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寂篇]
璃珩在魔主殿下离开魔天界之后,很快便知晓了为何殿下会特意嘱咐她要照看好殿外的桃树。
原来,这魔殿之中除了殿下,还有另一位主人。
而且,还是一只好似永远都在沉睡的大猫。
其实璃珩也不知晓这只大猫是不是也算作主人,只是她直觉长荀魔君虽然似乎并不太喜欢它的存在,但又从来不会推开那扇走向桃树所在院内的门,只会偶尔扫过一眼窗外。
后来有一日她见桃花已经落了满地,一时心念一动,想要收拢些桃瓣,放在殿内作点缀之用。
然而她刚刚才推开那扇门之时,就忽然对上一双毫无温色的漆黑双眸。
它依旧还是懒洋洋地趴在桃树下的木榻之上。
璃珩却被这道根本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震慑在原地,甚至心头升起难以言喻的畏惧之感。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退回屋内,带上了门。
她永远都忘不了,在目光撞上的那一刻,她竟生出一种若那只大猫若想捏死它,恐怕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的荒谬想法。
也就是那一瞬间,璃珩理解了为何长荀魔君从来都不会踏入外面那片领地。
可惜这样的言论听起来实在是夸大,哪怕璃珩心中疑惑不已,也不敢同自己的亲族说。
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那棵桃树之下有这样一个存在以后,璃珩便忽然生出另一个疑惑。
也不知,这只大猫在殿下面前,会是什么模样?
莫名地,她觉得应当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这种猜想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殿下回到魔天界的那一日,没有任何魔族知晓。
璃珩如先前几日一般不紧不慢地踏入魔宫。
在给殿下养的花洒了水之后,她便习惯性地扫过一眼窗外,眼神却倏然顿住了。
那是……殿下?
透过窜入殿内的根根桃枝,隐约可见女子一袭雪白轻衫斜倚在美人榻上,青丝如云紧紧纠缠,柔肌如玉,妖拢动人。
而那只每日只知沉睡的大猫,此刻正紧紧地埋入女人轻薄如丝的裙摆旁,没骨头似的软成一团,丝毫看不出往日那不应当属于一只猫的寡淡阴冷之感。
璃珩觉得这画面有种令她失语的荒诞美感,心下感叹,哪怕这只猫再如何高傲,遇到殿下,也依旧逃不过臣服的命运,变得如此粘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屏住呼吸,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内,以免打扰殿下的休息。
但正在她抬步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又轻柔的声音。
“璃珩,过来。”
璃珩一愣,瞬间将之前对大猫的畏惧抛之脑后,转身推开了那扇门,踩着碎步走进了之前从未真正踏入过的院落。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这桃树的枝丫竟几乎害住了整个院落。
泱泱见人走到她身前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就止住了脚步垂下了头,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如此害怕,我唤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为何没有清理这些落下的桃花?”
女人的语气如此温柔,璃珩自然看出殿下这样问也并无怪罪自己的意思。
她看了看四周已经有些枯萎的桃瓣,抿了抿唇。
又望向一旁已经十分威严地坐起来,微眯着眼瞥着她的大猫,连忙收回视线,低声道:“璃珩怕殿下的爱宠并不喜他人靠近此院。”
泱泱眼尾一扬,低眸望向身旁的阎罗,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眉心,柔声问:“司无寂,为何不让人靠近?”
司无寂被戳得双眸眯了眯,身体一倒,便顺势倒在了女人腿侧。
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孤就是不喜欢。”
除了泱泱,他不喜欢任何灵魂的气息。
却不想下一瞬,他的身体便被轻轻推开。
“大人可别忘了,你来魔天界之前答应过泱泱,往后什么都听泱泱的。”
经过这十年,又听到泱泱换了称呼,司无寂已经能迅速反应过来泱泱不悦了。
他恢复原身将女人纤柔的身体揽入怀中。
“你又未曾对孤说要让生人踏入此处,那日还未打一声招呼便离开,孤也很是不高兴。”
泱泱轻轻一推,便从男人怀中挣脱开来,望向不远处已经呆若木鸡的璃珩,轻叹了声。
“司无寂,往后不允许突然化身,这不是第一个被你吓到的魔侍了。”
虽说她很喜欢男人化作猫身时毛茸茸的触感,抱在怀中更是充实舒适,却也不能惯着他的傲娇脾气。
闻言,司无寂撩起凤眸,不悦地扫过一眼璃珩,竟直接消失在原地。
待到男人消失,泱泱才起身走到璃珩身前,在她瞪大的杏眼前招了招手。
“莫要害怕,方才是鬼域之主阎罗,他不会伤害你的。”
璃珩一个激灵,欲哭无泪。
鬼域之主阎罗?
