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我栖春山 >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使为良民

陆温时常想,为何乌明鹤明知凶手是陆荞,也明知是她包庇了她,甚至兰桢身为刑部的仵作,也违背了律法的道义,如此轻易,便同她一起将此事瞒了下去。

她起先,以为兰桢是心疼陆家五娘所遭遇的不公。

可若陛下早已知晓此事,她只能猜,兰桢所为,因得了上官默许,若将苏宛排除在外,下达指令之人,一定是来自顶层。

而她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理由。

陛下想借陆荞之手,杀了陆霖。

而陆家一案豢养桃花胎一事,事关皇室丑闻,只要陆霖一死,陆荞大约会被春风卫无情抹杀。

总之,陆家一案,绝不能摆到了明面上,所以将她指了过去。

她已是燕王妻,若燕王私隐泄露民间,未免遭人口舌,口诛笔伐的,不仅仅是谢行湛,还有被北弥百姓奉为神祗的薛雅之。

一个走一步,算三步的帝王,的确有能力带领百姓走向繁荣。

何况,她只是被设计的一环,只需要保持常态,跟着帝王的心思走便罢了。

这日天光晴朗,艳阳高照。

她依例将古籍抄录完毕,离下学还有一会儿的功夫,闲来无事,便就着抄书用的笔墨纸砚,写了一副黄庭经。

偏这时,有人进来了,一袭深蓝锦袍,衣着清简,眉宇之间却有迫人之气。

四署女学皆为女子,除去授课的老夫子,还有何人竟敢擅闯?

来人将陆温写满了字的宣纸掌起观赏,不由赞叹:“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陆姐姐的字,当真妙极。”

她淡淡一笑,跪地作拜:“陛下过誉了。”

“只朕一人,不必拘于虚礼。”

陆温起身,温顺垂首。

乌明鹤将纸张放回书案,又道:“朕向来喜欢珍藏些诗书名家之作,陆家姐姐可否忍痛割爱,将此字赠于我?”

“自然。”陆温勾唇一笑,再次拱手作揖,“这副黄庭经,能入得陛下的青眼,是臣妇的福气。”

乌明鹤将字帖拿去阴凉处,待墨迹干涸定型后,仔仔细细的卷入笔筒,放入袖袍中。

他深知陆温是个聪明人,便也单刀直入:“昭雪的心思,朕都明白,百姓为重,君为轻。”

“朕只是不允他对于世家的改革操之过急,他便一心想着辞官,这几日称病不来见朕,怎么行呢?”

陆温道:“陛下,知道昭雪身有宿疾,日夜难眠吗?”

乌明鹤面色一暗,点了点头。

陆温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又道:“陛下,不是威胁,他的心神,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乌明鹤下意识蹙着眉头,辩驳道:“可明明南安王说过,二哥的底子,本就与常人不同的,即便是枯木,也能逢春,再生造化。”

“陛下。”陆温垂眸,温声道,“今日是以昭雪弟弟的身份来此,还是以北弥陛下的身份来此?”

“有何不同?”

陆温道:“自然大有不同,若以陛下的身份,陛下需要臣妇做什么,臣妇就做什么。”

“若以弟弟的身份来此,臣妇……只能告诉陛下,陛下之智,陛下之谋,是千疮百孔的谋士远不及也。”

他的眉头倏然舒展开,正色道:“昭雪所提出的废弃奴籍与贱籍一事,事关天下百姓,朕自然是想站在他这一头的。”

“只是此法一经提出,大部分贫苦的百姓,会失了赖以生存的活计,也必会影响贵人的利益,以致朝廷动荡,陆姐姐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陆温道:“臣妇以为,陛下可以开设利民署,设契约提告之所,类比大理寺,只是一个打刑狱官司,一个专替贫苦的百姓,与主家打官司。”

“奴契,将之分为死契与活契,死契便是生死借由主家掌控,而从前的活契,几乎买断了人的一生。”

“陛下可将死契全部废除,只留活契,而活契,贫苦者与主家的契约,以一年为准,一年后,在双方都认可的情况下,可以去利民署签字画押,续签一年。”

“但有一方不允,利民署可立即解除与对方的活契。”

“一年契约内,卖身为婢者,不可受主家欺辱打压,更不能随意买卖,可以受到利民署的保护。”

“同样,奴婢若对主家有不尊不敬之意,或有触犯刑律之事,主家有权将人送来利民署,交予官衙,按律处置,只是不可动用私刑。”

乌明鹤眯了眯眼,似是有些感叹:“难怪你和昭雪能成一对儿,连这废除奴籍的法子,都是相差无几的。”

“那贱籍,又该如何?”

陆温道:“若要追溯,贱籍从何来之?”

