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湖的南侧,比起东侧与西侧,人就少了很多,背后是一片树林,不与街市想通,比起灯火通明的街市,这里要暗上许多,不过人也少,倒是十分清净。
元襄与荣苏随便挑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元襄对荣苏道:“小心些,不要掉进湖里了。”
荣苏当元襄大惊小怪,笑道:“怎么可能呢。”
一只小小的纸船上安置着一个小小的蜡烛,点燃的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点一点顺着水流,漂近湖中。
“荣苏,你有什么愿望么?”元襄侧目问。
荣苏笑道:“愿望谁没有?”
“我很好奇,如你这般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愿望?”明如湖泊的眼神看着荣苏,元襄淡淡笑道:“中秋之夜,喃喃许愿,各有所朝。男子无非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子也不过愿貌似嫦娥、明如皓月罢了。”
荣苏笑道:“怎么,你堂堂元家的大公子难道也羡慕那月宫仙子,仙宫佳人?离漠一国,且柔一城,数不尽秀丽佳人,元公子怎会希冀那虚幻之物?”
“我么,自然不会。”元襄摇头,笑得潇洒,的确以他现在的身份,什么名门闺秀,倾城女子不可得?何必要艳羡那月宫仙子呢?
“那么你呢?荣苏,你的愿望,难道是貌似嫦娥,明如皓月?”元襄的声音低沉且缓慢,带着浓厚的惋惜:“一个女子,如何能忍受自己容颜受损呢?”
荣苏的微笑在元襄说出这句话之后便被凝固在了嘴角,起初她还以为元襄再同自己玩笑,可是听到最后,她才发现,元襄并没有再与自己玩笑,而是真的确信了自己并非男儿身。
“你……”明亮的月光点亮了荣苏眼里的疑惑,她迟疑地发出了一个字,却再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荣苏,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向我掩饰了。我不疑你,只是惋惜你……”元襄凝视着荣苏清秀的面容,淡淡叹息了一声。“与你认识也有半年了,你的个性我也有些清楚。你性格清冷骄傲,是如此自尊自爱的人,试问,这样的你,如何能够承受自己面容被毁的痛苦?”
荣苏愕然,元襄的话真挚动人,荣苏没有感觉到一丝的虚假或伪装,这些话一句一字,都出自一位朋友的真心。她怅然一笑,垂眸淡淡道:“比起生命,一张脸又算得了什么呢?”没有再用男子的声音说话,回归了女子的声音,那种温纯柔美的音色,连荣苏自己都觉得有那么些陌生了。
这样一句包含着不知多少苦楚与磨难的话,被荣苏这样清淡平静地说出来,给元襄造成的冲击,比让荣苏痛苦的嘶吼还要强烈的多。他为荣苏的心境所震惊。
一直以来,荣苏给自己的印象便是冷静、深沉还有几分神秘,比起连皓月与自己,荣苏的心境显然要深沉很多,原本,他以为荣苏是位男子,二十年来游南闯北,遇人无数,自然成熟许多。可是今时今日,当他知道这样一个沉稳博智的人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元襄便不太能相信了。身为女子,双十的年纪本该是她最美好最动人的时刻,为何荣苏却这样冷然?到底经过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完全失去了自己本该拥有的纯真?
