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多感激,才会让一个十几岁的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少年盈了泪眼。
他已经许久都未曾见过了。
现在这个世界里,最打动人的,尤其是成年人,往往是那些单纯的善良,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浑浊。
娱乐圈里做慈善做捐款建基金的人很多,明面上每次都把自己标榜得像个大善人,光鲜亮丽又心慈心善,可背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清楚得很。
这些年见过的人心不古,良心尽失,黑暗与罪恶数都数不清,好似身处这样的大环境,自保已经艰难,而善则变得极其珍稀。
他不知道周与卿是做什么的,但她吃苦耐劳,下地插秧、上房添瓦,家里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一手打理,做得一手好菜,犹记得上次无意间碰到她的掌心,满是老茧。
吃过苦的人,和娇生惯养的人,终归是有本质和气质上的区别。
然而周与卿却为这对兄妹,费尽了心思,慷慨解囊。
所谓救人于水火,雪中送急碳,说来容易做来难,往往对受益者来说,那都是最珍贵的希望。
可有人偏偏连这点希望都吝啬于赠与,而另一些人,却始终记得在行进过程中,给予过客几分希冀和光明。
赤子之心,难得。
皮相柔美,而骨相倾城,许就是说的周与卿这样的人。
许同舟脚步慢了几分,落在他们身后,目光从那男孩身上移到了周与卿的脸上。
那张侧脸清丽无双,说话的时候,眼角盛着笑和欣慰,她身上的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温暖,此刻才算释放出来,连带着这四月微凉的清晨,都泛起了一股春意和暖潮。
许同舟微顿,就那样停在了路上,看见周与卿纤细挺直的脊背好似坚不可摧。她左手提菜,右手牵着小丫头,转过脸同那男孩说话。
恍惚里,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就生出一股冲动和期盼,如果他能住进那双眼睛里,是不是他也能拥有这样的温暖和陪伴,是不是他就能将那个干净的、柔软的灵魂收为己有。
他在孤独的圈子里漂泊很久,每一次以为能拥有的陪伴,最后都以一种不堪的模样终结。光鲜的皮囊都已经包裹不住那颗孤老的心。
眼前好似走马灯闪过,周与卿在他的面前嬉笑怒骂,他此刻突然惊觉,她的每一个表情,在他的记忆里竟然是这样鲜活灵动,甚至连细节都那样清晰。
走到路口,周与卿同俞家兄妹作别,骑上路边停着的一辆蓝色的电瓶车,咕噜噜就往家里跑。没一会儿身后追上来一辆车,许同舟降了车窗,放慢了车速,跟在她旁边。
周与卿侧过头去看了许同舟一眼,或是那笑意还未散尽,许同舟在那双眼睛里好似看见身后巨大的艳阳高高挂起,暖光绕城,惹得心魂都为之一震。
周与卿勾唇挑眉,退了温柔,有沾上桀骜,转头看路,电瓶车加大了马力,不一会儿就把许同舟甩在了身后。
许同舟笑笑,轻踩油门跟上,车窗降下,山风一吹,车里的音乐随风飘了出来。
是1997年的王菲唱的那首《约定》。
当年周与卿刚被李钦光从山里接出来的时候,何栖迟买来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王菲在1997年发行的专辑《玩具》。
何栖迟最喜欢就是这首《约定》,久而久之,周与卿也爱听这首,即便当年的她根本听不懂这歌的旋律和含义。
周与卿一时有些失神,面色淡了几分。
许同舟毫无察觉,也不知为何,此刻他在周与卿旁边,心里竟是难得的满足和平静。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开车一个骑车,慢悠悠回了家。
——
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左右,孙庭禾和好了面,正准备下面条,就听见门外有人叫唤:“有人吗?来个人接接我……”
丘陵盘山公路宽阔平坦,他们的屋子在一处小坡上面。
一个老头,身形魁梧高大,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个大麻袋,一边往小坡上趴,一边气喘吁吁地叫唤着。
颜司明动作最快,噌一下起身跑出去开门。对上那老头,两眼一蒙,不认识。
