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仪眸光坦然地看着游湛,那一双黝黑透亮的眼,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看得游湛不由得呼吸一滞。
“姬所请何事?但说无妨。”游湛细细地打量着叶子仪,忽然有种想把她脸上的纱绢扯下的冲动,他自问见过美人无数,可是眼前这一个,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让他大感兴趣。
“郎君若要妾歌曲,须得有游君之萧,刘伶之琴方可。”叶子仪所提的刘伶,是当今名士,她自然知道这位名士恰巧游历到了丰城,也在这聚会之中,这人琴艺称绝,在当世十分受人追捧,让他抚琴,是十分的不易,叶子仪自然知道,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提了出来。
“这个不难,刘公方才还夸赞你的歌极妙,有大道玄音,如今不过让他奏琴,必会应承。”游湛说罢笑着一转身,对着身后的人群高声叫道。“刘公何在?东皇曲女姬在此,可以一见!”
游湛这态度实在有些无礼,可是于他做来,却又有着股洒脱不羁自然而然的感觉,让人一时厌恶不起来。
叶子仪自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在游湛这等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她也沉得住气,垂眸静立,也不多话,只等那刘伶前来。
不多时,那头三四十人中走出个头发花白,散髻荆簪的灰衣老者,这老者双颊红润,宽额长眉,一身宽服广袖行走时衣带当风,一见到叶子仪,他先是啧啧了几声,继而叹道。“唉,怪道我寻遍了丰城巫女,都不识姬,如今方知,姬原来是公子成的爱妾。”
“刘公之名,妾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洒脱自然,不同于寻常凡夫俗子。”叶子仪屈身行礼,拍了一通马屁,对那满面笑容的刘公道。“游君欲教妾献曲,妾素闻刘公之琴,乃是天下少有的妙音,抖胆请公为妾奏之,清歌佳曲,方可成天籁之音,不知刘公意下如何?”
“这有何难?取琴来!”刘公哈哈一笑,指着叶子仪对游湛道。“此姬性情爽直,真有丈夫风范。”
见游湛看着她皱眉,叶子仪忍着笑意解下披风递给了身后的勇,看了眼这台上锦衣华服的一众富贵男女,问游湛道。“这园中可有钟磬?请君取来一用。”
听到叶子仪要钟,游湛眼神奇异地看了她一会,吩咐道。“取排钟来!”
没一会儿功夫,游湛的玉萧先送到了,他手执碧绿通透的玉萧摆弄了一番,笑着问叶子仪道。“不知姬欲歌何曲?”
“便以一曲《云中君》,为君助兴吧。”叶子仪微微屈身,侧头对那一旁的刘公道。“公以为如何?”
刘公拍手大笑道。“甚好甚好!姬有空灵婉转之声,唱这《云中君》正合曲意。”
“愿闻佳音。”游湛执萧略略一拱手,把叶子仪与刘公让到了琼台中央,中央六尺见方的方形台上,早有婢女搬了榻几,备了古琴,香炉中轻烟袅袅,黄金灯华灿异常,只单单这一景便已经是美伦美奂了。
待到三人走到台上,那搬排钟的奴仆也上了琼台,四个壮奴抬着那丈许长的排钟安放在了石台边,这么大一件乐器,瞬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请。”游湛先请了刘公上台,转头对叶子仪道。“姬欲如何演奏这排钟?”
“君何必相问?拭目以待,岂不更好?”叶子仪双眼微弯,如同晓月,十分的俏皮可爱。
“有意思。”游湛也不再问,上了石台站在刘公身旁,取了布巾轻拭起玉萧来。
叶子仪走上前拿过红漆木槌,上了白玉石台,对着刘公与游湛屈身一礼,往前跨了两步到了那排钟前,用木槌从最大的钟上一划,直直向着最小的青铜钟划去。
青铜钟发出一阵‘嗡嗡’的沉闷声响,扫到最后一个,叶子仪一伸臂,木槌敲在了中间的那口铜钟上。
立时间,一道清脆的金属高音响起,向着琼台四面传去,紧接着,叶子仪手下不停,轮换敲打,那铜钟的乐音此起彼伏,如浪涛拍岸,风卷云急,不一会儿,钟声渐缓,直至空灵。
叶子仪开口唱道。“浴兰兮沐芳,华采衣兮若。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一句唱罢,叶子仪抬手一击铜钟,游湛的萧音便响了起来,刘公执琴轻抚,一时琴萧合鸣钟乐声声,那奇异美妙的曲音在一片灯火的香雪海中直上云宵,听者欲醉。
晚风拂过白梅花海,带动飞雪般的花瓣旋舞着飘向琼台,清亮悠扬的歌声混在冷香浓郁的风中,如梦似幻,让人欲罢不能。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叶子仪边唱边敲动着铜钟,那一声声带着回音的金属脆响正打在节拍上,与那萧声琴音浑然一体,直听得琼台上不少宾客都席地而坐,享受起这绝佳的合旋来。
这一曲有点长,叶子仪把歌词唱罢,那边游湛和刘公还沉浸其中,跟着又从头奏了起来,如此反复三次,叶子仪的声音都有些哑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止了琴萧。
乐音止歇,整个天地都是一静,轻风拂过叶子仪的发,灯光映着她额上薄薄的汗珠,一瞬间,那一双眼,那纤纤的身姿,深深地印入了与座的宾客心中。
“痛快!真是痛快!”刘公拍着几案,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叶子仪,脚上的木屐在石台上踏得哒哒作响,细听却是带着特殊的节奏。
这声音一响,众人如同回魂一般惊醒过来,立时响起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刘公走到叶子仪身前,很是满意地略一拱手,笑着道。“姬的排钟打得秒极,不知师出何人啊?”