在荣苏说完那句话之后,元襄便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只是移开了目光,投向了湖中渐渐远去的纸船。
风缓缓吹动,身后与身侧也有行人来来往往,可是似乎一切声音都无法传到两人的身边,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湖心,默默无言。
“你,真的不想问我什么么?”沉静了许久,荣苏终于看向元襄,问。
元襄轻轻一笑,包容而理解:“你若想说,我必定为你分担。你若不想,我也绝不多问一个字。”
荣苏神色一动,俨然不忍与愧疚。她明澈的眼睛看着元襄,心中叹息一声。元襄啊元襄,恐怕,你还是应该知道一些才好。
“我不是荣苏……”荣苏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地开口,元襄眼神一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话。
“荣苏是我的兄长,我是荣纯……”
“荣纯?”元襄愣住了,荣纯,不是荣苏的弟弟么?不是自己在酒馆遇到的那位黑衣大氅的男子么?她是荣纯的话,荣苏呢?那位公子苏呢?“
见到元襄愣然的表情,荣纯露出浅浅的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惊奇什么?是的,我确实是骗了你与皓月。我哥哥,荣苏他……”荣纯的语气低沉而哀伤了起来:“他去年就去世了。早些年的时候,哥哥帮助修复了南部两大江湖势力银狐寨和青水宫的关系,从而导致了长白门在南部被银狐寨与青水宫联合排挤,他们斗不过银狐寨与青水宫,于是就把仇恨都放在了我哥哥的身上,去年,哥哥在回临府看我的时候,被长白门的杀手截杀成了重伤,没多久便过世了。哥哥死后,荣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临府我已经不能再呆了,哥哥临死前告诉我他在且柔有一个居所,长白门虽然厉害,但是势力范围仅限于南部一小部分,绝对不敢去皇城闹事,所以,安葬好了兄长之后,我便来到了且柔。”
“因为我是女子身份的缘故,孤身一人,实在不便,所以我便索性化装成男子的样子,小的时候为了逃命,特别学了模仿男子说话的声音,这个时候也就派上了用场。谁知,刚到长安的第一天便遇见了你和喝醉了的皓月。我一路扮作男子,找到了哥哥的居所,心中仇恨无法平息。长白门的仇,我一定要报,所以,我便想着,由我假扮我的哥哥,这样如果长白门的人知道我哥哥没死,他们一定会再找上门来,这样也不用我大海捞针地去寻仇了。所以,荣纯不见了,我成为了荣苏。”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没等来长白门的人,却等来了你和皓月。起初,我是不想理睬你们的。但是一听皓月是连战将军的独子,连战将军对我们荣家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兄长一直以来都都有一个远大的报复。这两个原因,再加上我的私心——我想利用你们的力量来为我的兄长报仇,所以,我便同意为皓月效力。”
“对不起,元襄……”荣纯低下了头,对元襄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对不起,骗了你们这么久,还瞒了你们这么多事。”
听完了荣纯的话,元襄先是静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对荣纯的话还并不是全然的相信。但是,自人事荣纯以来,荣纯确实是事事为自己和连皓月考虑,一个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参杂着假意,这一点,元襄还是能分得出来了。所以他的怀疑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之后,立刻被巨大的疼惜给包围了。怪不得比起同龄的女子,荣纯是这样的沉稳与孤冷,身为一个女子,她独自一人承受了这么多的事情,如何还能如寻常女子一样,绽放如花的笑容呢?
“长白门是么?”元襄的眼中闪动着冷冷的厉色,他沉着声音道:“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以元家的实力,要灭了他们实在是太容易了。荣苏……不,荣纯,这个事情,其实你早就可以告诉我和皓月的,我们都能帮你。”
“多谢。”荣纯感谢道,同时她又对元襄道:“元襄,我的身份,你不能告诉皓月。”
“为什么?”元襄不解。
“皓月与我近些日子就已经有了一些矛盾了,这个时候,如果你再告诉皓月我不是荣苏而是荣苏的妹妹荣纯。以皓月骄傲的性格,他怎么肯听一个女子的话让他在朝中曲意逢迎呢?现在,皓月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他能坐稳执金吾的位置,那么日后在朝中就有足够发展的机会了,现在这个时候,绝不可以前功尽弃啊。”
元襄听后,认真点头,承诺道:“是我没想到这一层面。没错,皓月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多,没有你的帮忙,他确实举步维艰,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元襄的真挚与真诚彻底打动了荣纯,她愣了好一会儿时间看着元襄,心中感慨无以复加。咬咬牙,荣纯突然下了一个决心。
“元襄……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荣纯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什么事?”元襄微怔。还有什么事情他又被瞒了?
荣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般,伸出手扣住了自己面具的袋子,对元襄说道:“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毁过容,毁容的一直以来都是我哥哥荣苏。”
然后,在一片柔和而明亮的月光之下,元襄瞪着一双眼睛,惊讶地看着荣纯缓缓的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掌完整光洁而清秀的面庞。
当初,他与连皓月在城外看见的,“荣苏”右额脸颊以上那丑恶而狰狞的伤疤毫无踪影,光洁白净的就像一块通透的白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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