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身穿常服的侍从摘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冷如月的面庞,带来一身松柏气息浮动。
“臣见过陛下。”夏玄策躬身道。
郑晚瑶抬手:“不必拘礼,坐下就行。”
灯火摇曳,从夏玄策的角度,能看见少女的脸清瘦一圈,气色也苍白几分,手臂上带着伤,眉心一股抹不去的疲倦。
战火不止,殚精竭虑。
夏玄策很清楚,郑晚瑶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所以再多劝解都是枉然,他也不做无用功,径自坐下为她斟茶。
“陛下伤口可还疼痛?”
“已经上过药,所以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夏玄策点点头,很快切入正题:“燕国军队粮草不足、人心不齐,却忽然士气高涨,陛下以为是为何?”
一语中的。
“太傅总能说出我心中所忧。”
郑晚瑶眼眸轻抬:“白日征战之时,我仿佛听见燕军斥我滥杀无辜、屠戮平民,实在是蹊跷。”
她虽然痛恨沈霁临,恨不能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却也并没有迁怒无辜百姓身上。
更别说是屠城。
所以郑晚瑶很确定道:“不出意外的话,是沈霁临的手笔。”
“这点陛下猜的对。”
“臣这几日已经在营地周边观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夏玄策琥珀色的瞳仁被灯光映衬得异常温和,此时眼中却有股凛然之意。
“臣发现,我大郑许多士兵尸骨尚在,却不见了披挂甲胄与兵器。”
“你是说——”
郑晚瑶眉头紧皱,很快反应过来。
她嗓音冰冷无比。
“……他还真是疯了。”
让自己人互相屠杀,去强激众人斗志,手段可以说是残忍无比。
“如今燕国百姓对他伪造出来的真相深信不疑,解释也是无用。”夏玄策的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
“其实如光是一个沈霁临,强弩之末,算不得大患。”
“只是今日一战,我朝与燕国打了个平手。,齐国见状,势必会再派第二批援军过来,而且只会比这回的人手更多。”
“而且,大约就在这十日之内,齐君便会赶到。”
郑晚瑶亦想到了这一关节,沉吟片刻道:“不过,好在卫渊带来的军马粮草尽够了,齐栎也不可能尽举国之力帮助燕国。”
“何况……据前几日的书信来看,淮南王已经整装待发。”
见她思虑周全却精神疲倦,夏玄策眼眸晦暗。
“既然处处都妥当了,今夜陛下便安心歇息吧。”
他起身来到鎏银花鸟香炉前,敛袖点燃安神香。
动作沉稳有力,即便穿着甲胄也合乎礼仪,恍然叫人以为这不是边地军营,而是那个雕梁画栋的皇宫之内。
熏香袅袅,细烟如雾。
桌上还有许多未批复的军务,夏玄策在桌前坐下,像是从前一样为她处理事情。
“这些不重要的琐事暂时可以由臣代劳,陛下不必担忧。”
他嗓音温和如溪水潺潺,沁润无声,合着松柏的气息,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烦乱思绪都拂去了。
只要是他在,像是永远会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郑晚瑶点头:“那就有劳太傅。”
烛光下,他的皮肤愈显冷白如纸,不见半点血色。脖颈上一线淡淡的红痕被领子掩住,想必对方平日行走军中十分小心。
也就只有在郑晚瑶面前,才会毫无防备地垂首低眉,露出脖颈上那道可怖伤痕。
夏玄策在她面前,坦诚到几乎毫无保留。
走到今日这步田地,有些事,郑晚瑶不想,也深觉没必要再隐瞒了。
“此战之后,沈霁临若死,我也活不成。”
郑晚瑶嗓音缓慢却清晰。
“他下了同生共死蛊,若他气绝,我也会殒命,只是……恐怕会牵累太傅。”
毕竟系统原因,她要是死,太傅也活不长。
夏玄策提笔写字的手微微一顿,眉峰缓缓皱起。
他侧过头,神情是少见的认真。
“臣不会叫陛下送命。”
同生共死的蛊再难,到时候也可以找法子破解。
所以到时候可以活捉沈霁临,想方设法叫他活着不能动就行。
郑晚瑶也不争辩:“借太傅吉言,希望你我好好活着。”
说话间,轻烟缓缓充盈帐内,香气悠然萦绕不绝。
很快,郑晚瑶困倦已极,不自z觉歪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夏玄策将最后一份奏疏看完的时候,只见少女的呼吸均匀起伏,显然睡梦已深。
烛火摇红,他来到榻前,恰好身处一片阴翳之下,晦暗将他团团包裹,长身玉影在墙面上被拖得老长,面容五官却不甚分明。
一如他白日戴着面具行走,见不得光亮。
卫渊身为暗卫,能常伴少女身侧,哪怕是那个出身低微的奴隶十五,都能光明正大地与她并肩而立。
而他自复生之后,永远只能在无人之际,静静注视着她。
叹息于无人之地。
“臣冒犯。”夏玄策伸手替郑晚瑶掩好被褥。
他目光深深,似乎想将少女的脸刻进脑中。
随后,夏玄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
翌日,郑晚瑶这一觉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过劳累,身上还觉得很是酸乏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在营中与众将领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很快便有密探急忙来报。
“禀陛下,淮南王来信!”
“呈上来。”
郑晚瑶连忙展开信笺,打眼一扫,心中有数。
“淮南王的军队现已抵达齐国边境,但人手不足,需向我朝借调兵马。”
众人面面厮窥。
“陛下,末将以为,此事恐怕不能行。”陈厉率先拱手道:“齐墨翎本就是齐国皇室出身,况末将常听闻他行事乖张、毫无礼法可言。如此心性疯厥之人,实在不堪托付。”
“他忽然索要兵马,若真守信还罢了。万一背叛与齐国为盟,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副将却有不同看法。
“中将军思虑太过了,淮南王若要叛变,何不早早从北地出发与齐王汇合,非等到今日?”
“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若因为左顾右盼错过了最佳时机,那才是真的误事。”
“你向来最是聪颖的,怎么今日反倒糊涂起来?”陈厉眉拧成川,转而将目光投向裴景承:“裴小将军,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裴景承眉头微皱。
他自然是很厌恶齐墨翎的傲慢冷淡,但平心而论,两人一起护送郑晚瑶从燕国会朝的那段路途,齐墨翎的确是尽心尽力。
对方为了郑晚瑶受的伤,也不能作假。
虽然在他看来,那些不值一提,但是齐墨翎确实言而有信。
“……他为人虽不怎么样,但不会诓骗谁。”
尤其是对阿瑶。
裴景承很清楚男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郑晚瑶不由侧目看了他一眼,其余人各执一词,怎么说她都不奇怪。
倒是裴景承向来厌恶齐墨翎,跟他不对付,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很实在。
“是。”陈厉不得支持。
最终由郑晚瑶下令:“派一支精锐之师去协助淮南王,务必听他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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