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痛楚,泯于时光。而些痛楚在腐烂,流出腥黄的浓浆,哪怕强硬地捂上,也不能止住它的溃烂。不得解脱,不得解脱……
他昂起头,像是朝天刺破苍穹的剑发出一声哀嚎。
“娘……”消失了,什么都消失了。
再没有晚上悄悄溜入地窖抱着他,给他少有的温暖。再没有人偷偷给他带来饭菜,哪怕只是些冷硬的馒头,也是她挨饿省下的口粮。
“孩子别怕,别哭。你也是皇子,你的身份同样尊贵,终有一天你会与圣上相认……”几乎每一晚他的娘亲都会在他的耳边说这句话,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春熙说错了,尊贵的皇子不会被关在地窖枯井中,八年不见光亮。外面柔亮的光,鲜艳的花草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野种!被践踏在尘埃中,被当成牲畜般戏耍的野种!
他不要与慕容天泽相认,他不要所谓的尊荣身份。他要的是自由,是复仇!
他再也不想被关入无声压抑的黑暗中,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看见娘亲过来身后露出的一线光影……他要活下去,为自己而活!谁也不想再左右他的命运!
护卫统领踩在脚下的幼子抬起面容,只是一瞬,面容间的纯净天真之色如被打碎的琉璃,重新拼接凝汇成锋锐的邪艳,一双漆黑常年不见光的眸盯着他们所有人如同狼眸,闪烁着狰狞、绝望、恨意……
就算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良妃也被他的眸光看得心里如扎钢刺。
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处死他,就想掸去衣袖上的灰尘,易如反掌。
满头珠钗的良妃凝视着这张脸,眼神中幽光闪烁,“本宫见你还是个孩子,就让你快些上路陪你那贱婢娘亲如何?这已是本宫给你的仁慈了!”
“来人!”她一挥锦袖,声音高傲凌厉,“拿白绫过来!”
她要亲眼见这孽子死在她的面前!这样身份不明的野种,怎配成为玄月的绊脚石?她要为她的儿子,扫清所有的障碍,应了当年青鸾长鸣的预言!
“且慢!”萧慎出声,挡在了良妃的面前。
良妃弯唇冷笑,“这是南国后宫之事,你也要管吗?”
萧慎不紧不慢开口:“我身为辽国子民,自然没有资格去管南国的事情。我只是见这孩子根骨独特,有几分天资。若是能让我带走,与我学习医术,以后定能造福黎明百姓。”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贱种,也有天资?”良妃不屑问道。
萧慎走到了他的面前,亲手将他从护卫统领的脚下扶起。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戒备悲痛,像是万仞的刀,要绞碎害死他娘亲的所有人。
萧慎不顾他的躲闪,伸手撩开他脸上凌乱肮脏的长发,逼着他露出自己的面容。
“这孩子眼清目明,呼吸绵长有力,这样的好根骨少有。娘娘将他杀了实在可惜,不如让我将他带去辽国,教他医术,让他以后行医救人如何?以后他就是辽国人,绝不会再踏入南国一步!”
良妃有了一瞬的犹豫,她想杀了这个孽子,无非是要帮自己的儿子扫清障碍。如果他去了辽国,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对他的儿子再造成什么威胁。
“与人私通的宫婢都已经杀了,良妃妹妹的气也该消了。这个孩子本就不是龙种,良妃怎如此害怕心急?难道说他是皇上的骨肉?”皇后站在良妃的身边,含笑问道。她们都在笑,或温婉,或端庄,里面戴着一层假面看不见其中真正的表情。
良妃身子一颤,像是火星烫在了皮肤上,就连嗓音也变得尖高,“他怎么可能是龙子?分明是春熙那贱婢与护卫私通生下的孽子!如果这个孩子真是皇子,臣妾怎敢动他?您瞧都这么长时间了,皇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皇后饶有深意地盯着慕容泽天看了一眼,他眸光转过看向别处。这个反应反而让皇后确定了他的身份,果真是皇家血脉……可惜出身太低了,宫女之子,又不会说话。与五殿下年纪相近,与五殿下相比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皇上不肯认他!
皇后不是真想救下他,她只想挫一挫良妃的威风,良妃母凭子贵,在宫中风头无两,甚至已不把她放在眼里。
“既然是这样,良妃你就饶过这个孩子吧!把他放出宫去,你也不会瞧着碍眼。”皇后娘娘悲悯说道。
辽国君王定定地望着萧慎,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眯起,“你当真考虑清楚了,要将他带去辽国当徒弟?何必要惹这样的麻烦?”
辽国的君王叹了一口气。
萧慎却执意坚持,“他天资不错,若是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就算生母做错了什么,也罪不及他!”
