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凌风,布幔翻卷。
没有纸钱垫道,不见吹打开路,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只有壮实汉子举幡前行。
后面,四个汉子抬着棺,踏着雪,紧紧跟着。区区五人,便是一道送葬队伍,一路往后山而去,那是赵家祖坟所在的方向。
从况家出来,范和情绪本就不高,半途遇到这样的送殡队伍,心情更是复杂。
赵家洼虽然偏远穷困,但有老人过世,该有的仪式、流程都不会缺,顶多粗陋一些。家家户户出人出力,总能把老人送的明明白白。
而赵老爹早间才走,不到傍晚便要入土,灵堂不曾设,祭香不曾收,孝子贤孙甚至连守夜都没,便要草草下葬,谁看了能没想法?以往就算是绝户下葬,也没这样寒酸。
然而不管心里有怎样的想法,这样的送殡队伍还是迎面而来,作为一个路人,范和只能让到边上,贴篱笆而站,目送那还算可敬的老人离开。
赵河不喜欢这个外乡人,但肩上扛着棺,心里忍着痛,也没心思多想其它,闷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去,只是混在风里的低低抽噎瞒不了人。
“赵山!你给我站住!混账东西,快给我停下!”
一位老人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从另一边绕到前面,截停这只队伍。吹胡子瞪眼睛,面目狰狞,怒不可遏,手里拐棍不停敲地。
“你们这些不孝子孙!干的这叫什么事!什么事儿!”
老人家是赵家兄弟的堂叔赵满堂,村里仅有的老人之一,赵老爹一走,也就他说话最有份量了。
作为长子,赵山举着幡停下,后面自然也跟着停,但棺依旧扛着,不会放下来,当然,话还是得他来说。
“老叔,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不孝?”
“敢情你还知道世上有一个‘孝’字!”赵满堂一手压着拐杖,一手指过来,点点戳戳,“你!你!还有你!平日里满口孝悌忠信,可生父前脚刚走,后脚你们就要埋他,只图眼前清静,哪还有半点廉耻之心!为省一点吃食,便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怕天打雷劈!”
如果办白事,前前后后,总要办上几桌席,以及其它消耗,约定俗成的事情,家家户户都一样。所以在老人心里,这几个不“孝”子孙,就是为了节省那点吃的,才会如此忤逆不孝,乱了礼法规矩。
“老叔。”等他骂完,赵山才缓缓开口,“不孝有三,我们兄弟一样没犯。如此行事,是父亲遗命,身为人子,不敢不从。”
“你还敢胡言乱语!”赵满堂差点跳起来,“我那老哥哥平素最讲礼法,岂会让你们坏规矩胡来!如此信口雌黄,是欺现在死无对证么!”
不管他怎样暴跳如雷,赵山始终平静看他,“老叔,父亲临死前说那些话,良子应该转给您听了,山里已经留不得,等我们将父亲下葬,明日一早便走……父亲临终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赵良是赵满堂次子,长子赵善早几年前让老虎咬断腿不治而死,便由次子掌家,今早议会,也是他去的。
赵老爹都说了什么,赵良回来后当然会报给父亲听,好商量该不该信,要不要搬。
背井离乡,这等大事赵满堂也拿不定主意,既信堂兄判断,又不愿挪窝,踌躇难决。
便在这时,听到赵家兄弟要丧事简办,气不打一处来,匆匆赶来阻止。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事儿不能这么办,不然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就坏了。
气撒了,火发了,那边也讲了因由,可当理由是他闹心的根源时,他倒有些懵了,但片刻后,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起来——不搬可能不行了。
赵家兄弟已经用行动证明这点。
附近,那些抻着脖子看热闹的乡亲,多少也明白了些,不禁变得沉默。
“那也不用这么急!”
想通了的赵满堂,拐杖再戳到地上,已经没了先前的坚决与气势。
“耽搁一天,就多一天危险,死人不能挡了活人的路。”赵山开始迈步,“老叔,这是父亲临走前再三说的,侄子不敢不听,不能不听,所以,麻烦您老让让。”
赵满堂站那里左右为难,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儿子和外甥可能充分理解到他的难处,怎么把他架过来,就又怎么把他搀旁边去。
赵满堂看着老哥哥的棺木从眼前过去,想着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不禁老泪纵横,“我的哥啊,你这辈子为自己活过没?!”
棺木安安静静,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眼看着越抬越远,赵满堂忍不住又问,“大侄儿,我们一定要打这儿搬走么?这可是咱们的家啊!”
“人如果没了,哪还有家?”赵山头也不回,“我们离开是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家。”
赵满堂再无话说,整个人瞬间老了几岁。
送殡队伍走远,人们渐渐散了,范和也继续往回走。刚刚一切都看在眼里,说没半点触动那是假的,既然大家都要走,他也没留下来的必要了。
有了决定,忍不住回头,本来寻思的是,或许还能同行一段,但看到升腾起的黑烟,眉头却不由得蹙起来——还不到开灶时候,他们在烧什么?