人魔皆惧的阎罗?
是了,也只有这位阎罗大人的气息才会如此阴冷,令她一个魔族都胆寒不已,不敢直视。
却没想到阎罗大人竟生得如此绝滟,哪怕同殿下坐一起,都不但丝毫不逊色,还极其和谐,二人皆好看得宛若一副画卷。
她缓了缓呼吸,大着胆子低声问:“殿下,阎罗大人……为何会化作猫的模样?那是大人的本体吗?”
一问出口,她就想到她前几日都同化作猫身的阎罗大人离得如此近,后背都冒起了冷汗。
泱泱倒没想到眼前如此胆怯的少女竟敢有关司无寂的疑问问出口,看来也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她微微莞尔,感受着并未远去的气息,淡淡峨眉弯作新月。
“并非,他只是有意化作猫身同我玩闹而已。”
话音落下,便能感受到那气息微微一顿,泱泱心中轻笑。
司无寂在鬼域随心所欲数千年,自然无法在短短时日内就如此听话。
因此,在司无寂出现在魔天界还想待在她身边之时,她便同他说好,往后都要听她的话。
本以为司无寂这样一尊大佛坚持不了多久,但令泱泱都没想到的是,司无寂真的从未违背过诺言。
偶尔觉得她的安排不合他心意之时,心里不高兴,又发现背过身去不搭理人已经得不到安慰了,便又想了个新的法子——化作猫身。
他似乎觉得泱泱极其喜欢猫,且喜欢将猫抱入怀中。
于是,他也学会了一旦不开心又想她哄的时候,便化作猫身跃入她怀中,等待着她的抚摸。
觉得自己被哄好时,才会恢复原身。
直到离开魔宫的那一刻,璃珩都十分恍惚。
玩闹吗?
回想起阎罗大人以猫身在殿下身边时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撒娇……
想到男人那双迫人的双眸,璃珩打了个寒颤。
阎罗大人的“玩闹”,这世间恐怕也就只有殿下才承受得住了。
见殿内终于没有任何他人的身影,司无寂才再次现身。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化作猫身,反而望向一侧,抿唇不语。
泱泱眉心一动,走到男人身前,问道:“大人,不是想和泱泱玩闹吗?”
女人的声音缠缠绵绵,勾子似的勾得本想想先装装样子的司无寂瞬间没了装样子的心思。
更何况,司无寂低下眸,女人白玉似的尾指竟勾住了他的尾指。
他凤眸微眯,眸色瞬间暗了下去。
下一瞬,他便将身前使坏的女人揽入怀中,一手托住不盈一握的腰肢,漆黑的眼眸越发深沉。
“泱泱,你曾说道侣并不是孤说是便是。那你现在能否告诉孤,什么才是真正的道侣?”
泱泱却打量着男人颈边薄白的肌肤中透出的青色经脉,凑得更近了些,直到男人的喉结微动,才扬了扬唇,轻声呢喃。
“大人不是十分好学吗?”
“莫非,您身边的鬼侍没有告知……?”
低柔而蛊惑的声音戛然而止。
阎罗的另一只手已经扣入她的指缝,垂下眼,以吻封缄。
一室缱绻旖旎。
十年相伴,他怎会还不知晓她的本性,但那又如何呢?
万年孤独,才换得灵魂所向。
……
*
[释生篇]
情劫,究竟应如何才能渡?
