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玦睁开眸,人世像是过百年,沧海桑田。
萧慎坐在他的身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守了多久,哭了几回。
他起身之后目光呆滞了许久,才启唇出声,声音很是嘶哑,“萧慎。”
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他有些恍惚,想到颜儿胸前中箭在他面前倒下的景象,他胸前泛起窒息般沉闷的钝痛,凤眸微转,他看向了自己的师傅,轻声低哑道:“我这一觉是不是睡了很久?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娶了一个叫苏夕颜的小丫头,模样灵秀动人,脾气却很倔强,她为我怀孕生子……在我醒来之前,却梦见她死了,萧慎你告诉我这梦到底预示着什么?”
萧慎不说话,一双眼睛通红,嗓子发涩,又怕刺激到他。
得不到他回话,慕容玦又说了下去,“我听许多人说梦是反的,是我不曾遇到过这个姑娘,还是她没有死?”
旁边一直守候的黑甲卫阿二有些听不下去了,轻轻唤了一声,“爷……”
萧慎不敢把实话告诉他,只能安慰他道:“长安你别多想,你身子没有养好,要多加休息。一些事不能去多想,劳神费思,你这些日子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慕容玦回过神,淡淡颔首问道:“我睡了多久?”
萧慎也不瞒他道:“你已经昏睡了半个月了!”
半个月?这么久了,半个月能发生很多事情,他像是将所有的事情都记起了,又是全都忘记了。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黑甲卫中的阿一端了一碗热粥过来。
所有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像是憔悴了不少,阿一以前是娃娃脸,现在脸上的轮廓越发清晰。
“你们怎么都瘦了这么多?”
所有的黑甲卫得过萧大夫的嘱咐,没有人敢乱说。
“瘦一点好,吾王不知现在辽国都以瘦为美。”
经阿一提起,他才记得自己早已成了辽国的王。为什么知道自己称王,他的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随意吃了一些白粥后,慕容玦披上狐裘踏入辽国的御花园中。
醒来已是立春,白雪消融,阳光照在身上有了暖意。
阿一、阿二寸步不敢离,藏在暗处保护着慕容玦的安全。他们一直担忧主子醒来之后会发狂自尽,没想到的是主子将所发生的当成了一场梦。
或许是因为那些记忆太过痛苦,身体产生了自我保护,让主子下意识地将那些事当成了梦。只是一场噩梦,总有遗忘的一日。但如果主子将苏姑娘当成梦中的人,那小小姐和小少爷该怎么办?
苏姑娘留下的两个孩子,他们早已从南国军营中接了回来。主子一直昏迷,都是他们找乳母代为照顾。
先让主子多休息两日,再告诉他小少爷和小小姐的事情。
醒来之后的一两日慕容玦都很平静,平静地休息,用膳,早朝过后就去后花园中钓鱼。看似无比的悠闲,但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憔悴消瘦。
慕容玦靠在白玉栏杆间,鱼竿闲闲地放在一旁。修长的手指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挡住眼帘前的日光,随便鱼儿上钩或是不上钩。
待他提起鱼竿的时候,动作停住了。花园的河塘清晰地倒影出他的模样,锦衣下发白如烟,满头的青丝何时已变成了这种颜色,难怪上朝时,朝臣总是他奇怪地打量不已。
长发与肩头的狐裘已融为了一色,整个人宛若一阵烟,一阵雪雾。风吹过,就会散落消失……
原来,他竟变成了这幅模样。
手中的鱼竿滑落,湖面上荡漾出一圈涟漪。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她中了一箭,而自己在一瞬白首。
颀秀消瘦的身形微晃,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苍陵关城楼下相见,慕容幽雪射出了手中的弓弩,颜儿躲闪不及,那一短箭穿过她的胸膛钉在了城楼石墙上,那时她本可以躲开,许珑鸢却堵住了她的去路。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清晰地看见她唇边喷薄出的血迹。
“我不相信!”慕容玦的眸穿过初春的依依杨柳看向远处,眸底嫣红,“我不相信颜儿就这样死了,我才将她找回,才将她记起,她怎么能死?但是……我眼睁睁地看她中箭,看她吐出鲜血。”
生命如春花绚烂,亦如秋叶转瞬凋零。上天不会给谁过多的怜惜,恩宠!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只有一条命,都是是一样。
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她死了,消失了……苍陵关一地狼藉,只余荒凉,却连她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的感受,心痛,后悔,如果他没有忘记一切,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她中箭,从自己的面前跌落。
复仇,他早已放下了。此生他唯一的愿望,是陪着她,照顾他们的孩子长大,一起携手到白头。等了老了的时候,颜儿再也走不动了,他还能将颜儿背着去看夕阳。
然而,他所期望的一切都化为了一场镜花水月。
没能等到天长地久,而他一瞬白头。
“阿一,阿二出来!”慕容玦沉声唤道,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找到她的下落没有?”