那烟决不是烧木柴产生的,他很肯定,但没有立场过问,只能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家。
路过赵寡妇家时,她家门砰地响了一下。他听到了当没听到,快步走过。结果又是砰一声,比刚才那声还大,但他已经走远了。
回到家,便倒床上躺着,翻来覆去,除了睡不着,并没有任何问题。
渐渐地,天黑了,更黑了。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不久后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还是听的真真的。
披上衣服出来,一开屋门就看到了等在院外的人,三步两步过去,不解地问,“这么急?”
院门外是况平一家三口,全副武装,大包小包,要做什么,傻子都看的出来。
“迫不得已。”况平苦笑一下,说出这样一句。
寒君瑀紧跟着说,“他范叔,小妇人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应允?”
听其称呼,范和低头看去,狗娃一脸兴奋,想是对要去的地方充满期待,心里叹一声,“已经急到这种地步了?”
寒君瑀轻轻点头,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范和舒口气,把院门打开,商量着说,“如果遇到难处,你可以带狗娃暂住这里,我与况兄先行,确定无事再回来接你们,这样……不是更好?”
寒君瑀微微摇头,“不一定有难处,只是未雨绸缪。假如真的有难处,这样……谁都跑不了。”
范和一凛,眸中寒光闪过,“那不如一起走。”
“你不怕,我也不怕,阿平更不怕,但是……”寒君瑀低头看儿子一眼,“……谢谢,他不能不怕。”
一个母亲的心思,范和或许体会不到,但能理解,何况那句“谢谢”,已经拒绝的很彻底,所以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
“情况未必那么糟,毕竟都是认识的人。”寒君瑀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然后旧事重提,“所以,你能帮我照顾他两天么?”
范和问,“就两天?”
寒君瑀点头,“已经很长了。”
长到许多担心都可以有结果。
没资格做更多,范和只有点头答应,“放心好了,有我一口吃,就饿不着他。”
寒君瑀敛衽一礼,“有劳了。”
那不是山中妇人懂得礼数,优雅优美,但范和见了,却不见得欣喜,距离无形中被拉开了。不想情绪被人感知,他摸摸一直处在懵圈状态的狗娃,“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狗娃。”这次是况平开口,并温醇地笑着,“你先跟范叔住两天,等爹和娘在县里安顿好,再回来接你,好不好?”
“不好!”狗娃干脆地摇头,这种事肯定不能答应,“我要跟爹娘在一起。”
“狗娃!”况平唬起脸来。
往日他这样一吓,摆出父亲的威严,儿子就会乖乖听话。但这次好像不太灵,儿子梗着脖子直视过来,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扬起手,又放下,况平无奈地看向妻子。
寒君瑀微笑着蹲下来,在儿子额头亲了一下,又使劲揉揉他红彤彤的脸蛋,把那份倔犟弄的不见踪影,才柔声说,“娘一早就该给你取个好名字的,但现在好像有点来不及。所以啊,娘下面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刚刚说的不是这些,狗娃疑惑地看着娘亲,温柔地眼波中满是期待,他不懂,却只能先点头。
得到想要的反应,寒君瑀亲昵地捏捏儿子鼻头,只是一瞬之后,她表情变得严肃认真,甚至还有点冷酷,“狗娃,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一件事——好好地活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娘,听娘给你说新起的名字……记住了没?”
我不要新名字……
狗娃小嘴巴抿得紧紧,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寒君瑀舒口气,起身转头,“谢谢。”
范和没接话,伸手拉过狗娃,没遇到反抗,“一路平安。”
“谢谢。”女子还是同样一句,看儿子一眼后毅然转身。
“后会有期。”况平跟范和拱了拱手,转身追上妻子。
夜色暗,人影很快不见,只有风里不时送来咯吱声,也不知是爹还是娘亲踩在了雪上。
狗娃鼻子抽抽,哽咽着问,“范叔,爹娘为什么不要我了?”
“没有爹娘不想孩子活的更好。”范和摸摸他头,“走,跟叔回屋里……外边太冷了。”
回到屋里,灯亮起来,才发现彼此身上都是雪,掸掉后还是会有些湿湿的。
狗娃收起自己的小情绪,不时往窗口那边看,但上面糊着黑黑厚厚的纸,“雪好大啊,爹娘会不会冷到?”
“肯定会冷,但他们一定能熬过去,因为……”范和看着眼前这个不哭不闹,但明显已慌怕到不行的孩子,努力把话说的温暖,“……你还在这里。”
狗娃回头,亮亮的眼睛里一片惶然,“真的?”
范和拍拍他头,“等天晴,叔送你去县里。”
这个时候,没有比这个更能安抚人心的了。
果然,狗娃情绪转好许多,但仍有些迫不及待,“天亮我们就去好么?”
看着那期待眼神,范和难得笑了笑,“好。”
狗娃顿时开心起来,但转瞬又开始担心,“爹娘可不要走太远,该追不上了。”
“县城不会跑,我们总能追的上。”范和安慰道。
“嗯。”狗娃重重点头,但觉得不够,又连点两下,才歪头在那里想事情,两颗眼睛忽明忽暗,不知道都想到什么,小脸上的表情一忽儿喜一忽儿忧的。
而在远处,况平夫妇已经走出了一道山坳,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短暂适应后,继续前行。
只是这次,没能走出太远,风里就打来亲切地问候。
“三姐,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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