释生本以为,自己恐怕毕生都难以寻得答案。
只是于那人在了悟坐化后离开云禅寺的那一日,他终究还是顺从心中所想,追随其后,去到了青云宗。
随缘,本就是修佛之本心。
因此,当释生看着她在修仙界众生瞩目之下,揭穿了段黎的阴谋,又看着众生望向她的目光由畏惧和惊艳,逐渐变成可望而不可即的倾慕和虔诚时,忽然觉得,魔神,本应如此。
不同于了悟对魔族的偏见,在释生眼中,但凡生灵,都并无不同。
无论是魔族还是人界,皆有喜怒哀乐,也皆有善恶之分。
而魔族的善恶决定于其信仰。
好在世间诞生了一位真正当得起魔神的人。
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就连释生自己也解释不清是因为何种缘由,他竟选择继续跟在了泱泱的身边。
而泱泱在那日当然也感知到了释生的到来。
不仅仅是因为感知到了他的气息,还因为释生的目光太沉静了。
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喧嚣和浮华,这样一道目光一直追随在自己身后,她当然能有所察觉。
至于释生为何还是选择和她一起前往青云宗,泱泱又怎会看不出一丝一毫。
只是归根结底,这样纯净的人,她并不欲轻易招惹。
所以她才会在释生提出要同行时说出了那番话。
当然,那番话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泱泱并不排斥释生,甚至对于已经觉醒魔骨的魔神来说,佛子这样过于出尘的人,对她而言其实有着别具一格的吸引力。
特别是他身上的劫缘一说。
后来青云宗的事情了结,泱泱也并没有急着回魔天界,反而去了人界。
她去了许多过去沉迷于修炼时没有去过的地方。
身边则总是跟着清绝出尘的佛子。
两人隐了气息旁若无人的行走在人间,时常能看到一些新奇有趣之事。
而对泱泱而言,有一件事更是乐趣颇丰。
她越来越发现,释生是个极其平和的人,甚至从来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所以每遇到奇事时,泱泱便会问出一些即使是凡人看来都会觉得跳脱的问题。
但释生几乎没有缄默不语的时候。
相反,他每每都会认真回答。
当然,两人其实偶尔还是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只不过最终的结果几乎都是释生垂眸合掌,温声道:“沈真君所言极是,是释生偏颇了。”
哪怕泱泱已经是魔神,他也依旧习惯于称呼她为沈真君。
释生察觉不到此时自己望向泱泱时愈来愈纵容的眼神。
而被纵容之人得寸进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佛子越是温和沉静,泱泱便越想知道他失控时是何模样。
当然,泱泱既然并不打算真的让释生破戒,自然也没真做什么,只是时不时言语调侃而已,受到魔气影响的本性还是稍有压制。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时日里,变故发生了。
也是在这一日,泱泱才确认原来确实有劫缘的存在。
传人界有一处名幻障谷,但凡前往之人皆会受其迷惑,产生幻觉。
尤其是对于心之神往之事,会陷入魔障的地步。
泱泱在茶楼听到消息时便有了兴致,当即前往幻障谷。
只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围着整个山谷走了一整圈,她都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泱泱自然觉得失望。
“释生,依你看来,为何这地界儿会有那样的传言。”
“是因为只是传言,还是因为唯我们二人不受对这所谓的迷障所影响。”
然而往日里很快便会从身后传至耳际的那道平和温润的声音,此刻却久久没有传来。
泱泱回头一看,竟见那往日如松柏一般长身玉立的青袍佛子不知何时已然落后她很远。
她飞身至他身前,这才发现不对劲之处。
佛子正紧阖着双眸,盘腿拨弄着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唇边不住溢出低沉的梵语。
佛子念佛语,这很正常。
不正常之处,是释生眉心那点愈加秾滟的朱砂和自额角冒出的冷汗。
与此同时,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却忽有乌云黑沉沉压下来,天像裂开了数道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电闪雷鸣。
泱泱俯下身,注视着释生紧闭的双眸,低喃:“这样的动静,这世间又能有几人……”
“释生,你要渡劫了吗?”