“犯了错就该受罚,后宫历来讲究规矩。他是宫婢与人私通生下的孽子,怎可留他性命?”良妃幽幽说道。
宫人已捧来了白绫。
良妃轻弹自己的指甲,只要她一句话,这条白绫就会缠上那个孽子的脖子。
“良妃何必赶尽杀绝?”皇后轻声一叹,“稚子何辜?这个孩子与五殿下年纪相仿,良妃怎也下得了手?”
“一个孽子怎能与五殿下相比?皇后娘娘就算想救他,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良妃嘲弄地一声轻哼。
一直没有出声的慕容天泽开口:“品行不端的宫女已被处决,这个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良妃你就留下他吧!”
到底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被绞死在他的面前。
“一个孽子而已,皇上这就舍不得了?”良妃似娇似嗔地问道,“这个孩子臣妾着实不喜……”
良妃一贯做事狠绝,信奉斩草除根。
“你不喜这个孩子,就让人带离了南国,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见到。”慕容天泽说道。
良妃还是不肯罢休,“不将他处死,如何以儆效尤起到震慑后宫的作用?皇上若舍不得,就交由臣妾秘密处理掉便是。”
“朕记得良妃你出自名门,饱读诗书,何时变得这样冷酷无情了?”这句话问得良妃无话可说。
是她太小心了,也是她野心太大。她谋算得是天下,是皇位,所以容不得一点差池。后宫的皇子越少,她的儿子才能毫无悬念地成为储君。
位高权重,嚣张跋扈了太久,她都已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入宫之前她饱读诗书,终日弹琴刺绣,从何时变得心如刀,手腕如铁,为达到想要的不惜一切……
一个如同牲畜的皇子,确实对她的玄月构不成威胁。良妃笑了起来,温婉可人,“臣妾想着严于律己,才会对宫中的宫婢格外严格。辽国御医想要收他为徒,那就带他离开南国,再也不要踏入南国土地一步!”
不要踏入辽国,不要威胁到玄月的皇位!
萧慎见她答应,忍不住神色欣喜,“他以后只会生活在辽国做我的徒弟,绝不会出现在娘娘面前。”
“那就好……”她就当为自己的儿子做了一回善事,饶过一只牲畜的性命。
她不知多年之后,她放归山林的猛兽会携着压抑的恨意怒火重回南国,甚至差点用铁蹄将南国寸土踏为齑粉。
萧慎想要带他走,他像个固执绝望的狼崽,跪倒在地上。双眼猩红,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除了那一声哀嚎,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萧慎拉着他,一步步往前拖拽,“跟我走,跟我走你才能活下来!”
他不肯走,一句都听不进。瘦削的身子跪在地上干涸的血泊中,甚至要将自己脏兮兮的面容贴到那片血污上。他要和他的娘亲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绝不分离。
那些猩红干涸的血污如同泼墨,如同织毯凝结在茵茵绿草间。
红绿交织,是世间最刺眼的颜色。
萧慎实在没有办法,拖着他,抱着他,身后像是挂着一个千斤坠。
他的眼神像是狼,受伤的狼。恨意凝沉,深沉漆黑的眸似黑色旋涡,对谁都抱有敌意。光看他的眸光就知道他有多恨!
萧慎转身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两只手深深地抓入泥土中,指甲尽数断了,指甲磨破出血混着泥土,他还死死地抓着地面,不肯跟任何人离开。
如果不是自己点了他的昏睡穴,恐怕这孩子将十指抓断了,都不会跟他去辽国。
就算是昏睡过去,他一直在梦呓,身子阵阵抽搐,极为不安,像是陷入什么可怕的梦中不得醒来。
十多年前,萧慎将他带去了辽国,怕他会因刺激而疯癫,用金针封住了他这段记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想起。
但醒来后的这个孩子再也没有记起八岁之前的事情,他忘了,他选择忘了一切。如同自我保护一般,砌出了一堵墙将那些痛苦埋藏在深处,不去碰,不去想。
萧慎为他取了名字——长安。希望他这一生长久、平安。
他成了长安的师傅,教他医术,希望能洗涤他身上的戾气,让他也成为悬壶救世的名医。
这个孩子记忆被封住,身上的气息却仍是变了。他与其他的徒弟都不一样,天分极高却沉默阴翳,很少与旁人说话。
这张打理过后异常精致的面容变得邪气无常,犹如只在黄泉黑暗路上盛放的曼珠沙华。诱人艳丽,不可靠近。
他封锁了自己的过去,也封锁了自己。在自己周围砌上厚厚的墙,不走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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