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安城,教堂区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那场史无前例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两天,然而整座城市仍然笼罩在一片异样的火热氛围中,对于卢安城的市民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取第二天活下去的权力,对于那些来自南境各地的民众、义勇来说,这则是他们第一次不分出身,不论地位,不因领主的皮鞭和刀剑而聚集在一起,并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去行动——而今天,是他们所有行动结出硕果的日子。
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昂扬而热切的神色,他们的视线落在广场前端,因为那里已经支起了高台,而高台上则绑着往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神官们。
审判者变成了被审判者——抛开一切公理和道义而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刺激到许多人的兴奋点。
这是一场审判,但却不同于卢安城曾经进行过的无数次异端审判,它的流程和形式在当地人看来可能是很新奇并且难以理解的——负责断罪的不是一个高级别的神官,而是由一名白骑士、一名塞西尔法官、一名仲裁顾问组成的三人审判庭,而且在这三人审判庭之外,还有许多作为陪审的人坐在高台旁边:
那些人有一部分穿着神官的长袍,有人认出他们是卢安城小教堂里的神官们,这些神官曾经在异端审判的广场上和平民们一同受罚,而且在冲击大教堂的时候还担任了盟友的角色,因此他们虽然身为神官,却还是收获了不少友善的目光;另一部分则是换上了干净体面衣服的普通平民,他们是卢安城内挑选出来的德高望重者,很多人都认识他们的面孔;最后一部分则是来自塞西尔的书记员们。
这些人被称作“陪审团”,他们是这场审判的见证者和监督者,也是这场事件各个阶层的亲历者的代表们。
这种奇妙而复杂的审判形式是卢安人没见过的,但它毫无疑问地流露着公正和可靠的氛围——法官不能一言独断,所有法令都会当堂解读,还有出身各个阶层的人作为见证,来监督审判的整个过程,对于一辈子只知道“异端审判”的卢安人而言,这种来自塞西尔的新“规矩”甚至让他们感到了一丝震撼。
而对于那些被绑在高台上,正在等待审判的神官们而言,感觉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这些侥幸存活至今的神官几乎是恐惧地看着下面的广场,恐惧地看着那些在往日里只能匍匐在泥土中的贱民们,他们觉得那些民众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实质的热量,要把自己活活烧死在这高台上。
他们没有在两天前被暴怒的人群用石头砸死、没有被白骑士和义勇佣兵们当场格杀,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他们活下来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们“另有用途”。
塞西尔人让他们活到今天,只是为了让他们今天去死。
“肃静——公审现在开始。”
在高台旁的“法官”开口了,这是一个来自塞西尔地区的中年政务官,他曾是康德地区小有名气的学者,但现在他要以高文大公以及南境人民的名义去审判圣光教会在南境的代言人们,这一事实让他紧绷着脸,力图把所有的紧张和情绪波动都隐藏在庄严肃穆的面容下。
在按照塞西尔律法介绍了审判双方、审判庭成员、陪审人员之后,这名法官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白骑士领袖——因为这是一场涉及到教会的审判,莱特便作为新教的代表亲自来到了审判庭上,注意到法官的示意,这个身材高大、身披白骑士甲胄的“大牧首”慢慢站了起来。
广场上立刻便起了一阵些微的骚动——不少人都在两天前的那次“黎明之战”中见过这位白骑士,将近两米的身高,威武雄壮的白骑士战甲,浑身洋溢的圣光,这些鲜明的特征让莱特在卢安市民心目中印象深刻。
莱特对广场招了招手,随后便看向高台中央的那些神官们,他注意到了后者眼神中的恐惧和紧张,但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将手按在胸口,庄严地起誓:“我是圣光新教的大牧首莱特,我在此以圣光的名义起誓,将保证这场审判的公正和真实,保证它符合塞西尔神圣的法律,人民将监督我在这里的一切言行。”