但这天象分明更像雷劫,而且显然和这幻障谷有关。
泱泱美眸轻动,手腕一翻,两人便消失在原地。
……
释生自降生起便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思绪不再清明,反而无比混沌,佛心梵音不止,他的识海里却逐渐出现一道虚幻的身影。
有一道声音仿佛在不断提醒他:这是他的劫,他的佛心终究被她所俘获。
“释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释生从未忘记过,修成真佛是他毕生的使命。
但那道清媚惑人的女子身影,已然逐渐清晰。
女子青丝乌黑肌肤胜雪,一身似仙的素白长衫,粉黛未施,眉心红莲却媚态横生。
瞧见他之后,她便嫣然一笑,莲步轻移,款款朝他而来。
沈真君。
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泱泱,正如她的人,皮囊好似柔若无骨,心性却深远而透彻。
释生双手合十,长睫低低覆着,眉眼依旧清俊平和,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的呼吸乱了,却半分动弹不得。
女子走到他面前之后,便低下纤柔的身躯伏在了他的身边。
释生清晰地听到了她的低喃。
“释生,你为何会和我相伴这数年?”
释生微微垂下头,温声道:“释生在等待自己的劫。”
但身旁人显然觉得这话语作不得信,缠绵的笑音如涟漪一般散开。
“出家人不打诳语,佛子为何要骗自己呢?”
她缓缓攀附至他耳边,轻启红唇:“释生,你分明就对我动了情。”
说着,她靠入他怀中,抬眸看向他。
“佛子早就知晓了不是吗?只有你动了情,劫数才会降世。”
话落之时,释生呼吸一滞,诵经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停了下来。
是。
他动情了,在注视着沈真君的每一个瞬间。
与之相应,他早知且等待已久的劫很快就要到来。
却不想契机原来就在幻障谷。
而要想渡劫,就必然要忘情。
但怀中人似乎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盈盈看向他,缓缓启唇:“但释生又是否舍得将我彻底淡忘,从此常伴古佛青灯呢?”
释生再低下眸时,怀中人已经彻底消失。
他心头一颤,耳边却传来熟悉的轻唤。
“释生,释生……”
“沈真君……”
他猛地睁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前人压在了身下,清越的声音此刻竟透出几分沙哑。
情便是他的劫。
泱泱当然察觉到了释生的不对劲之处。
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温润眉眼,问道:“释生,你要如何才能渡劫?”
但这时的释生已然受了魔障的影响,只觉浑身如烈火般焦灼,手臂血管暴起。
他呼吸愈发急促,但他仍存留着理智。
释生终究忍下了那疯狂的冲动,死死扣住手中菩提,嗓音压抑而克制。
“沈真君,将释生留在此处即可。”
然而这些时日的相处不能作假,泱泱当然不可能将他扔下不管。
更何况,她竟也有了……
这下泱泱也反应过来自己同样受了魔障的影响,不过是此时才发作而已。
为何自己的竟然会是……
泱泱忍不住低吟一声。
“释生……”
这声低吟就宛若勾魂音,像疯长的枝叶一般肆意侵蚀着释生坚定的佛心。
两人几乎是不能自已地纠缠在了一声。
“沈真君……”
释生耳尖红得几欲滴血,一贯清雅绝尘的面容此时更尽显清欲。
然而愈是这样,释生的意识就愈清醒。
他闭了闭眼,遮住眸中灰暗,无奈苦笑。
佛子禁生情,此刻他却沉迷此时的缠绵悱恻无法自拔。
释生注视着身下媚眼如丝的人儿,终究还是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上去。
也就在双唇相触的那一刻,识海中的那尊慈悲凝视的佛像先是乍然金光四溢,而后瞬间黯淡如灰。
他舍不下。
他沉迷于追随着她的步伐看着世间万物,痴恋于她的一颦一笑。
他贪情贪爱,不过也是一介俗人。
从心底涌出的爱恋促使着释生无比虔诚地尝舐着女人柔软无比的红唇。
素裙和僧袍不知何时起散落一地。
“泱泱……”
他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怜惜地吻住她的眉心,墨玉一般温润的黑眸哪怕是此时也带着令人心颤的垂怜。
然而极致的翻涌,只会此消彼长。
而谷洞外的乌云已然散去,恢复了晴天白云。
释生已无缘真佛,但他有了新的信仰。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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