他偏过的凤眸,凌厉染痛,泪光迷离。
从暗处走出的阿一、阿二都知道他问的人是苏夕颜。阿二没有开口,还是阿一出声道:“那日辽军中一道暗箭射中苏小姐之后,被我们拦住的央毅和苏锦昭像是发了疯,拼死赶回了苍陵关,浴血奋战。那时苏小姐像是已经不行了,脸色晦暗,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央毅带着最后八千兵马血洗了苍陵关,我们辽军不敌节节败退。苏小姐的尸首被放在了棺椁中,听说他们要带回南国江南安葬。后来他们都离开了边塞,据探子来报,日夜兼程十日后,他们到了江南,将苏小姐的尸首……葬入宗墓中。”
虽然初春天气料峭,但尸首还是不能放置太久。
阿一所说的“尸首”像是刺狠狠地刺入慕容玦的心,被辽国,南国百姓谨记的女子,如今香魂已逝。
慕容幽雪!慕容玦的眼前闪过她抬起手臂,拉动手腕上弓弩的景象,恨意、痛意奔涌而来。
他一次次饶过慕容幽雪的性命,甚至还相信她说得是真话。结果却将他逼上绝境,无路可走!
“慕容幽雪和许珑鸢在哪里?”他压低了嗓音,像是受伤负痛的困兽。赤红的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杀意。
“都在暗牢里面关着,爷你想见她们随时都能见!”阿二说道,又提起了小公子和小小姐的事,“爷,苏小姐离世,孩子都是交给奶娘照顾。奶娘毕竟不是生母,两个孩子年纪小,时常哭闹着要找娘亲……爷你不如去看看吧!”
“你说孩子?”轻颤的嗓音响起,他被恨意充斥的眸一瞬变得怔然惊喜。他从昏睡中醒来,记得的只有颜儿的死,甚至忘了他与颜儿已经有了孩子!
在他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他竟然相信了慕容幽雪的话,以为颜儿肚中的孩子是慕容玄月的骨肉。
此刻他的心底只有遗憾,只有痛苦!在颜儿生下孩子之时,他却没能陪在身边!
主子的面容上悲喜交织,阿二露出担忧之色,不知此刻在主子面前提起两个孩子是不是恰当时机。
终于阿二松了一口气,他在主子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如冲破云雾的阳光。这是这么多日以来,他第一次看见主子露出笑意。
“两个孩子像我,还是像她?”漆黑的凤眸一瞬被点亮,慕容玦忍不住向他们问道。
这样幼稚的问题,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无法相信是爷问出口的。
阿一乐呵呵开口:“爷你亲自去看一看,就知小公子和小小姐长得到底像谁。”
这两个孩子是他与颜儿的骨肉,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将这两个孩子抚养长大。颜儿对不起,我不能随你同去。我并非留恋人间的权势,我只是放不下这两个孩子。
养在辽国皇宫中的两个孩子,虽是初见慕容玦,却像是有血缘感应一般,推开乳母的手。两个孩子一个哭得比一个凶,朝他伸出小手要抱抱。
慕容玦看见这两个小粉团,笑着,颤动的睫羽下却沁出了泪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两个小粉团同时抱起,才发现他们这样的软,这样的小,仿佛用点力气就会弄伤。他动作轻了又轻,像是抱着无双的珍宝,僵硬的动作与脸上满足的笑容形成截然对比。
阿一阿二站在后面,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泛着笑意。
两个小粉团闻着父亲身上的气息,都安静了下来,一个咿咿呀呀地吐泡泡,另一个已靠在他的胸膛前睡着。
目光凝视着两个孩子的小脸,慕容玦的心不可抑制的变得柔软,眸光一瞬都舍不得移开。
“两个孩子取了名字吗?”孩子已经有两个月大了,早该取好名字了。
“小公子和小小姐都还没有名字。”阿一说道。
阿二看着主子背影微僵,赶紧补充道:“苏小姐生这两孩子时曾遇到了难产,生下孩子后身体虚弱,取名字的事就耽搁了。”
这番话反而让慕容玦的愧疚更深了。
阿一瞪了阿二一眼,这不会说话的,“不如主子你为他们取名。”
“男孩叫慕容熙,女孩就叫慕容妍。”合起来与夕颜的发音一样。
“这名字不错!”阿一先带头叫了起来,阿二一叠声附和。
苏小姐就算不在人世了,也永远住在主子的心上。
从那一日起,慕容玦就将两个孩子带在了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为他们手忙脚乱地换尿布,晚上的时候给他们洗澡,半夜哭还要抱在怀中哄入睡……
以至第二日上朝之后,坐在鹰王座上的人哈气连连,朝中肱骨老臣痛心疾首,以为皇上又被哪个女妖精给缠上了!