这场必将被载入史册的“公审”开始了。
不少人在一开始认为这场审判会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刑罚表演”,认为那些卢安神官会很快被绑在火刑架上,然后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就像他们曾对很多无辜者做的那样,但事实上,这场审判严格遵守了塞西尔的法律。
塞西尔的法官和其他审判庭成员们清晰明确地指出了那些卢安神官的一条条罪状——侵占民众财产,残害无辜生命,蒙骗人民,亵渎圣光……,随后一个又一个大家熟悉或不熟悉的平民被塞西尔士兵带到了台上,他们去当面指证那些神官,确认那些罪状,审判庭又当场出示了那些从大教堂中找到的账目、档案以及神职者们的往来书信,尤其是来自北方教会的“异端清缴命令”,来确认所有罪行的真实性……
人们怀着一种异样的情绪关注着这场审判,他们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些卢安神官被立刻烧死——这是一种简单直白的复仇心态,但随着审判进入“当庭指证”环节,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比单纯复仇更加鲜明有力的情感。
他们想看着那些卢安神官被定罪,被确认了所有罪行之后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们想听到法官宣布那些曾被随意烧死的人是清白的,想听到那些曾被鞭打,被斩去手脚,被烙上罪印的亲朋好友是无辜的。
他们不仅仅想要发泄,不仅仅想要复仇,他们想要一个公道。
这是在这个世道上对平民而言最难得到的东西。
一个坡脚的女人被士兵扶到了高台上,这个女人的腿是被教廷骑士打断的,她让人们看着她那畸形的腿,控诉着那些凶残的教廷骑士仅仅因为她不小心踩到了牧师的长袍,就下了这种毒手。
一个老妇人带着自己的儿子到了台上,她的儿子不能开口讲话——因为神官下令割掉了那个年轻人的舌头,罪名是“妄自议论圣光原典中的神圣字句”……
这场审判注定会持续上一整天。
在广场边缘,教堂区高高的城墙上,高文与琥珀一同注视着审判的进行。
“那些神官最后都会被判什么刑?”琥珀好奇地看着下面,“感觉罪状和证据都格外复杂啊……”
高文随口答道:“全部绞死,不会有赦免。”
“……全是绞刑?”琥珀惊讶地看着高文,“这么说一开始就定下了?”
“按照塞西尔的律法,他们罪行最轻的也要被绞死两遍,而且为了新教的推广,为了彻底清除旧教会的影响,这些死忠分子也不能留。”
琥珀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你让他们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这场审判吧?”
“没错,就是为了这场审判,”高文微微点头,“而且不但要有这场审判,它的过程也必须严明公正——哪怕那些神官的每一条罪状都够他们死一次,他们也必须在审判结束之后才能死。”
琥珀很快便想明白了高文的用意:“是为了确立‘秩序’吧?”
“确实如此,”高文微微呼了口气,“直接放任那些神官被民众和白骑士们打死,或者在审判的时候直接给他们一把火或许是最简单、最泄愤的处理办法,但如果真那么做了,那就和‘异端审判’没什么两样,这场伟大的战斗也会变成一次糊里糊涂的暴行。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卢安城的秩序重建过程中把塞西尔的一些理念传递给每一个人,让他们知道,我们和圣光教会是不同的——异端审判那一套必须彻底抛弃才行。”
一个声音从高文和琥珀身后传来:“所以那些教士和神官就是死,也必须在经过公正的审判之后才能死——这便是您制定的规则,是么?”
琥珀扭头看了一眼来人,抬手打着招呼:“呦,神官。”
高文看着那个身穿白色长袍、又高又瘦的中年神职者,微微点头:“赛文?特里神官是吧——非常感谢你们在这次行动中所提供的帮助。”
出现在高文和琥珀面前的,正是小教堂区的领袖,赛文?特里。
他没有出现在公审的高台旁,而是来到了这里,为的似乎就是跟高文见上一面。
“圣光指引我们,”这位又高又瘦的牧师在胸前画出了圣印的符号,他看着高文的眼神则颇有些好奇,“您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高文微笑着看着这位得到莱特赞誉的神职者:“什么地方不一样?”
赛文?特里回答的很坦然:“在听过琥珀小姐的描述之后,我曾以为您应该是个更阴沉,更冷酷,更独断的统治者,而且为了最大的利益,您会丝毫不讲‘正义’二字,但现在看来……您虽然手腕强硬,但仍然有着自己的道义准则。”
高文想了想,扭头看着琥珀:“……你到底跟人家说什么了?”
