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微澜脑子里嗡嗡嗡的,仍挡不住一声比一声尖锐的指控。
“季花枝说你是天才!”
“季花枝要我们卖掉老屋,换钱供你去学画!”
“她说一定要把你培养成画家!”
“什么画家?就是中邪!好好的人也变成了鬼!”
“不让画,就要走!”
“家不要了!爹妈不要了!生养她的根都不要了!”
二十年前,季花枝携女回乡,不久后又离开,在马友等村民看来,当然是进城过好日子去了。
季家阿公不久后死于心脏病,也只是个不幸的巧合。
没有人知道,季花枝离开前曾同老人闹翻,指责他们曾经破坏自己的梦想,现在又同样要扼杀她女儿的前途。甚至扬言断绝关系,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红花阿婆素来心气高,好面子,从未对人讲过这桩“家丑”。
如今她将藏了二十年的伤疤撕开,血淋淋展现在季微澜面前,自己先痛断了肝肠。
瞟见石桌上留下的几页图纸和炭笔,更是目眦欲裂,抓起图纸就撕:“让你画!画什么画!就是这见鬼的画画害了我们一家!”
季微澜木然看着,竟连唤一声“外婆”的气力也没有了。
红花阿婆撕了图纸,折了炭笔,又看着地上的保温桶。
“你也用不着假惺惺来讨好。说什么遗愿,说什么恳求原谅,我是绝不可能原谅的!”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突然高喊一声“季花枝!”
又一口唾沫啐向地面。
“别以为死在外面就能一了百了!不孝女是要遭天谴的啊!还有你——”
泪光浑浊的老眼盯着季微澜,眼神空洞,只剩憎恨。
“你为什么要画画?你要是不会画画该多好……季花枝就不会送你去学画,就不会想要卖房子,我们一家现在还能好好地在一起……”
她抓住季微澜的右手狠狠摇晃:“画画到底有什么好?说啊!”
季微澜垂着头,身体如丧失控制般,随她的力气而摇动。
手腕很痛,脑子更痛,胸腔更像被棉花堵塞一般,无法呼吸。
“红花阿婆!”
恍惚间,有人冲过来,把她的手从桎梏中解救出来。
这个人的手很温暖,声音也很熟悉。
是高磊。
季微澜眨了眨眼。
隔着朦胧的水光,她看见高磊正忙着安抚红花阿婆。
外婆很生气,这也难怪。
她从未想到,需要原谅的是这样的事。更想不到,自己居然才是“罪魁祸首”。
“已经遭天谴了。”她轻声说。
高磊转身,朝她投来不安的一瞥,外婆也正看着她。
季微澜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举起的同时还试着挤出一个微笑:“外婆你看,这只手已经画不了画了,这辈子都画不了。”
她发现,再抗拒承认的事实,一旦说出口,心情居然可以很平静。
“我从小就学国画,画了差不多有二十年。除了妈妈,也有其他一些人夸我是天才。他们对我的期望很高,我也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正在筹备我的第一场个人画展。为画展题词的,是一位我很敬仰的山水画大师。”
红花婆婆从鼻子里发出很响的一声,似乎要说什么,被高磊安抚住了。
“那位大师预备收我为关门弟子,拜师仪式就安排在画展开幕后。今年还有两场国家级的美术大赛,我也已经报名,老师们都说我拿金奖的希望很大。”
“你闭嘴!没人要听画画的事。”红花阿婆喘着粗气,伸手指向院外,“滚啦,滚回大城市去画你的画!”
季微澜恍若未闻,轻轻柔柔地朝下说:“画展开幕前一周,同门说要预先为我庆祝,顺便去郊外采风。路上出了车祸,我这只手就废掉啦。”
她将右手平伸出去:“现在看不太出来。鉴定是腕骨和部分指骨、掌骨、头状骨粉碎性骨折。”
每说一个部位,左手手指就轻轻划过:“还有第一、第二掌指关节囊破裂。拇指屈肌腱断裂。拇指、食指、中指短展肌和短屈肌断裂,环指伸肌腱部分断裂。食指尺侧指动脉神经断裂。”
每一处粉碎,每一处断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伤情鉴定,是画家季微澜的死亡通知单。
她捡起被红花阿婆撅断的炭笔,以握毛笔的姿势勉强握住。
“外婆你看,我已经不能画画了。”
她试着运笔,最简单的中锋直出也变得笨拙无比。在石桌上断断续续划出一条线,还未及收笔,炭笔已从手指间滑落。
“再也不能了。”
院内一时静默无声,只有三角梅的枝叶沙沙响动。
“这就是天谴。”季微澜说。
她仍不敢看外婆的脸,只能看自己的手。因为握笔过于用力,虎口和指尖留下了炭笔的黑印,宛如梦想残留的痕迹。
“妈妈做错了事,对不起你和外公,是因为我。现在我来替妈妈还债,可以吗?不用原谅,只要让我尽到做外孙女该尽的孝心就好,可以吗?”
红花阿婆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响动声,是高磊扶着老人离开。
全身脱力一般,她靠着石桌趴下。
石桌也是珊瑚石的。大块的珊瑚切削成块,桌面经过打磨和岁月的洗礼,已是相当平滑。只有肌肤相接,才会注意到那些细密的孔洞。
是幻觉吗?她竟听到了海潮声。
时隐时现,忽高忽低,如泣如诉。
她专心致志地听着,心跳和呼吸的频率渐渐在潮声中趋于平稳。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进院子。
悉悉索索的,在她面前放下一瓶罐装饮料。拉环已经打开,咖啡与奶油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
“喝点热的,心情会好一些。”高磊说。
季微澜缓缓直起身子,茫然地转了转眼睛。
“奇怪,明明听见了海潮声,现在又没有了。”
她捧起罐子,望向远处银光闪耀的海面,目光无比困惑。
两口热咖啡下去,身体里的寒意和僵直果然缓解了不少。她这才想起还没有道谢。再看高磊,发现他目光沉沉,正盯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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