有了两个孩子的陪伴,慕容玦的身体渐渐好转,脸上的笑容同样多了起来。
柔和的眸光扫过床榻上并排而睡的两个小粉团,慕容玦才压低声对门外徘徊了几圈的人影说道:“进来!”
“有什么事就快点说!”慕容玦捏着自己的眉心,这两个小点大的豆丁,哭起来却没个完,简直像是小祖宗。夜里能将他吵醒好几回,现在他才明白女人家养育孩子的辛苦。
跪着的阿七说道:“暗牢中的女人要见您!”
慕容玦似笑非笑,噙起冰冷的弧度,“她们倒是有胆量,不肯乖乖等死,还有颜面要见我!”
“为我准备轿辇,我去见她们。”看过她们的惨状,才能稍稍平复他心底的不能愈合的痛与恨意。
毫无杂质的狐裘垂落,像是纯净污垢的月光从幽暗斑驳的石阶间划过。
暗牢中的空气很冷混杂着污血的气息。
黑暗中的眼睛看到雪白的衣摆后,剧烈地挣扎起来,将沉重的铁链拖拽得哗哗作响。
慕容玦不着急走近,而是向身后跟着的黑甲卫问道:“处理得怎么样了?我不想她们死得太快,这样实在太便宜她们了!”
黑甲卫恭敬地弯腰回答道:“爷您放心,其中的一个做成了人彘,另一个用玄铁定穿了身上的关节,动一下就能痛入骨髓,都还活着呢!”
“如此甚好。”他漫不经心地应道,缓步踏入黑暗之中。
黑暗中有个大坛子,乌黑的药汁和血肉泡在一起,隐约可见有漆白的虫子一晃而过。
许珑鸢一双还睁着,舌头已经被拔去,行刑的黑甲卫嫌弃她的惨叫声太过难听。
她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睁着,太过惊骇痛楚,早已疯了。虫子在吞噬她的血肉,却不会让她死,日夜都保守着折磨。
在更深的黑暗中,四道嵌在墙上的铁链子,钉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她听到脚步声,就大笑起来:“慕容玦是你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这张绝艳的脸早已青白扭曲,她只要稍稍动一下,钉子就会深深嵌入她的血肉,每时每刻都在忍受酷刑!
雪白的锦衣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凝霜,含着深深的厌恨,“我给你城池,让你安顿余生你不要。慕容幽雪你非要找死!”
“我要的不是安顿余生,慕容玦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呵……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陪在你的身边!”慕容幽雪忍着剧痛,嘶哑艰难地说道。
她的眸在黑暗中,光芒幽幽闪烁,如同幽绿色的蛇眼,“慕容玦,我那样爱你,全身心地对你,你为什么就不肯忘了她?你发过誓的,你对我发过誓的你忘了?”
慕容幽雪继续冷笑着:“你负我,弃我,都将痛失所爱!你看誓言兑现了,苏夕颜那贱人再也不会活过来!”
“你是个疯子!当初我就不该留下你。”
“是,我是疯子,慕容玦我是为了你而疯狂!我得不到你,也绝不许其他女人得到你!”她尖锐地笑着,“现在碍眼的人都死了!慕容玦就算你折磨我,杀了我,她也回不来了!”
“不,我答应过一个人绝不会要你的性命。慕容幽雪到了现在,你还没有记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轻笑着,不紧不慢说道。
“我的真实身份?我不是捡到的孤儿吗?”
