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己醒来的前两天,只觉得病房里每天都热闹的不行,但她就是醒不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似的。
一会儿是戚铭一边哭一边求她赶紧醒来,鱼鹰和牦牛的忌日都过了,为了不让他俩生气,肥熊和黑豹专门回了一趟西宁跟他们解释,解释完又匆匆地飞回来。
“他们肯定生气了啊老大。”
戚铭甩着眼泪,“肥熊和老黑回来就被撂倒了,肥熊到现在还发着烧呢,老黑还好,就是老咳嗽,估计鱼鹰和牦牛都知道他身体还不硬朗吧,老大,现在蒙医生都不让他们俩进来看你,老大你醒醒啊,我昨儿都看到肥熊那傻子求神拜佛了。”
一会儿是林一月故作坚强的声音:“己己,你怎么还不醒呢,钦城开始降温了,外面风好大啊,你快醒来管管老大吧,他现在就跟魔鬼一样,我最近写结案报告写的都得腱鞘炎了。”
“哎……己己,我好想聂晓光啊,他的修车行好久没开门了……”
一会儿是岑虎和齐飞,两个人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气的齐飞骂岑虎:“我回去就申请,下次我再也不跟你一起进来了,奶奶的,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人家顾队说不定真能听到,谁特娘的喜欢听什么时晖巴格迪仇兴国啊,你得说我们老大啊大哥,你得说顾老爷子啊!你到底懂不懂啊!”
一会儿又听到聂忠华的声音,他说:“顾己,你快醒来吧,你都答应晓光了,马上要过年了,郑爸以前总说,过年要一家人在一起过才好,我不想一个人过。”
再然后又是寂寂无声,但顾己却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
那样慈爱和让她感到安心的目光,只有爷爷身上才有。
他总是会坐很久,跟病房里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陪她很久,直到最后不得不走的时候才会说:“小己呀,爷爷做好懒人疙瘩饭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呀?”
央吉,仁增,闫局和廖厅都进来催她醒,顾己在潜意识里纳闷,宋晏辞呢?
后来孟淮之来了。
他说:“阿己,宋晏辞去了一趟西宁,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会儿还在西宁的医院,不过他没什么大事,他跟我说,他后天就回来了。”
顾己更纳闷了,宋晏辞去西宁干什么?
孟淮之又说了:“阿己,宋晏辞去拜佛了,一步一叩,求你平安。”
顾己在梦里震惊不已,宋晏辞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从不信神佛。
孟淮之最后说:“阿己,快点醒来吧,醒来迎接我们的新生活。”
顾己醒来的那天,钦城的温度降到了新低。
在这之前,她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到还是西宁的那片草原,只是不同于往日的绿草青青,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顾己被这满地的白晃得眼睛刺痛。
她闭上眼睛,想着慢慢适应,只是耳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没忍住睁开眼,就见有人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儿策马而来。
“阿己!”对方高举着胳膊挥舞着马鞭,缏子混着风声传出“咻——咻——咻——”的凌空声。
顾己认出来了,马上的是火仁,他骑的是他的那匹马——旋风。
见他忽然畅快地吆喝一声,右手抓着缰绳,身体朝着左侧而去,人还在马上,左手已经在地上划过一条长线,再起身时他手上抓着哈达,得意地朝着顾己的方向挥舞。
顾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她兴奋地搓着手,只等着他到了跟前就抓过他的马先过过瘾,旋风从小是她看着长大的,肯定会让她骑。
可快到她跟前的时候,旋风和火仁都停了下来。
他们只隔着咫尺之遥,可顾己走不过去,火仁和旋风也走不过来。
“阿己。”火仁把哈达丢给她:“雪山会保佑每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
顾己不高兴:“你让我过过瘾。”
“阿己。”火仁笑眯眯地摸着旋风的脑袋:“旋风驮不了你。”
“你放屁。”顾己恼羞成怒:“我就骑一圈儿。”
“阿己,不行的。”火仁还是摇头,“你不能总来这儿。”
“阿克火仁。”顾己拉下脸来,“你都开始教训我了?你给我骑一圈儿,就一圈儿。”
“不行啊阿己。”火仁依旧笑眯眯的,他轻轻踢了踢旋风的肚子,“你看呀阿己,我走不过去,你走不过来。”
顾己气的跺脚:“那你来干什么?”
“跟我走。”火仁调转马头,“阿己,我带你去见顾阿叔。”
顾己心里存着气,撕心裂肺喊出一句,“你让我跑着去啊!”
话音落下的时候,画面忽然变了。
顾己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她甚至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绘自己所在的地方,非要用一个词的话,她只能想到雾蒙蒙三个字。
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更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唯一的感觉就是有点儿紧张,可明明她待的地方灰沉沉的,她也只是紧张却不是害怕,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期待什么了。
她看到爸爸了。
除了爸爸,还有孟叔叔,郑叔叔,郎叔叔,他们隔着雾气,穿着警服就那么看着顾己。
明明很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又觉得很远,可他们又仿佛就在眼前。
“爸爸。”她第一次在梦里惴惴不安地叫顾海潮。
下一刻,郑叔叔像是绷不住似的笑了起来:“瞧瞧,这丫头,咱们的巾帼小英雄。”
顾己忽然松了口气。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喜悦朝她席卷而来。
孟国强也笑了起来,他有点紧张似的问顾己:“小阿己,我家那个傻小子,叫淮之的傻小子,他……他还好吧?”