“小孩儿,过来接接,可得累死我了,我还以为那车能给送到门口呢。”老头嘀嘀咕咕,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颜司明再傻也知道不能怠慢,上去就把那大麻袋一接,好家伙,重。
“庭禾,庭禾呢……”
孙庭禾把锅里倒上水,擦了擦手往外走,眯着眼睛一瞧,“哟,李老师!原来是您哪……”
来人好巧不巧,正是国家一级厨师李钦光。孙庭禾喜欢烹饪,早年就结识了这位厨坛大佬,虽然没说给人去当徒弟吧,但也在人家那偷学了不少手艺。
万万没想到,节目组竟然会把他给请过来。
李钦光这几年有些发胖,走两步路就喘得慌,站在院子里灌了两口水。
“我说你们节目组真的很有心啊,跟我说了很久,连时间都将就着我,而且我也想来跟你们聚聚。这不最近有时间嘛,我就过来了,对了,我还得顺便过来找个人。”
“李老师这儿还有熟人?”程颐见缝插针,赶紧又递了杯水给他。他们也熟,好些年前程颐做过的一档美食节目也采访过李钦光,只是相对孙庭禾来说,联系没那么频繁紧密。
李钦光这会顺了气,乐乐呵呵道:“你们等着啊,我这就给你们叫人去。今儿个,你们可有口福了。”
说着就往院子外头走。
孙庭禾回了厨房下面,剩下几个人按捺不住好奇心,跟了上去。
李钦光一出院子门,也没走远,脚步一转,去了隔壁,拍了拍木门,半天也没人理,老头儿眉头一皱,一巴掌就把门推开了。
许同舟眉心一跳,想起了周与卿。
程颐带着许同舟和颜司明在门外站着,虽然不知道李钦光和隔壁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但未经人允许,还是不要贸然进别人家得好。
颜司明往许同舟旁边挪了挪,小声问:“这位老师认识隔壁小姐姐?”
许同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一头雾水呢。
三个人站在门口嘀嘀咕咕,见李钦光半天也不出来,屋里也没声,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突然就听见那两层的小房子里爆出一声叫喊,中气十足,“臭丫头,手机也不接,敲门也不开,跟我玩失联呢,是不是要翻天?!”
然后一道女声立马接上,“诶,臭老头,您怎么跑来了……诶,别揪我耳朵,撒手!”
于是三个人就站在门口,看见那女孩披散着头发,趿着一双棉拖鞋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叫唤着“臭老头,臭老头”。
一代大厨李钦光手里举着个拖鞋板就那样追了出来。
三人登时呆愣。
“停!”
周与卿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其中以个子高,长相又尤其出众的许同舟为首。她脚下一顿,随即就对着李钦光叫了停。
指了指门口的三个人,又指了指李钦光,“您带过来的?”
李钦光把手里的拖鞋板一扔,拉着周与卿蹭到他们面前,“这是程颐程老师,还有两个小帅哥。”然后拍了拍周与卿的肩膀,“这是我徒弟周与卿。”
许同舟和颜司明还不觉有什么特别,就冲着周与卿笑笑,但程颐看向周与卿的目光立马就不一样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和隐秘的欣赏。
当然出乎意料,四年前一个叫周与卿的厨师,以一组还原108道古法花馔的花宴一举斩获“中华金厨奖”。那组花宴之精美,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当年的微博上转发都快转疯了。
他一直想见识一下这个能做出这组花宴的厨师,可她为人实在低调得可以,以至于当年网上对她也有很多猜测,却没有一条有价值的消息。
程颐如今见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四年前能有多大呢,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了,想来真的是天纵英才,未来不可限量。
“我真的从来没想到她这么年轻。”程颐笑眯眯道。
“还不打个招呼,臭丫头不懂事。”李钦光一巴掌把周与卿拍得晃了两下,差点往前扑了出去。
周与卿暗地里对自家师父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转脸挂上了笑,看着乖巧漂亮讨人喜欢,对着程颐弯了弯腰,“程老师好,两位好,我是周与卿。”
“你好你好……那咱们过去吧,去隔壁坐坐。”