“你是真正的七公主,当年我对慕容夜渊下手的时候,正巧被你撞见。慕容夜渊自愿死在我的手里,只求我饶过你的性命。你的记忆被萧慎用金针封住,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想起,也没有怀疑过。”
“我们同为慕容姓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吗?哦,对了,你爱上了一个杀了你六皇兄,一直利用你,将你当成工具的兄长。”
无情嘲弄的嗓音响起,像是冰刃划过慕容幽雪的每一寸肌肤。
“不,你在骗我!我只是孤儿,不是南国的七公主!”慕容幽雪将困住她的铁链牵扯得响动不绝,脸上豆大的冷汗滴落。
慕容玦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神色道:“要我与你滴血验亲吗?”
慕容幽雪浑身都在颤抖,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久久不能接受。震惊、恐惧、悔恨……种种的情绪掠过交织。
钉入骨髓的剧痛反而能让她平静下来。
她用尽一世去爱的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兄,这么多年他对自己只有利用!而她呢,恨不能剖心以对!
她沁入血骨的执念,竟是一场笑话。
“啊——”一阵高亢直上,刺痛耳膜的惨叫声在幽暗的暗牢中回荡。
“不,不会的,不会的……”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挣扎,浑身痉挛抽搐,脸上的表情移了位置,她苍白的手抬起费力地向前抓去。
墙上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铁钉钉穿了她的血肉骨殖,泛着黑色粘稠的血从她关节处涌出。她还是不顾一切地伸出手……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样玩弄她?
“别再挣扎了,这样你会痛。”轻轻冷冷的嗓音落入耳中,那般漫不经心,像是事外之人。
怎么可以?他毁了她的一切,还能白衣翩跹而过,片叶不沾身?
她嘶吼着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慕容玦……慕容玦!”这样凄厉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下响起。
“我不会杀你,你就留在这片孤寂冰冷的黑暗中,每日保守钉骨之苦。”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看着,准备转身。
“不!你不要走……”她宁可死,死在他的手中!
是恨还是爱,是黑还是白……她统统都看不清了。胸膛剧烈起伏,强烈的感情如墨蒙住了她的眼睛。
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一直一直往上,像是要将暗牢的房顶刺破。
她倒在冰冷的地上,喉咙中有血咳出,落在地上像是一朵小小的血色优昙。
她挣脱了铁链,鲜红的血骨留在了铁钉上。手脚都破开了通透的血窟窿,温热的血在漆黑的地上凝聚蜿蜒……像是绘成了一幅天命之图。
“何苦?”慕容玦望着她满身是血地匍匐而近。
“我……”她喘息着开口,极是艰难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剩下了。我爱你,我恨你,还是我从不悔?
没有人知道了,体内的血很快从破开的窟窿中流尽,她最后想说的话,没有能说完。
暗牢中血腥味那样浓郁,沉沉的如同一场噩梦。
慕容玦最后看了一眼停在他脚下的女子,她僵硬地握着,还保持着想要抬首的姿势。他转身走过等候的黑甲卫身旁,“将她葬了与许珑鸢一起。”
两个费尽心机一生追求所爱,极尽恶毒的女子,在黄泉路上相携也能有个伴。
回到皇宫之中,慕容玦茕茕独立盯着灯影许久,害死颜儿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胸膛前彻底成了一片空荡,像是有谁剜了他的心放入了一块坚冰。
此生无所爱,亦无所恨。
床榻上的两个粉团子早就醒了,被乳母抱下去喂奶,宫殿之中空荡荡的一片。书桌上还有奏折未批复,他却无心过问。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安静一会。大殿中的宫人都退了出去,慕容玄月坐在窗边,那坏丫头留给他能缅怀的东西太少,只有一只紫色的香囊。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却连一幅画像都没有留下过。他怕时光会磨灭了他的记忆,让他再也记不起小妻子的模样。
慕容玦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戴旧的香囊,毫无温暖可言的春风从窗外吹入,吹乱了他银白的发丝。
他的身子微微颤栗,香囊的下面留着精巧的两个绣字——夕颜。这两个字像是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猝不及防的痛让他几欲落泪。
他很少与颜儿分开,就算分开也知道自己能将她找到,哪怕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相思再苦,总有重逢的甜蜜。但现在,再不会有变扭的小丫头给他绣香囊了,绣完之后晶亮的眸望着他,像是怕他不喜欢。
泪水氤氲,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那是颜儿身上的气息。
一双纤细的小手从他掌心中抢过香囊,慕容玦慌张抬起面容,就看见她绣着碎花的裙裾。她秀美的面容含着笑,弯弯的眉头却故意蹙着。清澈的眸注视着他,柔唇微动,唤道:“大变态!”