顾己喉咙发紧发疼:“好,他好好的,他活着呢,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大人。”
她心里开始怕,怕郑叔叔问起聂晓光。
郎叔叔胳膊肘杵了杵郑叔叔说:“你小子装什么深沉,不问问你家那俩小崽子?”
郑叔叔却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问,不问啦,人活一世,各有各的缘法,好好坏坏,都让那俩小子自己去闯,只要心是正的,我心里就踏实了。”
顾己一个劲的点着头,不知道是嘴上还是心里在说:“他们可好了,他们堂堂正正。”
郎叔叔笑眯眯地,像是感慨:“真好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
顾己看着爸爸,他穿着军装,还是顾己八九岁时候的模样,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顾己。
顾己嘴巴一瘪,委屈地朝他又喊了一声:“爸爸。”
她的眼泪淌出来,仿佛变回了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真想告诉他,她害怕,她疼,她累,她委屈她难受。
要是一直八九岁就好了,一直做爷爷的孙女,做爸爸的女儿,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在车后座,躲在他们的棉衣里头看太阳。
那样的日子她就很满足了。
“阿己啊。”爸爸朝她招手。
顾己终于忍不住了,她明明这么大了,可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八九岁的年纪,扑过去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
做个大人可真难啊,永远做小孩就好了。
爸爸粗糙的手指擦过她的眼泪,他一直是笑眯眯的样子:“我们阿己,长成了顶顶好的大人呢。”
顾己无理取闹似的摇头,执拗地想告诉他,她不想做什么大人。
“我们阿己,这么难的路也走过来了啊。”
顾己又隐隐开始得意起来,她忽然说:“爸爸,我找到了一个人。”
爸爸慈爱地看她:“我们阿己找了什么人?”
“像你一样勇敢的人。”她说,“爸爸,他是个好人。”
“我们阿己啊。”爸爸擦干净她的眼泪,“所以我的阿己啊,该回去啦。”
“小阿己啊。”孟叔叔他们也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该回去啦。”
顾己不想走。
“外头的天亮啦。”他们齐齐地站成一排,“小阿己啊,睁开眼看看吧。”
顾己不想睁。
“小阿己啊。”
她的父辈们身形挺拔,像是一棵棵万年不倒的松。
笼罩在她周围的昏沉和雾蒙蒙的隔膜缓缓散去,顾己看到他们在一片松绿中朝她敬礼,而后他们转身,毫无留恋地走向远处。
“小己,我们小己。”她听到爷爷的声音,“小己啊,该醒来啦。”
她转身看过去。
顾己陡然睁开眼睛。
顾怀山的声音响起来。
宋晏辞冲了进来。
孟淮之的声音传了过来。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蒙舒的脸。
过了很久,顾己才感知到自己的心跳。
她心想,她活过来了,她回到她的人世里来了。
她又闭上眼睛,听他们的呼吸声,听他们说话,听他们一句又一句的叫她的名字。
“我见到了。”
她睁开眼,看到守在她床边的爷爷,
“看到什么了?”顾怀山问她。
“看到爸爸了。”她说,“看到孟叔叔,郑叔叔和郎叔叔了,他们说天亮了,还看到火仁了。”
“这是老天爷给我们阿己的礼物。”顾怀山说。
顾己呆呆地看着他。
“阿己是善良又勇敢的人,你的作业做的很好,所以老天爷奖励你,去梦里领取自己的奖励。”
顾己笑了起来:“嗯,他们都夸我。”
宋晏辞和孟淮之走了进来。
顾己看向宋晏辞,扯出一个笑:“宋晏辞,我想去看我爸和孟叔叔他们。”
“我去安排。”宋晏辞说。“马上安排。”
顾己没问他为何看起来这么疲惫,也没问他去西宁到底做了什么。
她想,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慢慢问,不急。
她又看向孟淮之。
“真好。”她说,“我们都长成了顶顶好的人。”
孟淮之走上来:“阿己,我们没给他们丢人。”
顾己笑,在疲惫中闭上眼睛。
他们当然要长成顶顶好的大人,因为他们的父辈脊梁如此挺直,他们用血肉教会他们的儿女如何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父辈的血肉会铸成他们的荣光,成为他们这一生追逐的荣耀。
“我辈……”
她在病床上翘起唇角,喃喃自语,像是宣誓,又像是承诺。
那是爸爸的笔记本上写下的一句话,顾己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我辈,必承其先辈风骨,抬头挺胸正衣冠,不畏前路艰险,不惧豺狼虎豹,用我一身忠骨,护佑先辈守望之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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