李钦光和程颐两个人走在前面,颜司明兴奋地缠在周与卿身边问东问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一副恨不得把人家老底都挖出来的气势。
周与卿对他的过分热情爱答不理,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可却始终走在颜司明身侧,没有半分远离,实在是叽叽喳喳地闹人了,便转头恶狠狠瞪上两眼。
只有许同舟,安安静静跟在后面,看着周与卿的后脑勺,想起刚刚她翻的那个白眼,实在是,逗得他想笑。
每次见到她,她都能给他惊喜。跟李钦光斗嘴的模样,下巴微微扬起,傲娇又透着俏皮,言语里虽然叫着“臭老头”,可那股子亲昵劲和微不可察的撒娇,听得他耳根直发软。
——
李钦光带了一麻袋的食材,整的就跟饥荒救援一样。
拉着周与卿过来之后,直接把东西扔给她处理,然后撒着欢跑去跟孙庭禾还有程颐打起了炸金花,三个岁数加起来得有一百七八十岁的中老年油腻男混在一起,炸得一声比一声高。
周与卿满脸不乐意,蹲在角落里翻了翻那麻袋,居然还在里面翻出了两坛竹叶青。
这老头被师母管得严,平日里难得能喝上两口,这会儿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偷偷摸摸带了两坛竹叶青,看着这态势,晚上是不喝个痛快不肯罢休了。
周与卿把竹叶青酒坛子的封口掰开嗅了嗅,顿时脸就青了。
她埋在自家大树底下很久的竹叶青,她自己一直都舍不得喝的酒,就这样被这不要脸的老头儿挖出来了。
心头大恸,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那个痛啊,龇着牙瞪着李钦光,跟头愤怒的小狮子一样。
两颊气得通红,就像春日里熟透的草莓,缀着春光无限,哪怕是生气,也是那般好看。
颜司明在太阳底下一个劲地劈着柴,许同舟把屋里收拾一通,一出来就看见周与卿那奶凶奶凶的模样,最后破罐子破摔了,两手一撒,就坐在地上,一点顾忌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笑了许久,最后默默走到周与卿身边蹲下。
“怎么了?”
周与卿看了他一眼,继续望天。
许同舟从侧面看过去,对着阳光,能清晰地看见周与卿长长的睫毛和微翘的鼻子,他低头想了想,“需要帮忙吗?”他又出声,伸手指了指地上散乱的一大麻袋食材。
周与卿抽了抽嘴角,拍拍屁股起身,声音轻微,嘟嘟囔囔,“谁要给那个臭老头做饭吃。”
樱唇微噘,一开一合也不知道抱怨着什么事,小模样嘴硬傲娇得很,可动作上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麻袋搂了起来,一样一样从里面拿出来摆开。
“喏,这个给你,择成一小截一小截那样。”周与卿递给许同舟一把菜,说着还上手择了一根示范。
许同舟也不知哪里来了兴致,搓了搓手,接过那一捆新鲜的菜,找了个筲箕蹲在地上择,周与卿瞅了两眼,扒拉过来一个小矮凳子,凑到许同舟屁股底下。
“一会儿腿都要蹲麻。”
许同舟仰头去看她,却只看见周与卿拎着袋子到水池边上洗菜的背影。
恰逢山风从院子里穿过,把她身上单薄的棉麻白衣吹得飘飘而动,显出纤细的腰身,袅袅婷婷,纵然一身人间烟火,也遮不住烟火里一簇明媚。
正在打扑克的孙庭禾挑了个间隙,往周与卿那边瞧了两眼,对着李钦光呵呵直笑,“这是个好帮手。”
李钦光头都没抬一下,一对九打了出去,“节目组把地址发给我的时候,我一瞅,嘿,就在我家臭丫头隔壁。最近‘四时春’不是歇业嘛,我一猜就知道她回这边休假了,就想着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那可真的是缘分。”程颐出了一对尖儿,挤眉弄眼了半天,想起她那日扑腾着赶鸭捉鸡就觉得好笑。
“不要,过。”孙庭禾敲敲桌子,“我也很多年没见到这丫头了,上回看见她,那时候好像她才十几岁吧,个子小小一个,整天板着一张脸凶巴巴的,没事就拿个萝卜雕花。
“我当时就想,这么秀气的一个小姑娘,把自己憋得老气横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现在倒是开朗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李钦光笑了两声,岔了话题。
周与卿是苦孩子出身,没泡过蜜罐子,有些事情不好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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