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梦非梦中,郑晚瑶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画面,最后停留在武王下葬的那一日。
满城哀恸,举国服丧,皇宫上下一片霜雪洁白之色。
若是武王还在,必会在所不惜攻燕。
打破寂静氛围的,是沈霁临清冽干净的嗓音。
“阿姐,我回来了。”
只见他用衣摆兜了满满当当一堆野果,上头还叠着两三个截面毛糙的竹筒,枯枝实在是没地方放了,便全都扛在肩上。
清瘦身躯带了一大堆东西,神色却诚挚得很,不见半点怨怼。
甚至还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在邀功。
诚然,现在的情况已经比郑晚瑶预想中好很多。
原以为沈霁临失去记忆后四体不勤,指着他找点吃的就不错了,没想到竟是每条吩咐都一一办到。
那几个竹筒虽不精致,胜在容量够大。
压下心头情绪,郑晚瑶着手开始打水。
“尽量多打一些,我们在山洞里躲雨便不必时时下来。”
沈霁临乖巧地颔首:“好,都听阿姐的。”
……
两人原路返回,苍穹仍是铅灰的颜色,氛围低压,阴霾不散。
这一去一返消耗了郑晚瑶太多体力,刚进山洞,她便倚着石壁缓缓坐了下去。
沈霁临倒还有力气,将果子里圆润饱满的都拣出来:“阿姐肯定累坏了,吃点东西就会好受些,这几个都给你。”
亲眼看着郑晚瑶咬下野果,他才转去钻木取火。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生火顺利许多,一簇暖橘色的篝火徐徐燃起,为阴暗潮湿的山洞带来暖意微微。
见郑晚瑶的外衫湿透,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拿在篝火前晾烤。
“这衣衫湿淋淋的,待我将它弄干了,阿姐你再披上。”
其实他伤得比郑晚瑶重,哪怕伤口初初愈合,身上肯定也不好受,却自发承担起照顾人的责任。
香甜果肉入腹,稍微安抚了一下碌碌饥肠,郑晚瑶的精神头总算好些。
看沈霁临形容狼狈尚在忙碌,她面无波澜道:“把这些果子吃了。”
要是饿晕过去,到时候更麻烦。
少年却将她的话理解为纯粹的关切,眼底很是高兴:“我在摘果子的时候已经吃了一个,阿姐不必担心我。”
他其实不大做得惯这些事情,摊平衣衫时,甚至因为不了解女子衣裳形制,险些将里外弄反。
愈是笨拙,愈显得好骗。
郑晚瑶目光缓缓落在沈霁临身上,没了以往的探究意味。
很显然,这是个傻子。
她抬头,状似随口地问道:“昨夜和群狼搏斗的时候触目惊心,你似乎不怕。”
“不怕。”沈霁临虽然是不假思索,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狼真正咬上来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怕的,不过——”
“不过我好像习惯忍受这些疼痛。大概,是当初和阿姐在组织里训练出来的吧。”
沈霁临对杀手身份深信不疑。
他清理伤口的时候,甚至能发现自己手腕等地方都有许多旧伤。
所以想必是曾经受过诸多磨砺,所以对疼痛忍耐度惊人。
沈霁临嗓音低沉道:“其实比起受伤,我更害怕你出事。”
他现在谁都不认识。
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阿姐。
如果郑晚瑶出了什么事,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活下来。
沈霁临低头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伤痕,嗓音低低地像是河水泛起涟漪。
“我不想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阿姐。”
郑晚瑶:“……”
现在甚至不需要她来撒谎敷衍。
沈霁临不仅信了那番说辞,还开始自己打通逻辑。
而眼前的少年,神情不再是一片阴鸷沉沉,目光纯挚通透,真正显出了那对眼眸的清澈干净。
看向她时,眉眼也总是舒展着的,泪痣更显乖巧。
和从前满腹算计的沈霁临判若两人。
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待他恢复记忆之后,想起种种被利用之事,恐怕会恨不得杀了郑晚瑶。
……
是夜,月黑风高,细雨如晦,许是疲倦太过,伤口也在恢复,郑晚瑶换上干草暂时遮蔽身体后,便早早沉沉昏睡。
而沈霁临则是仔仔细细,将郑晚瑶的衣服洗干净,从里衣到亵裤,上面血痕交错。
月色下他没敢仔细看,只是将那些脏污的衣裳清理干净,将它们每一处都烤干。
最后,他又将自己的外衫轻手轻脚盖在郑晚瑶身上,才到旁边安安静静躺下。
可郑晚瑶还是冷。
梦里她似乎身处无尽深渊,周遭是一片幽绿色的冷水,如被一张天罗地网密密地罩住,怎么也走不出去。
寒水无形,随着她动作而刺骨,冷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动住,更要往伤口破溃处钻。
锥心刺骨得痛顿时牵射蔓延至全身,尤其脑袋,仿佛被人拿着一把刀在天灵盖里搅来滑去,迫使她浑身开始发颤。
沈霁临本也没睡着,正闭着眼思索明日要不要出去探索地形,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原以为是什么飞蚊小虫振翅,起身一看,发现郑晚瑶不对劲。
他瞬间心急如焚:“阿姐……阿姐?”
郑晚瑶很快睁眼,浑身上下却像是被水浸湿。
刚刚,她险些就要被溺死在梦魇中的深渊里。
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沈霁临伸手一探额头,果然滚烫得吓人,声音不由焦灼几分。
“好烫……阿姐,你发烧了!”
郑晚瑶心中有数,是那不曾剜去的腐肉在作怪。
一开口,她嗓音沙哑道::“帮我换药……左手有伤。”
“我……我这就去!”沈霁临关心则乱,愣了一下才慌忙起身去拿草药。
郑晚瑶烧得太厉害,周身酸乏,脑袋也昏昏沉沉,眼皮也似乎有千斤重。
朦胧间,只能听见一阵“哒哒”的捣药声,而后左臂被人拉开袖子,伤口冰冰凉,大约是敷上药草了。
“阿姐,你现下感觉怎么样?”
“现下先别睡了,阿姐,你跟我说说话,随便什么都好。”
沈霁临对这种突发状况毫无经验,郑晚瑶此刻状态太差,生怕她一睡不醒,于是嘴里喃喃不止。
郑晚瑶只觉得耳边像有麻雀在叽叽喳喳。
她努力动了动唇瓣,想叫沈霁临闭嘴,却自己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半晌发不出半点声响。
高热到极处,人就冰火两重天似的,一忽儿打冷战,一忽儿身上烫得像是被投在火炉里烧过。
以往有什么伤痛,郑晚瑶总是咬牙挺过去,现下连咬牙的劲儿都没了,浑身瘫软在那里,整个人不住发颤。
两股力量似乎在身体里打架,终究还是热气占了上风,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肌肤愈来愈烫。
两颊发红,唇色却是惨白的,额上也冷汗直流,看起来随时有可能昏过去。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郑晚瑶几乎是咬牙忍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然有一阵凉意贴身,如清泉浇灌正在焚烧的火炉,将病气缓缓熄灭。
额头也有一点冰爽,总之是好受些。
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便闭眼睡了过去。梦魇再度降临,这一回,是充满血腥气的回忆。
她瞧见自己的身体几度被穿越女占据,无论她们如何费心讨好沈霁临,结局都一样凄惨。
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她看见自己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荒郊野外,残肢断臂被风化,只留下一片陈旧的暗红色血迹。
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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