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夫人下蛊,是何用意?”药老盯着阿枝,见她摆弄着那竹筒在叶子仪身上移动,沉着脸道。“你这一只小虫便能救她们母子?”
“这蛊虫只能让夫人一时不死,救不得她,若要救夫人与大子的性命,须得另行巫法方可。”阿枝话未说完,舱门砰地一响,游湛大步走进,他面色苍白地扫视了舱里的人一圈,眼神落在了跪坐着的阿枝身上。
“你能救阿叶?”游湛喘着气,紧紧地盯着那婢女阿枝,眼中满是急切。
“是。”阿枝点点头,把一粒药丸喂进叶子仪口中,扶着她靠在舱壁上声音没有起伏地道。“请郎君寻一处平地,我要为夫人施法。”
“好,你要什么样的所在?”游湛也不多问,直接应了那阿枝的要求。
“安宁清静即可。”阿枝抬起头来,一双眼幽幽地望向游湛,语调极平地道。“我还要借一人的寿数,这人需得自愿授之,减寿十年,可为夫人延寿五载。”
“你可为阿叶借寿?”游湛稍稍有些意外,略一思索,点头道。“我愿借寿。”
“郎君须得知晓,借人寿数,非同儿戏,一旦更改了阳寿,便不可再行施法,郎君若只得十年阳寿,倾刻便可丧命,便是大巫相助,也无力回转。”阿枝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依旧是语气平平,几乎每一个字都不带一丝情感。
“听闻施此术者,也会折损寿数,你一个婢子都不怕,我怕甚么?”游湛淡淡一笑,温柔地看着叶子仪那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儿道。“她若在我身侧离去,这一生我也不得安稳,与其一生不快,折损十年寿数算得什么?”
“既如此,请郎君快些寻那安静所在,阿枝可以施法了。”阿枝说罢,只微微地向着游湛点了点头,从怀内取出一块玉佩按在叶子仪额上,薄唇微动,似是在叨念什么。
游湛也不再多问,转身出了舱门,向船尾的船工吩咐道。“前面野渡停船!快些!”
幽暗的河面反射着点点星光,勾月的影子在河面被船篙划得粉碎,月影飘荡在河水上,随着河风聚了又散,周而复始。
游湛站在船头望着远方微弱月光下的苇荡,一动不动,河风鼓起他的衣袍,吹动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月光中,那衣裳泛着绸缎独有的冷光,直映得那玉兰都显得空幻起来。
“阿枝姐姐,这游家郎君为何要借寿给夫人?他便不怕早亡么?”那叫阿美的婢子蹲在舱内,看着站在船头的游湛很是不解。
“有何后果,我都同他说明了,他自愿如此,便如此吧。”阿枝说着,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地对那阿美道。“阿美,施法借寿的事,回去不可告诉头人知晓。”
“咦?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不提?阿枝姐姐,你是救主人性命,头人不会怪责于你,为何不说?”
阿美眨了眨眼,歪着头道。“头人送我过来时,严令要事无巨细不可隐瞒,况且,我晓得阿枝姐姐你是为着头人才相救主人的,我是她的巫奴,姐姐又不是,怎不能说?”
“借寿之法是大忌,你难道忘了不成?今日是别无他法了,才破了禁忌,我知他看重这位夫人,既是他求了我护她,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阿枝微微扬了扬嘴角,望着叶子仪那苍白的面容道。“这个人不比寻常,我倒也想看看上天是如何安排她的命数的。”
“这倒也是,哎,阿枝姐姐,主人有什么特别?我怎的瞧着你好似发觉了什么有趣儿的事似的?”那阿美抱着双膝,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不解地转过头去看阿枝。
“她与常人不同,我望不透她的命数。”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阿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昏迷的叶子仪,摇了摇头道。“连你都望不透她的命数,这可真怪。”
灯火映在叶子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儿上,莹莹泛着一层微光,那光映得她的面容有些虚幻,仿佛只是一缕轻烟,转瞬便会消散。
夜晚的长河,静得只有泠泠水声最是清晰,明镜般的墨色河面上,星光闪动,月影清清,映着芦苇摇摆,一派安宁静谧。
远远的,两条墨色的小船极快地划破了平静的河面,竹篙打水声连连不断,转眼间两条船影便消失在了苇丛中。
苇荡中的一个破旧的渡头上,船未停稳,游湛便已经跃上了圆木搭建的码头,他抱着昏迷的叶子仪,当先向着岸边疾步而去,后头四婢紧紧跟随,不等那药老下船,几人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河岸边树木稀疏,几人很快找到了一片平地,随行而来的灰衣护卫支起了火把,把林中这片平地照得纤毫可见。
阿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众人准备做法的器具,游湛守着叶子仪,看着她没有生气的小脸儿,一刻也不曾离开。
一头湿发的曲恒呆呆地站在圈外,看着躺在地上,面如金纸的叶子仪,他眼神复杂至极,一时痛苦,一时迷茫,一双脚进了一步又退回原位,来来回回只在原地,半天没有挪动一步。
“这巫者借寿之法逆天而为,若伤了大子可如何是好?”药老在一旁背着手踱步,语气中透着些许焦虑,他匆匆赶来,额上已是一层大汗,看着呼吸微弱的叶子仪,眼中的关切却是不减。
“借寿?”曲恒停住,捂着肩上的伤口走近药老道。“老丈,谁要给谁借寿?”