贱籍,统共分为七类,一为堕民,二为乐籍,三为疍户,四为九姓渔船,五为伴当,六为世仆,七为丐户。

于“士农工商”不同,是当时社会最下层,且贱籍世代相传,不得变更,更不得参与科举,做官,与普通百姓成婚等等,限制颇多。

可谓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是因先祖起兵之时,百姓不肯归顺,便被编入乐籍,生生世世,逼为娼优,凡有呼召,不敢不从。”

“所谓堕民,不过只是以捕龟,捉蛙,驱鬼,抬轿等业的普通百姓,伴当,世仆,又何其悲惨。”

“凡有不合,连村头小儿,亦可嘲之辱之。”

“臣妇斗胆,想为世间贱籍之人,求一个‘除其贱籍,使为良民’恩典。”

乌明鹤微微一笑:“凭什么呢?”

是啊,凭什么呢?

她曾是贱籍,本该永世不得翻身,因受了父母荫蔽,得了南朝恩典,才挣脱出了泥泞,换了一份良籍文书。

由南到北,从南籍换为了北籍,从农女到官女,从官女到王妃,这一路,她走的实在艰辛。

可,陛下又凭什么,会如她一般体谅泥泞之中的杂草呢?

陆温伏地一拜,羽睫低覆,缓缓道:“《宋史》有记,仁宗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一遇水旱,或密祷禁庭,或跣立殿下。”

“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

“陛下如今,已成就了南北统一的万世英名,而统一之后,才是陛下政绩的开始。”

“是成就一番伟业,千秋万世,受世人赞颂,还是为了保持权位,成了如燕王一般,勾连世家,迫害百姓的昏聩之主,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乌明鹤,与她一样,是权力的得利者。

在统一南北之后,真正属于他的盛世,才刚刚开启。

他已是权力之巅,国度将来如何,是欣荣繁盛,还是固步自封,皆只在他一念之间。

只是这样诚恳的话语,在上位者的眼里,还是太过大胆,太过像一句威胁了。

她背后出了冷汗,咬着唇,静静等待他的答复。

乌明鹤慢慢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思忖了良久之后,久到崇文馆已然下学。

最后,他道:“朕答应过昭雪,他替朕扫清亲政的障碍,完成统一,朕还他一个公平的世道。”

“君无戏言。”

陆温微微一笑,伏地高拜:“陛下贤能,百姓才能安居,百姓人人安居,江山必定不朽。”

他笑了笑,转身欲走,似是想起什么,又嘱咐道:

“只是昭雪还走不得,朕既应了他之所求,他这阵子,可有得忙了。”

“臣妇必定督他日日上朝,绝无缺席。”

耽搁了些功夫,陆温出了崇文馆时,太阳西斜,已是日暮时分,天不凑巧,还下了一场雨,满地泥泞。

谢行湛依旧一袭雪衣,只簪一截翠竹将发丝束于脑后,墨色长垂,戴着雪色帷帽,立于檐下,举了一把玉柄纸伞。

满身的潮气,却实在风雅得紧,潇洒得紧。

陆温见了他,不由笑了笑:“不是叫你在马车里等着么,怎么又出来了?”

他来一回,崇文馆的姑娘们就看他一回,还有几个与她相熟的姑娘,见他日日来门口接她。

又不知她已婚嫁,只当是家中长兄,还问她要了几次府中地址,言之来日上门拜会拜会。

他将伞倾斜了过去,遮住细细雨丝,有些委屈:

“我都在马车里等了好久了,等不住了。”

她钻进车厢,见他收伞,正欲拉他一把,又见同窗的女学子走了过来,当即将手缩了回去,两眼望天。

那姑娘与谢行湛拱手见礼,爽朗道:“这位公子,可就是盛家姐姐的那位表兄?”

她入四署,用的是盛氏名。

她一南人转换的北籍,交战时期,得已入临松,自然也是借了苏宛表妹的名头,这才一路安安稳稳,没受到官府的刁难。

谢行湛负手而立,清清淡淡的开了口,眸底却似有傲然之意:“算得上是表兄,却不是普通的表兄。”

陆温噗嗤一笑。

他的母亲是北弥十六皇女,大名鼎鼎的静和公主。

而静和公主嫁给了裕丰陛下,为皇贵妃。

那么,谢昭雪与她的母族戚家,也算得上是毫无血脉,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关系,叫一声表兄,倒也勉强使得。

姑娘傻了眼,愣愣问道:“不是普通的表兄,难道还有不普通的表兄?”

陆温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他胡说八道的,林姑娘,就是表兄,就是表兄。”

她回临松的第一日就嘱咐过他,绝对不能暴露她燕王妃的身份,否则她这个魁首,与燕王妃玉牒上的名字对不上,只怕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谁知此人是个泥塑的菩萨,左耳进了右耳出。

前夜还答应的好好的,第二日又来了崇文馆接她下学,引得众人争相讨论,是哪儿来了一尊玉一样的菩萨。

日日风吹雨打,绝不缺席。

谢行湛面无表情:“再耽搁下去,家中小女见不到我,又要嗷嗷哭个不停了。”

林娘子又傻了眼了,怔在原地半晌未语。

陆温只得拽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进马车,向同窗摆了摆手:

“林姑娘,我表兄脑子不太正常,但确实已经婚配,还育有一女,姑娘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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