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说完这句话的两年后也牺牲了。
裴遇的目光定焦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上:“我父亲说,渔民告诉他那块礁石在那里很多年了,数十年的海浪打在它身上,它也只是越来越圆滑。”
他总是记得父亲说的话:“一茬接一茬的浪打过来,以为自己势头很猛烈,可那块石头永远都在那里,浪把石头磨圆了,可它自己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儿子……”
裴遇的声音仿佛跟父亲的声音一起响起:“咱们就是那块礁石,历经沧桑也好,千疮百孔也好,永远都有人立在那儿,那些王八蛋的刀枪戳过来,也总有人会挡在那儿的。”
“你父亲……”瞎子终于忍不住问:“你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我父亲啊……”
裴遇站了起来,脊背坚挺,目光如炬地看着那块已经掩入黑暗的礁石:“他是一名出色且忠诚的缉毒警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偶像。”
瞎子有过这样的猜测,尤其是上次路东陪着裴遇去医院,他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想,但所有的猜测都没有裴遇亲口从嘴里说出这句话的震撼来的大。
瞎子的喉咙轻轻动了动,他在一片昏暗中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裴遇的声音和他心底的答案一同出现。
他说:“孟国强,我父亲的名字,叫孟国强。”
瞎子心里骤然一紧。
从裴遇救了他,他跟在裴遇身边,成为裴遇最信任的那个人开始,再到后来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或者用更确切的话来说,是裴遇的目标成了他的目标,他对钦城包括东兴的整个政务系统就做了最详细的调查。
尤其是公检法系统。
孟国强,顾海潮,郎志强,郑前进,闫利民,沈长英,钦城缉毒战线上最有名的也就这几个人了,对于他们的了解,瞎子自认不比警局那些人少。
但是裴遇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父亲是孟国强。
可真的是他没说么?瞎子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早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了。
他连看警局那些人的目光和看别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说那是他的朋友们,说起这话的时候声音都会带着笑。
他说起孟国强这些人的名字时总是很恭敬,甚至连有他们资料的纸张他都会双手接过又双手放下。
他总是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可那不是他变态,是只有那样,身处在这片泥沼里的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对得起他的父辈的。
瞎子也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得知警方要将孟国强的警服陈列在缉毒博物馆的那天,裴遇把自己关在这个房子里整整一天,他来找裴遇的时候,屋里一片血腥气。
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说,裴遇可以脏,孟淮之要干干净净了。
孟国强,孟淮之。
他的血脉,原本应该是热血而又干净的,如今却只能隐藏在黑暗里,盘旋在阴谋诡计中无法脱身。
“我帮你。”
外面已经很黑了,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光,瞎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承诺:“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裴遇笑了一声,他抬起胳膊拍了拍瞎子的肩膀:“我想你最后跟我一起回西宁。”
“那就回西宁。”瞎子说:“我这人命硬,我在哪儿都能活,西宁就西宁,我这辈子只能跟着你了。”
裴遇失笑:“为什么?”
瞎子也笑了一声:“我是个半瞎子,长得也不帅,所以没想过这辈子要跟什么人在一起,你有本事,能养着我,还能带我去看雪,跟着你我能享福。”
裴遇轻哼一声:“实话?”
“一半实话,不算真心话。”
“那另一半真心话是什么?”
瞎子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是裴遇还是孟淮之,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你清楚我的卑劣的过去,也知道我内心的渴求,更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是亲人,有时候血缘其实没那么重要,是不是?”
他话少,有时候跟路东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来蹦,跟裴遇还好,起码还能连字成句。
他们俩之间通常不用说什么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两年以来,瞎子在裴遇跟前话慢慢多了起来,但也都是一些关心的话。
他很少这么真心实意地说这种心里话。
“有点矫情吧。”他说完自己就不好意思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么恶心的话。”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当,甚至都有点慌了:“但都是真心话。”
“我就喜欢你说这种矫情话。”
黑暗中裴遇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难得的爽朗:“以后多说点,我爱听。”
“跟个老变态似的。”
瞎子肩膀一甩甩开了裴遇的手,他转身往外走:“再不出发真就来不及了。”
裴遇转身往外走:“说好的我一个人去就一个人,不管是你还是路东都不要跟过来。”
瞎子的声音却坚定得很:“我必须送你过去。”
“你别犟。”
大概是刚才那番交谈,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亲密了一点,瞎子说出了一句以前怎么都不会说出来的话。
他说:“该犟就犟,你别管我。”
因着这个缘故,瞎子开车送裴遇到了目的地附近。
要进入‘水调歌头’还得经过一片狭窄的水域,这片水域只能通过一条小船,船上最多也只能容纳两个人。
“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去。”裴遇下了车:“听我的。”
瞎子这次听了他的,低沉地嗯了一声:“安全最重要,如果不正常,第一时间发信号给我。”
“知道了。”裴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
瞎子面无表情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依旧阴沉沉的。
裴遇往前走,走到水路入口的时候,意料之中发现一旁的芦苇丛中已经准备了一艘船。
他解开固定的绳索,推了一把船,随即跳了上去。
瞎子看到那艘船影缓慢离开,心里的担忧化为烦躁,掏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艘船只能靠人力划,裴遇的船划的并不慢,船头悬着一盏煤油灯,一阵凉风吹过来,两旁的芦苇簌簌作响,船头的煤油灯也轻轻摇晃了起来。
周围的蛙声和蝉鸣声很明显,但裴遇却在这样的环境里感觉到了静谧。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又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去看水面划开的波纹,忽然觉得内心十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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