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的心,宁静而充实。
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就到晚饭时间了。我妈己经准备张大维的晚饭了,还破例到村头的小店里拿了一瓶两块钱的白酒,一定要留张大维在我家吃晚饭。但张大维却为难地说:“对不起,大婶,我不能在这里吃饭了,下次我会再来的。今天我一定要把收的货送到烧鸡铺,要是明天再送过去,货变味了,他们要压价,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
我妈不免有些失望。但张大维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这让我妈又燃起了某种希望,她望着张大维消失的方向,下了个结论:“你这个同学,看上去对你有点意思。虽然收死鸡死鸭子的名声不好听,不过互相之间知根知底的,不象刘军那个王八羔子!你这个同学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但高高大大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他说他还没结婚,你看我这老糊涂,怎么刚才就忘了问他有没有对象了?”
我简直恼羞成怒了:“妈,人家不过是路过,什么意思不意思的!”
我妈十拿九稳道:“我是过来人,我的眼光,一定是不会错的。”
刚刚过来串门的大婶也接口道:“嫂子你是说刚才那个收‘死鸡的’吧,是个好孩子,很讲情面,看在海燕的面子上,连价钱都没和我讲呢。”
我脱口而出:“够了够了,当初你们还说我和刘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大婶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妈也直翻白眼,嘟囔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我们这还不都是为你好嘛。”
虽然我对我妈和我大婶的话不以为意,但张大维和我说话时眼光的专注,让我不能不浮想连翩。我们还是同学时,我就己感觉他对我那方面的意思,但我从没往那上面想过。一方面,张大维经常性嘻皮笑脸的,我不太喜欢外向的男孩子;另一方面,我从小就是个志向远大的人,我那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片贫脊而偏僻的土地上过一辈子,总想着考大学,进大城市生活,远远地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没去上大学,我不想出去打工,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渴望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但现在的我,早己不是初中时那个清涩单纯的少女了,我现在是个声名狼藉的失贞女人。张大维虽然不和我一个村,但相隔并不远,我的过去和现在不同版本的故事,他不可能没听别人说过。
我越想越沮丧,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上高中,更后悔为什么要外出打工。如果初中毕业,我就不会想那么多,就和李芹一样,安安稳稳找个男人嫁掉,该有多好。
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虽然我对和张大维发展某种超出同学的关系并不乐观,但想到他临走前说的那句“下次再来”,我还是隐隐在心里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他真的再来。
我原以为,就算张大维真的再来找我,不知要过多少天,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来我家了。和他同来的,还有顾斌。顾斌虽然不是很高,但看上去非常健康结实。他们能来看我,我妈比我还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殷勤地端茶送水。
常言道,人是衣服马是鞍。张大维和顾斌虽然算不上英气逼人,但他们五官端正,体格匀称,绝不比我在广州、深圳、东莞及电影电视中见过的那引起所谓城市男人、官员老板、白领精英等等长得差,但现在,他们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布满灰尘的皮鞋,再配上风吹日晒变得红黑的脸庞和没有头型的头发,活脱脱一副标准的中国农民形象。这种形象,和我们的父辈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真替他们、也替自己惋惜。论智商和勤奋,我们不比当今的所谓社会精英差,甚至于,倘若我们出生在升学率高、高考分数低、高校多的大城市或富有的家庭,我们同样可以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但现在,因为是农村户口,因为贫穷,我们只能无可选择地做农民。即便我们进城打工,我们也只能统统被称作“农民工”这个带有明显侮辱性质的称谓!每每听到“农民工”三个字,我总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因为无可选择的出身,在来到人世间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跟别人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不是我们不够努力,不是我们不够优秀,实在是,社会给予我们的机会是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在现在很多人都争先恐后外出打工的农村,象张大维和顾斌这样坚守土地的年轻农民还有多少?但顾斌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说:“出去打工有什么好?我们村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妇女和孩子,全家人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有时过年过节回来,每次都衣着光鲜,但看上去起码比我老五岁。前几年我一个堂哥在广东打工,得了职业病,在那边没钱治,只好回家了。瘦得皮包骨头,鼻子整天流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就是因为他我爸妈才坚决不让我出去打工的。”
我同情地说:“真可怜,不过好象可以和厂里打官司。”
顾斌口不择言道:“打个屁官司,堂哥那个厂做了五年,进厂却连合同都没签,厂里根本就不跟工人签合同!拿不出合同,就不能证明他是是那个厂的员工!他这边躺在医院,那边厂里就叫人把他行李送到医院了,最后还是几个老乡看不过去,凑钱把他送回家的。最惨的是,堂哥还没结婚,现在连走路都要扶着墙,一点活都不能干,简直是废人一个。再说了,就算打赢了官司,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他健康的身体,这一生算是毁。”
张大维也附合道:“就是就是,前段时间我们村也有一个女孩,连加了两个通宵,整个人都迷糊了。刚走出厂门就一头钻进车轮子底下,被轧得没有一点人形,那辆车轧过人就跑了,警察也找不到。家里人要和厂里打官司,厂里说了,她是下班时间出的事,再说出事地点也不在厂里,只是象征性给了几千元安葬费。”
我苦笑道:“就是赔也没多少钱的,发生车祸,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的赔偿金是不同的。比如在西安发生车祸,死者若为城镇户口,可得到最高赔偿鑫45万元;若是农村户口,最高只有6万元,两者相差七倍之外,据说越发达的地区,相差越大。人富命贵,人穷命贱,一个农民的命不及市民的七分之一。”
顾斌愤恨地说:“是的,真不公平!还有那些在外面做建筑工、煤矿工的人回家说,他们在外面吃的都是专门的‘民工米’,做成的米饭发黄发硬,有一股霉味,吃那种米饭是不能嚼的,要直接吞下去,否则一嚼就嚼出砂子,碜牙,根本吃不下去,吃不下去就不能干活。菜吧,不是白菜罗卜,就是罗卜白菜,这些菜还都是下午到菜市场捡的,菜里一滴油都看不到。我表弟以前从来不吃肥肉,去年才出去做建筑工,春节回来,连吃了两大碗肥肉片子,把我姑妈都心疼死了,那生活真是猪狗不如。所以啊,我是不会出去打工的,与其到外面被人看低,不如在家里做我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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