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以扇掩面,在弘历耳边低语,皇帝禁不住笑出声,伸手要打她,自然舍不得也不会下手重,皇后轻盈地躲开,见他心情好些了,便道:“今日傅恒带着如茵去瀛台请安的事,你可知道?”
提起瀛台,弘历不免动心,但见皇后落落大方,他何必太多顾虑,颔首道:“朕听他提起过,只是不知道是今天,但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带他的福晋去请安?”
皇后将缘故揽在自己身上,笑道:“本是我的意思,红颜原先在宫里就没什么好姐妹相处密切,论年纪与舒嫔、陆贵人她们倒是说得上话,我想若是如茵能从中调谐,让红颜与舒嫔交好,将来对后宫对皇上都是好事。舒嫔的骄傲是家里捧出来的,心眼儿一点不坏,若是能和红颜好好相处,你和我都能省心些。再者皇额娘如今喜欢舒嫔,指不定也能转圜额娘对红颜的成见。人早晚要接回来,咱们不能不提前都准备,难道将来再闹得风风雨雨。”
弘历心存感激又十分愧疚:“到头来,还是你为朕周全。”
皇后睨他一眼:“你这是打我的脸吗,当初可是我惹的祸,难不成你还打算托别人为你周全?”
弘历眉开眼笑,嘴上嗔怪:“朕是不是到老了,也要天天被你念叨?”
皇后笑:“若能白发齐眉,我一定不嫌你。”
门外头,和敬没有歇午觉的困意,想来看看皇阿玛与额娘做些什么,在门口听见笑声,一时就停下了脚步,自从魏红颜离宫后,皇阿玛与额娘似乎比从前更加恩爱,然而和敬却明白红颜早晚要回来,但宫里也有舒嫔、陆贵人这些得宠的年轻妃嫔,为什么她就偏偏容不下红颜。回眸望着烈日下空旷的宫院,大热天连太监宫女都少见,她是寂寞呀,曾经有红颜那样好的玩伴,她不是容不下红颜,是再也遇不见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玩伴。
“还是歇午觉去吧。”和敬一叹,终究没舍得去打扰双亲,自己转身走了。
夏日炎炎,皇帝今年不外出避暑,妃嫔们都躲在各自的宫殿里,生怕骄阳晒伤了柔嫩的肌肤,而储秀宫里贵妃的身体又不怎么好,她总是冬天太冷要病,夏天太热要病,多年来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太医院也诊断不出什么大症候,总是温补凉补地养着。
这日愉嫔从宁寿宫请安退出,五阿哥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回家也必然不能安静,愉嫔便索性带他出去走走,一走便走到储秀宫,抱着儿子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十分喜爱永琪,可也担心:“我病着你带他来做什么,回头外人说闲话,太后也不高兴。”
愉嫔满不在乎,看着儿子满地上爬来爬去,瑞珠和白梨逗得他咯咯大笑,她安心地说:“小孩子养得太精贵不好。”压低了声音道,“嘉妃那里,四阿哥又宣太医,她一直就养得太精细了,臣妾是草原上摔跤骑马长大的,孩子就该随娘才是。”
提起草原,贵妃道:“我听说皇上前日下旨,禁奏章里称蒙古为夷人,这么多年皇室与蒙古的关系又有所缓和了,妹妹你要好好珍惜。”
愉嫔笑道:“这不该是臣妾操心的,臣妾现在有儿万事足。”此语一出,自觉在贵妃跟前失礼,皇帝对贵妃的恩宠礼遇,远在她之上,可她伴君十几年始终无所出,是一桩憾事。
贵妃见愉嫔紧张,不禁笑:“我们是什么人,你何必顾忌我呢,倒是在外头,收敛些才好。”
愉嫔松口气,自责:“在外头是很小心谨慎,可也不该不顾及娘娘的心情,不过永琪也是您的孩子,将来有他孝顺臣妾的一天,也必然会孝顺您。”
说话时,永琪忽然大哭,贵妃还以为是磕着绊着了,但见地毯上湿了一大片,竟是玩疯了尿裤子。愉嫔好不紧张,责备儿子在储秀宫放肆,贵妃乐不可支地说:“你跟他讲他也听不懂,何必吓唬他,让乳母抱去换衣裳吧,你留下我还有些话想说。”
众人拥簇着啼哭的小阿哥去洗澡换衣裳,愉嫔在门前望了几眼,才回到贵妃身边。贵妃见四下无人,才道:“皇上近来很少去长春宫了,太后给舒嫔准备坐胎药的事,显然对皇上和皇后有所影响。照我看中宫该是放弃嫡子的念头,等着六宫开枝散叶,若选一个孩子养在中宫,可能就是将来的储君。”
愉嫔眼神微微一晃,她知道贵妃一向对六宫的事都很在意,一则高家的人盼着贵妃在宫中能有所建树会向她传达信息,再则贵妃生怕自己被太后嫌恶,自然要知道宫里每天吹得什么风。可突然提起什么嫡子、储君,愉嫔心里一抽搐,她知道这几个字背后,是争斗、鲜血,是兄弟阋墙乃至杀戮的残酷。
“皇后若喜欢永琪,早就选走了。”愉嫔摇头道,“她们谁爱去争就去争,我们永琪不在乎。”
“你是不在乎,可你要防着别人以为你在乎。”贵妃轻咳几声,顺了顺气道,“魏答应在寿康宫里那样低调,照样有人要把她驱逐出紫禁城才甘心,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手伸去瀛台以绝后患,但将来她若有归来的日子,必然又要不太平。永琪这样聪明可爱,将来若是有出息的孩子,你纵然不愿她争,难保遮得住孩子自身的光芒,你又能左右什么呢?”