“还能有哪个?夫人命在旦夕,自然是游君借寿给夫人了。”药老瞥了曲恒一眼,沉着脸道。“若非有人伏击动了胎气,夫人何至如此?早知便随了公子前去,有公子相护,大子也不必受此大难!”
“什么?阿叶她…… ”曲恒愣住,转头看向被游湛抱着枕在膝头的叶子仪,薄唇紧抿。
“如今药石已然无力,夫人的生死全在此一举了,这巫者也不知能不能救得大子,只是连累了游君,要减十年寿数。”药老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叹息了声道。“此番成事,只怕大齐这如玉游氏郎,再难复见了,唉,可惜,可惜……”
曲恒没有接话,抬步上前直走到游湛身边,他看着叶子仪呼吸微弱的模样,忽然开口道。“哪个是为夫人作法的巫者?”
一旁闭目盘膝而坐的阿枝缓缓睁开眼来,打量了曲恒一眼道。“郎君也要为夫人借寿?”
曲恒走到阿枝跟前,沉声道。“正是,以我的性命,可换得她多少寿数?”
“郎君愿换几多便换几多,只是我观郎君并非长寿之像,只恐作法后天寿用尽,不可活命,这也无妨么?”阿枝话音才落,那头游湛便站了起来,他上前一把拉住曲恒未受伤的手臂,带着他疾步进了一旁的林地中。
待走到远离灯火处,游湛把曲恒的胳膊一甩,气恼地道。“子澜,你做什么?谁让你借寿了?安心在一旁看着,这事儿不必你插手,我早有安排!”
“安排?许你借寿,我如何借不得?你是游氏的英才,我是孤身的浪人,借寿给阿叶的事,该由我来,轮不到你。”曲恒拍了拍游湛的肩膀,越过他就要离去,游湛紧紧地抓住他那未受伤的胳膊,急急开口。
“我游氏上百子弟,你曲家只你一人,你如何同我比?难道你要曲氏自你这里断了传承么?”游湛又急又气,直是双耳泛红,见曲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有气。
“国之不国,要子嗣何用?我一生犯错无数,早已无颜再见先祖,有后无后,又如何?”曲恒苦笑了声,摇头道。“是我欠了阿叶,你便当是给我个还报的机会罢。”
“你欠了她?你做了什么?”游湛略一思索,一把抓过曲恒的衣襟怒道。“真是你泄露了阿叶的行踪?”
“这回是我欠她的,我且先还了她。”曲恒侧过头去,直直地看向树丛枝子后叶子仪模糊的身影,全然没有理会怒气冲冲的游湛。
“曲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游湛见他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不由怒道。“看着我!”
曲恒慢慢回过头来,眼神空洞地看着游湛喃喃地道。“我曾应过阿叶的,不记恨她,可是,父仇不共戴天。你不会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许是不该寻她报仇的,阿湛,我是不是又错了?”
“子澜,我知你受不得丧父之痛,只是战场上总要分个生死,曲将军战死,非阿叶之错,你现在害她母子几乎丧命,于心何忍?她只是个妇人!只是个妇人而己!”游湛眼中闪着星光,他哑声道。“她本就时日无多了,你怎能如此对她……”
“我初时只想着带她到阿爷坟前赔罪,我不知道,我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我悔了。本来想着杀尽那些人,这件事以后再与她分说,可我没想到……”曲恒吸了吸鼻子,抬臂拿下游湛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子澜!”游湛追了两步,就见前面火光下的曲恒头也不回地一抬手,却是不愿与他再谈了。
火光明亮的林地中,阿枝早已摆好了火把清水,见曲恒出了林地,她起身向着曲恒微微屈身,语调淡然地道。“敢问郎君,游郎与郎君,何人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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