脚架一脚踹倒,用尽全身的力踩踏。我走过去拽起他,走出了片厂。
我们能感受到背后是怎么惊异和灼人的目光。但我们谁都没有回头。我甚至有些后悔没上了她再走,至少也能在床上折腾死她。
出了片场,两个山一样的汉子却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任凭大行大行滚烫滚烫地眼泪悄无声息地倾泄而出。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看谁,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乘车,就这样向着来时的方向摸索着赶了一夜的路,也流了一夜的泪水,好象这一生的眼泪都在那一晚流尽了。
这些年来我和东子一直背负着这份沉重却无法抹杀的记忆,苦着,累着,忍着,干着,找不到让自己停歇的理由。
现在回过头想想,如果她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或者只要伸手扇我们一个耳光的话,也许第二天,京城各大报纸就会出现一篇惊天血案的头版头条。
幸运的,历史没有让我们用血的代价换来铭记,而是用男人的眼泪换来了深刻和沉稳。
自那天起,我真正地成熟起来。外表,变得越来越冷;可内心,却渐似柔软起来。学会了于隐忍中坚持,于风暴中坚挺;也更懂得宽容和善良对一个人成功的意义,它可以化解人心中的恶,让人归于平和,生活中真正的强者,不会大喜于形,更不会大怒于色。
我常想,感谢那些在人生道路上给予我们难堪或刻薄的人,甚至想要毁灭我们的人,他们让我们懂得了自立坚强和宽容仁慈的意义。
现在也能明白为什么事后剧组里的那些场记、灯光师以及那几位台湾造型师会和我成了好友,有的几年以后投奔了我的公司。
这个世界,没有人不喜欢英雄,不崇拜英雄。尤其是现在这种缺少英雄精神信仰失落的时代。
舞台上一阵高过一阵,潮水般的掌声传了过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再细细看了一眼沧桑喜悦的梁子,把早就订好的花篮交给助手,让她代我送到后台。
我,悄悄地走出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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