愉嫔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抱着孩子来看望贵妃,竟听得这么一番话,眼帘低垂眉头紧锁,她并不是反感贵妃,而是好不容易有了儿子,正满心欢喜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原来麻烦已经靠近了吗?
“妹妹,我这副身子骨,不知道拖到哪一天,也从来不足以让你依靠。你将来若不是依靠皇后娘娘,就该另选别的人依靠。”贵妃长长一叹,“太后那里能不能靠得住,你心里最明白。”
此时白梨跑回来,急匆匆道:“主子,五阿哥哭个不停,喊着要额娘,您去看看吧。”
愉嫔不知该如何回应贵妃的好意,便借口离开,之后又以儿子啼哭叨扰贵妃休息为由,抱着永琪走了。一路上白梨打着伞,她亲自抱着儿子,走过长长的宫道,难得才遇见几个路过的宫女太监侍立一旁,暑天里这偌大的紫禁城,竟几乎不见人影,而旁人都热得满头汗,愉嫔却背上生凉,很显然贵妃的那些话影响到了她,永琪是她的命根子,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日子一晃,盛夏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中秋,宫里循例摆了夜宴,然而舒嫔吃了几个月的坐胎药,皇帝也时常临幸钟粹宫,结果中秋节前她还是来了月信,那么年轻又健康的身体,愣是没法儿让太后如愿,反而显得太后为她费心,是一场笑话。她自觉在太后跟前抬不起头,脸皮子薄怕被人嗤笑,中秋宴也推脱不来。
如茵随丈夫入宫后,皇后便遣她去钟粹宫探望舒嫔,原不过是月信来了身子不爽,但舒嫔显然是心里更不痛快。提起如茵今夏时常往来瀛台,说到那是山石花草水天一色的人间仙境,舒嫔却没好气地说:“怪不得把魏答应送去那里,不就该仙女儿似的人物住着,你如今也常常去,同是这个道理?”
如茵知道堂姐心情不好,她的福灵安都要满周岁了,到哪儿都讨人喜欢,自从彼此都嫁了人,堂姐从前在自己面前的优越一去不复返,她只能收敛一些欢喜的心思,耐心地陪着。
提起魏答应,如茵不知道自己是故意想要和她亲近,还是魏答应真的那么吸引着她,至少这个夏天她过得很快活,傅恒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和不耐烦,他不再喝醉酒也听不见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话。既然大家都好,她乐得时常往来,与魏答应打交道,比其他那些命妇甚至是皇后和堂姐都来得开心。
而说着说着,舒嫔突然掩面哭泣,叫如茵吓得不轻。舒嫔呜呜咽咽地说,原本听传言太后逼着皇后再生嫡子,几乎闹得婆媳关系破裂,可是表面上看着一切都好,婆媳依旧亲昵如母女一般,舒嫔一贯是不怎么信的,谁晓得这事情就落到她头上。
“我每次去宁寿宫请安,都不敢看太后的眼神,那坐胎药喝得心都苦了,皇上一碰我我就紧张得要命。”舒嫔怨念极深,“一来月信就好像天都塌了,我招谁惹谁了,我又不盼着孩子,做什么缠着我。”
如茵无奈地听着,不知怎么劝说才好,她上头没有婆婆,几位嫂夫人都是很和气的人,反正不住在一起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傅恒当初毅然带着她离开大宅单过,就是怕她受委屈,她实在无法体会堂姐的苦楚。
中秋之后,如茵带着福灵安到瀛台请安,如今富察福晋的出入,已经得到帝后的肯许,不需要回回都让傅恒带着她。
红颜与如茵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亲昵如姐妹,偶尔会说些私密的话语,是如茵对堂姐和家人都不会提起的,但红颜在这里待着,本没什么私密可说,往往安静地听如茵讲,或是陪着一起笑或者陪着一起烦恼,今天如茵告诉她舒嫔中秋节哭了一晚上的事,唏嘘着:“堂姐实在不容易,她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一点儿担当不起事的。”
红颜默默不语,心里想着,皇后曾经不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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