慕容玦僵在了原地,回过神后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拽入怀中,眼中氤氲的泪再也止不住落下,“臭丫头,我就知道你没死!我才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么能死?我都记起来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紧抱着怀中人,太过激动喜悦,而显得语无伦次,就连嗓音都在颤抖。
苏夕颜抬起面容,纤细的小手帮他擦去泪痕,唇边梨涡笑靥再也止不住,“慕容玦,你想我了没有?”
哽咽的嗓音没法回答,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在点头,坏丫头刻在他的心头上,他怎么可能会不想?
“再也不会把我忘了?”她捧起他消减的面庞,轻轻在他额间一吻。
“不会忘了,再也不忘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没了你,我活着都没有了意义!”他紧紧地搂着怀中人,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苏夕颜踮起脚,学着他常做的动作,捏了捏他的面颊,“慕容玦为我画一幅画像吧!免得你将我再给忘了!”
慕容玦缓缓松开怀中人,颔首:“好,我也怕自己将你忘了。这样就算我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还能一直记得你的模样。”
苏夕颜站在他的书桌面前,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慕容玦铺开桌上的宣纸,仔细磨墨,他要画出颜儿最美的模样。
落笔的时候,他始终凝着笑容,笔锋辗转,勾勒出她的模样。那一双清澈的眸,光芒柔和缱绻,那是只有在相爱之人的眼中才会看见的眸光。
阿五处理完事情来汇报的时候,就看见主子含笑盯着面前的空地,在宣纸上仔细勾画一人的模样。
阿五觉得他这副样子不太对劲,像是入了魔,不敢打扰他便在一旁安静地站着。
女子的模样浮现在白纸之上,女子含笑,眉眼温婉秀致宛若半开的兰花。这个女子他当然见过,是以前的六王妃。
慕容玦搁下笔墨,看见阿五到来没有惊讶恼怒,反而问道:“你看我画的与颜儿像不像?”
“苏小姐吗?”阿五迟疑地问道,主子脸上这样轻松的笑容,他不知多久没有看到过了。
没有得到阿五的回答,慕容玦想要将自己画好的画像递给面前的女子,但面前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的心顿时如掏空一般,他向阿五焦急问道:“颜儿呢?颜儿去了哪里?”
阿五被他握住衣襟,也是一脸的莫名,“爷你冷静一些,苏小姐早已就……”
黑甲卫中的密探亲自跟去了南国,眼见着苏小姐的棺椁下葬。就算苏小姐没死,辽国皇宫内外有这么多人把手,苏小姐若回来,他们定然会知道。
慕容玦固执地说道:“她回来了!肯定是刚才她又走了!”
阿五在他面前跪下,看着慕容玦指尖的画像飞落在地,他抬手慌忙将笔墨未干的画像接住,“主子苏姑娘真的已经,她不可能再活过来。”
辽国不能没有王,他必须让主子醒过来面对事实。
慕容玦从他身边步子虚浮地走过,“颜儿真的还活着,刚才她还站在我的面前!她也许是去看两个孩子了,我要找到她。”
他不顾一切地往宫门外走去,阿五吓了一跳,他何时见过主子这样疯狂的模样。天这样冷,主子只穿了一件单衣。
屋中的响动引来了阿一与阿二。
阿一看出主子是又发病了,主子从昏睡醒来之后就有些混沌颠倒,若是刺激太过,兴许还会再吐血。
阿一赶紧将他拉住,让阿二去找萧慎过来。
“主子,苏小姐可能是去看小公子和小小姐了,您要披上鹤氅才能过去。您这样贪凉,被苏小姐看见,她怕是要数落您了。”
慕容玦站在原地,终于不再急匆匆地往外跑,情绪缓和了下来,“你说得对,颜儿怕冷,定然不喜我满身寒气的过去。”
宫殿之中两个孩子都已熟睡,乳母陪在两个孩子身边。
慕容玦披着鹤氅匆匆而来,只有一场空。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她的气息,更没有她的踪影。
剧烈情绪起伏之下,他又接连咳血不止。亏得萧慎来得及时,用银针封住了他的心脉,让他又陷入昏睡之中。
这一梦,他梦见了苏夕颜。梦见了他与夕颜成亲时的场景,外面是纷纷扬扬的苌草飘落,他们穿着红衣拜了天地。
她说慕容玦你这一生只能娶我一人,我容不下旁人跟我争宠,你可答应?