琥珀在赛文?特里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找机会想要开溜了,然而考虑到很有可能在开溜的一瞬间就被高文拎着领子从城墙上扔下去,她还是硬着头皮没跑,这时候她立刻嚷嚷起来:“我没瞎说啊——都是你平常教给我的!我觉得是这个神官的理解能力和想象力有问题……”
“你就跟瑞贝卡学吧,智力没提高多少,头倒是一天比一天铁,”高文毫不客气地评价了一句,随后看向赛文?特里,“不管你从琥珀的话里理解了些什么,我都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我是为了让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能有更好的明天而努力的,在这个基础上,我对圣光并没有恶意。”
“莱特也这么跟我说,我相信他的判断,也相信我自己此刻的眼光,”赛文?特里在高文面前低下了头,“感谢您安排的这场审判——您让我看到了您的‘公义’,它和圣光并无矛盾。”
高文坦然接受了这位神职者的评价,随后转过身,看着教堂区那些林立的尖顶塔楼:“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将仍然是圣光的城市。我和莱特已经商议过了,要把这座城市当做圣光新教的训练和研究设施,因为这里有着最多的圣光经典和最好的魔力环境,是一座现成的圣城。由于莱特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塞西尔城,因此他希望你能替他管理这里的教会。当然,这座城市的管理方式将发生很大变化,教堂将不再是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我会派人在这里建立一处政务厅,负责城市的运转和建设,你所负责的将仅限于教会事务以及对应的设施。”
赛文?特里点点头:“只要能继续传播圣光,我没有任何意见。”
“很好,”高文舒了口气,“我会逐步把白骑士的训练设施转移到这里,希望你和你的同僚们能积极配合。而至于那座大教堂……”
高文说到这顿了顿,他看着远方那座大教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尖顶,片刻之后慢慢说道:“起个新名字吧……叫做圣光学院,用来向全民普及新教义,普及圣光方面的知识。今后所有研究、传授圣光知识的机构都应叫做圣光学院,要和传播教义以及提供社区、街区服务的教堂区分开。”
赛文?特里的眼神微微有些变化,下意识地重复着高文采用的字眼:“……学院……”
高文微笑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神官:“没错,既然是传播知识的地方,当然应该叫做学院。”
赛文?特里迎上了高文的眼神,在那眼神中,他似乎看到了这一切背后的深意——
去神圣化。
圣光是一种知识,对圣光的信仰是一种文化,教堂将变成一种单纯的服务性设施,而至于对圣光之神的信仰……
会变成学院里的一门历史课么?
数秒钟后,赛文?特里的表情变得坦然,他似乎终于放下了什么包袱,又仿佛做了人生的重大决定,他再次低下头:“依照您的安排。”
那位高高瘦瘦的神官离开了,城墙上一时间只剩下高文和琥珀两人,而在城墙下面,对卢安神官的公审仍然在进行着。
高文没有去追究琥珀在背后“诋毁”自己的问题,然而半精灵小姐自己却显然有点心事重重,在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之后,琥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话说……那个神官说你有自己的道义准则哎!”
听着半精灵小姐这明显没话找话的言辞,高文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他看了对方一眼:“这是废话——道义准则这东西谁没有?”
琥珀挠挠脑壳——可惜她不是瑞贝卡,再挠脑壳也挠不出智慧的火花来,于是就只能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曾经跟我说过,所谓的‘贵族精神’都是虚伪过时的东西,骑士准则也已经跟不上时代,每个教会所推行的‘教义美德’也浸满了钱权的臭味……这些东西都被你抛弃了,那你心目中的正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高文看着琥珀,看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莫名的光彩,他发现这个仍然神烦而且又闹又怂的家伙在这次卢安之行后其实还是有一点变化的,虽然说不清这变化到底是什么,但似乎这个野性难驯的半精灵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对待她的工作,也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他的事业了。
这是件好事。
“看看那边,广场上的那些人,看到了么?”
琥珀点点头:“看到了。”
“人人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正义。”
……
这是一座无尽宽广的城,它伫立在遥远的不可及之地,今在,昔在,未来也将永远存在。
恢弘的圣光是这座城的砖瓦和基石,是它上方的天空和扎根的大地,它的每一块砖,每一道墙,每一个塔楼和门扉,都凝聚着光辉,充斥着无尽的神圣。
就如圣徒杜蒙所说的那样:
我看到一座巨城,无尽宽广,有光从城的砖石之间弥漫出来,整座城市仿佛光铸。
而在这座光铸之城的中心,一片难以用肉眼判断尺度的恢弘广场上,无数道光流从遥远的天际奔涌而至,汇聚在一座巨大的、不断变换着形态的水晶上方。
这颗璀璨而神圣的水晶静静地运转着,千百年如一日地统御着这座光铸之城,并将祂自身所蕴含的种种真理——宁静,光明,平和,庇护——不断发散开来,而那些从各处汇聚到一起的光流既是祂汇聚力量的源头,又是祂释放影响力的渠道。
然而今日,这座光铸之城中亘古不变的秩序稍稍发生了变化,在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光流中,有一部分悄然改变了颜色和流向,它们变得更加澄澈,而且仿佛不受控制般越过了广场中央的水晶,在天空中自由地流淌向远方……
水晶仍然千百年如一日地运转着,一片仿佛风铃般的悦耳鸣响环绕在它周围,这鸣响声空灵圣洁,却仿佛最混沌的噪声般没有任何曲调和规律,在这混沌而圣洁的铃声中,水晶只是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形态,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天空中那些改变了流向的光流,没有在意这些微末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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