“妾祖母生前最爱排钟,儿时每逢佳节必击之,后传艺于妾,未能尽得其中奥妙,实是憾事。”叶子仪还了礼,把那木槌挂在排钟的架子上,答得很是随意。
“你祖母?姬是何国人?可有姓氏?”刘公很是惊奇,看着叶子仪双很微微睁大,忽然双手一击,指着她道。“你可是姓荆?”
“公真是绝顶聪明,这也能猜中妾的姓氏?”叶子仪含笑一屈身,对那刘公清声道。“妾,荆氏阿妩,见过刘公。”
“你、你真是荆公后人?荆氏的嫡脉不是……”刘公忽然哑了声,嘴唇抖了抖道。“你是哪一支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妾是望川荆涛荆奉先一脉,父亲乃是讳荆氏穆公嫡子,荆氏败落,嫡系一脉,只余小女一人了。”叶子仪垂下头去,眼中隐有泪光闪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透着股子凄然,听得刘公眼角也有些湿润。
“奉先英年早逝,谁想到,荆氏娇女,如今竟沦落到为人妾氏?唉!可叹!可叹啊!”刘公忽然顿足哀号起来,捶着胸口道。“想这世间英雄,天下扬名亦难免子孙流离,无依无靠,荆公啊!枉你大智大勇,也保不得你的子孙啊!可悲啊!可叹啊!”
刘公又哭又笑,摇着头走下琼台,走着走着,他哭号着狂奔起来,直没入茫茫夜色之中,那颠狂的嘶喊犹在夜空中悲呜。
“公,是真性情之人啊。”叶子仪叹了句,转身对游湛道。“游君为妾弄萧,实是妾之幸也,如今歌也罢,曲也歇,妾,告退了。”
“哪里,荆公也是游某敬重之人,今日得见妩娘,是游湛之幸才是,妩娘精通音律,又性情爽直,若得有幸,愿以妻礼聘之。”游湛目光熠熠地看着叶子仪,从身上解下一枚透绿的玉佩,双手奉到了她面前。
看着这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叶子仪犹豫了下,知道自己是不得不接了,这不止是礼貌,也代表着游湛的心意,代表着他的承诺,如果有一天叶子仪离开了公子成,只要她拿着玉佩前来,他就愿意娶她为妻,只是一面而已,这份礼,实在是有点重了。
“承蒙游君看重,多谢。”叶子仪双手接过,屈身作礼,垂眸走回勇的身边把玉佩交到他手中,对着游湛遥遥行了一礼,转身下了琼台。
一路匆匆而行,出了游府的园子,外头已是星斗满天,叶子仪站在马车旁,抬头看着苍穹间闪耀的北斗星,禁不住唇角微勾。
她成功了,比预想的还要成功,这一曲,相信没人能忘记,而刘公的反应,游湛的玉佩,会让所有人都记住她的,荆氏嫡女荆妩,荆公的最后一点嫡系血脉,公子成的姬妾,现在,人尽皆知了。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叶子仪登上马车,摸索着点燃了车内的烛火,靠在车壁上盯着那火光发起呆来。
勇跟在叶子仪身后上了车,弯身进到里面的垫子上坐了,见她又在神游,不由皱眉。“今日你算是出尽了风头,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我是在想,阿成进了齐都,有几分胜算,我在这里,要如何帮衬他剪除向氏的羽翼。”叶子仪望着那烛火,一脸担忧地道。“向氏独揽大齐漕运,断他们的生机,实在不易。”
“阿妩,你纵是有千般本领,也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这三四个月的时限,你想在齐国翻覆天地,哪里有那么容易?”勇皱着眉头往前倾了倾身道。“阿妩,你只是个女子,不要总是想着这些权谋计算,公子成不是寻常男子,他会护着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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