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战火纷飞,轰鸣如雷,怒燃的火舌随风而动,兵士们被烧灼的尖叫声响彻夜空,惊走枝上飞鸟。
哪怕是最勇猛的鬼师甲兵,在烈火面前也纷纷倒下,化作一团焦黑的尸体。
形势猛然调转,原本还落于下风的郑国军队变得一往无前。
冲天的猩红之色下,郑晚瑶的身影被照得分外明晰。
同样的,她和魏宜兰面上的嘲讽之色沈霁临也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面色不由更阴沉了几分。
玉城一战,燕国损失惨重。
都无需郑国传话,这个消息便不胫而走。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一场连绵大火不单夺走了燕国兵士的生命,还烧毁了他们的物资。
“只怕那沈霁临现下都要被气疯。”
——齐国朝堂上,有臣子如此讽刺道。
也有人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王尚书一拱手:“陛下,燕军近来势头甚猛,郑国凭一己之力便能获胜,非用兵之故,而是胜在鬼蜮伎俩!”
“那能使火光爆裂之物,似乎威力非常。可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听前线的人说,此物形似烟花,也就三五寸长,威力却比烟花大了十倍不止。”
一直端坐龙椅上没有开口的齐栎,此刻终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眼中深意闪烁:“故而朕才忧心,郑国狼子野心,日后,必定借此物讨伐我大齐。”
王尚书却道:“微臣以为,那物虽然威力甚大,但一定十分稀罕。否则郑国为何不早早拿出来?既是如此,不如让郑、燕两国大战一番,待其元气耗尽之日,正是我大齐坐收渔翁之利之时。”
“此言差矣。”柳相国马上提出反对意见:“王尚书见事也太过简单了。眼下局势明朗,郑国已然压了燕国一头。若待其吞并城池、壮足兵马,岂非更加棘手?”
王尚书瞥了他一眼:“那依相国之见该当如何,现下再去支援郑国?你以为郑国还会领这个情?”
百官自觉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王尚书所言,一派听从柳相国的话。
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战事变化得太过突然,人人都以为郑晚瑶此战必定被打得灰溜溜逃回家,她却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齐栎尚在犹豫,两位大臣都是他的心腹,一时拿不准该听取谁的建议。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慷慨激昂,然而不等齐栎叫他们安静些,便有宫人匆匆来报。
见他神色慌张,直愣愣跪地,齐栎心中猛地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何事惊慌?”
宫人以头抢地,哀声道:“陛下,太上皇用点心时忽然塞气昏厥,已经唤了太医诊治!太医说,说……说病情为重,请陛下快过去看看!”
素来沉稳老练的齐栎猛地站了起来:“什么?!”
百官亦骤然失声。
有眼力见的仆从,已经迅速准备好轿撵,而齐栎从未如此紧张过,一路上不停催促。
“还不快些,再快些!”
长生殿依旧金碧辉煌,只是它的主人已经行将就木。
齐栎进殿,宫人早已跪地不起。
太医亦是垂首回话:“禀陛下,太上皇心经不交,五内憔悴,是积劳成疾之相。微臣用尽毕生所学,也已是……无力回天。”
金丝软塌之上,但见齐轩王脸色灰败,如一片凋零枯脆的秋叶,被锦绣被褥团团围住,愈显得双唇惨白,油尽灯枯。
“父皇——”
齐栎撩袍跪在榻前,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实际上他曾经这样恭恭敬敬地称呼过齐轩王无数次,唯有这一次最真心。
齐轩王见他来了,强撑着抬起微颤无力的手指:“你……你附耳过来,接下来说的话,务必……务必好好听着。”
“是。”齐栎紧紧握着那只冰冷苍白的手。
他这才发现,从前那个总是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父皇,竟已变得如此孱弱,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儿臣一定谨记。”
他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相处间多有猜忌算计,可毕竟人非草木,在生死关头前,终究是残有情分在。
“与郑晚瑶联手攻燕,不要……不要与她为敌……”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言语间断断续续,气音虚浮,只一双眼睛紧紧望过来,仿佛不得到答案不甘心。
齐栎手指紧紧攥着:“为何?”
可老人的鼻息已经愈发局促紊乱。
“……你拦不住她。”
齐国内忧外患,走向下坡路是在所难免,若落到燕国手里,必定场景凄凉。相较阴险恶毒的沈霁临,到底是郑晚瑶不至于屠城殆尽。
但他已经没法从头到尾详尽解释,此时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反将齐栎的手牢牢扣住。
“去联合燕国……!咳咳、咳……”
他骤然动作起来,单薄的身体因噪咳起伏不止,布满血丝的双眼显得极为苍老,似乎有一股气要冲出弱不胜衣的胸膛。
齐栎虽有不解,如今见这情形也没有再违逆,只是深呼吸一口气道:“父皇,儿臣应了就是!”
“好……”得到想要的回复,齐轩王一直竭力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几分,整个人歪在榻上,四肢早已疲软不已。
而齐栎的鼻腔,已后知后觉地泛起酸意。
他从前自然怨过也恨过,然而看到真正看到父亲垂死的病态,心中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一阵阵悲怆。
仿佛那个威武专断的父皇,昨日还在考校他功课如何,但是转眼就被抽干了精气,衰颓到连他几乎都不认得。
父子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并不是一朝的暴雨如注,而是终生挥之不去的泥泞。齐栎喉结滚动片刻,多年郁结的沉疴,在此刻终于难以再压抑。
二十年,他整整克制了二十年的问题。
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克制下去。
“父皇,其实儿臣从前一直想问你,只是并没有合适的时机。”
齐栎垂着头,神情晦暗不明。
“其实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比不上齐墨翎?”
齐栎一向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修炼得很好,如今眼眸却格外幽深,愤懑、不甘……种种情绪糅杂在一处。此刻,他似乎不再是一个天威浩荡的君主,只是一个单纯想要得到回答的儿子。
孩童时期,齐墨翎就样样都比他出色。
不管太师还是父皇,总是对他格外赞许,尽管他拼命地读书练剑,可还是无法有所超越,褒奖与掌声,也都不属于他。
可齐墨翎凭什么胜过他这个纯正的嫡系血脉?
日久天长,齐栎对齐墨翎的怨恨,早就已经到了难以言说的地步。加之那位淮南王冷血,每每见面,齐栎都恨不能将他摁在地上狠狠踩一脚。
这个症结卡在心头,一直到他登基继位了,都始终不曾放下过。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是得不到答案了。
只见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眼混沌,喉结滚动之下,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父皇……?”齐栎心脏跳得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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