答应他怎么会不答应呢?他从始至终想要的就只有她一人!在梦里他带小丫头去温泉湖上泛舟,看烟火绽放。后来的时候,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小丫头穿着凤冠霞帔的模样真好看,让他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慕容玦醒来之后,唇边露出了极淡的笑容,“真是个坏丫头,弃我而去之后,也要我为她牵挂一生。”
萧慎坐在他的身边,没好气地瞪着他,“你以后若是再吐血,我可不管你了!你瞧瞧你一晕又是十天半月,其他人都要先你一步而去了!”
身后阿一,阿二都围着,许是好几日没有合眼,眼睛肿得像是核桃,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他没有觉得这次昏厥有何不同,但这一回受创的心脉再次受伤,要不是阿一阿二这些黑甲卫寸步不离地守着,也许他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主子生死一线,他们都食不下咽,眼睛都不敢合上一会。
慕容玦叹息了一声,“我已经放下了,能与她成婚,又有了两个子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算不能相守一生。”
萧慎看了他一眼,道:“女娃娃看着不像是短命相,也许老天爷看你过得太惨,会给你一个圆满。”
慕容玦脸上再没有露出悲伤怅然或是惊喜期许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将这段情深埋藏心底,不再触碰。
时光荏苒,又过去大半年的时光,两个孩子满了周岁。皇宫之中准备操办酒席。
这一年中南国无君,内战不休。按照先帝慕容玄月的旨意,是将皇位传给了月贵妃腹中的怀子,但月贵妃在苍陵一战中下落不明,她生下的子嗣亦没了影踪。
而比起南国的战乱不休,辽国倒是百姓安居,一派安定。
这一日皇宫之中格外热闹,宫殿之中宫人忙进忙出,宫女们都在为两个小主子打扮。
心脉受损,虽然不会再咳血,但胸前却会不时的抽痛,特别是看见两个孩子的时候。
天色暗下,辽国皇宫前准备了巨大的烟火,要由他点燃,祈求一年的太平安康。
皇宫前围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阿一阿二两人抱着小主子站在城楼上等待即将点燃的烟火。
而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背上的女子穿着淡色的素衣,头上戴着帷帽,青丝未剜在风中飘扬。
在看见她的瞬间,准备点燃烟火的慕容玦站在了原地,手中的火把跌落他都没有感觉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马儿嘶鸣一声带着马背上的女子缓缓走近。帷帽下秀美的面容,清澈的眼眸无比熟悉。
她浅浅一笑,就成了一张网,网住了他的心神。
很久以来他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醒的时候都会觉得心痛难当。梦中颜儿靠在他的身边,或是与他一起去看两个孩子……
但从未梦见过她骑马而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解下了帷帽,在城前百姓目光中,在城楼上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场景,让他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他只觉得心在痛,痛得唇角发白,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唇角勾出怡人的笑容,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微微一愣。
人影、时光如同静止。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望着这抹纤细娇柔的身形。
脚下踉跄之后,他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什么都不顾了。
他脸上神色万分的小心,像是她是一道虚影,轻碰之后就会消失。凤眸望向她的眼神,伤怀深邃,如不见底的幽潭要将她吞噬。
他停在她的面前片刻才敢走近,这样的动作让人心疼。
慕容玦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抱入怀中,修长的手指捧着她的容颜,“这个梦真好。”
她动了动柔唇,慕容玦却将手指放在她的唇间,“嘘,狠心的坏丫头别说话,说话这梦就要醒了。”
苏夕颜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背,那温热的水滴……他竟是流泪了!他抬手拂过她的眉眼,她的面颊,她的唇瓣。
指尖的温热那样真实,如果这是梦他宁愿再也不醒来。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苏夕颜按住他的肩头让他俯下身子,带着风尘仆仆,凉意柔软的唇吻住了他的青丝,他的眉眼,他的鼻梁,最后落在了他薄唇之间。
在他似诧异,似渴望,似颤动的眸光中,她在他唇间轻轻一咬,“慕容玦你这个大混蛋,我是苏夕颜,你又把我忘了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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