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一声不吭,把盛得满满的饭碗放到周道宁面前,去餐边柜里取了芝麻瓶,在米饭饱满的圆弧顶上撒了几粒黑芝麻。
周道宁盘腿坐到地毯上,拿起手边的龙猫筷架看了看:“还是嘎欢喜宫崎骏?”不由得自嘲他在唐方心里,恐怕还不如龙猫。
“嗯。”唐方把浓油赤酱的葱烧大排换到他面前,把碧绿青翠的广东菜心放到自己手边。她不知道周道宁为何能做到一步跨越十年的长河,但却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做。
小小椭圆茶几上铺得满当当的,唐方舀了一勺海南黄椒酱平铺在奶白的臭豆腐上。
“侬额饭呢?”
唐方倒了杯牛奶给周道宁:“吾夜里勿吃碳水。没烧汤,医生港牛奶配米饭一道补钙效果好。”
周道宁喝了一口:“嗯。脱脂奶邪气难喫(脱脂奶太难喝)。”
唐方没作声。
“要覅来一口饭?吾还没动筷子。”周道宁笑:“侬已经瘦忒交关了。(你已经瘦掉很多了。)”两人交往的时候唐方即将跨过六十公斤,拍大头照的时候只看见她圆滚滚的脸颊和双下巴。现在低着头双下巴都没了。
唐方摇头:“真不用。那一盒饭都在你碗里,你要是吃不饱也没了。”
周道宁给她剥了一只油焖大虾:“吃不饱你再给我煮碗面,大排面最好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吃,盘子倒一个接着一个空了。唐方看着周道宁熟练地把葱烧大排的汤汁倒到剩下的小半碗饭里,毫无形象地呼噜呼噜闷头吃起来,眼睛突然有点发胀,有什么压也压不住地要溢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周道宁这样吃肉汤拌饭的时候,特别吃惊,告诉爸妈后,唐思成叹气说肯定平时太缺油水了。那时候周道宁一周两次奥数集训,两次物理奥赛集训,还有两天要去足球队训练,又是学生会会长,回到禹谷邨天都黑了。他舅舅一家总是五点就早早吃完饭,给他留点肉汤几根菜半锅饭和一堆要洗的碗盘,就连水果都特地买最便宜的烂苹果烂香蕉打发他。
唐方外婆看不过去,肉麻伊(心疼他),给唐方准备的下午点心,总会给周道宁留一份。唐思成烧饭,大荤也总留上满满一盒。为了这个,周道宁的舅妈砸得二楼厨房间嘭嘭响,指桑骂槐,怪唐家多管闲事。方树人知道了杀上楼去,揪着周道宁的舅妈要去派出所告她虐待青少年,还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调解的。周道宁的舅妈坐在楼道地板上哭诉欺负人,又说为了治周道宁姆妈的癌症,家里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哪里来的钱大鱼大肉,又揪着周道宁的衣领要他说清楚舅舅舅妈哪里虐待他了,好像她比窦娥还冤。
唐方记得周道宁衣领被扯破了,他就那么垂眸淡淡地看着他舅妈,一个字也没说。
方树人气得直跺地板,问周道宁舅妈周家杭州的房子和地都去哪里了,既然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她们哪里来的钱买东方剑桥的豪宅。
周道宁舅妈哭赤无赖,又骂方树人因为周道宁妈妈以前开个玩笑说要结亲,就真把自己当周家的亲家了,还盯上了周家的房子土地,用心险恶,治病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种“亲家”出力。
周道宁却站出来朗声告诉众人:“我妈生病的时候,唐伯伯和方老师特地来杭州送了六万块钱。我回来转学也是方老师帮的忙。外婆一直对我好,我都记得的。”
周道宁的舅舅跑出来甩了老婆一巴掌,笑着给方树人赔礼。
一场闹剧过后,周道宁的日子更难过了。
“糖糖,我是只有一条路的人。”周道宁对她说,“你跟我走。”
她说她走不了。他却说她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想走。
她也的确是不想走那条出人头地的黄金大道。
“你走不动,我就拖着你走,背着走也行。”周道宁笑着告诉她。
他是真的会拖也要拖着她走的,她很清楚。
嬢嬢唐欢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一起走,只有并肩前行才能长久。一个跑,另一个紧追慢赶,或者一个人拖着另一个前行,都会出问题。
她从来没嫌弃过周道宁,倒嫌弃过自己胸无大志和能力有限。林子君和秦四月分析得对。
唐方你和周道宁在一起自卑了吗?自卑了。
你是不是怕自己竭尽全力追赶周道宁仍然追不上他的步伐?是的,她怕。
你怕跌跌撞撞跟着他有朝一日会被他扔下?她怕的。
你怕出现了那个能和周道宁并肩前行的人以后,他会头也不回地舍弃你?怕,她更怕周道宁心有他属后,看在两家的情分上连抛弃她都不好意思。
因为怕被抛弃,所以先放手。林子君鄙视她是个感情上极度自私不懂得爱的胆小鬼。
她是,她承认。外婆的出事,只是给了她再好不过的逃跑的理由。
周道宁站起身收拾碗筷,唐方拦住他。
“还是我来吧。”周道宁笑,“这个厨房我比你熟。”
唐方叹了口气抢过托盘:“你洗了那么多年碗,还是少洗一回吧。”
收拾完灶台,擦着碗盘,唐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出该怎么对待周道宁,万一他要赖在这里留宿——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手里的盘子差点砸了。
回到房里,茶几上干干净净,周道宁蜷缩在她小小的沙发里,竟然已经睡着了。
唐方轻轻把餐具收到餐边柜里,泡了一壶普洱,绕过衣柜,看到陈易生替她选的女童床,眼皮直跳心发慌,赶紧又转回客厅。
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翻着杂志,唐方什么也看不进,忍不住转过头,想索性叫醒他赶他走一了百了,明日事明日再应付。
落地灯的灯光打在周道宁的侧脸上,半明半暗,没了他平时神色间的清冷,更显风姿特秀。
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唐方屏息静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忘了初衷。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说她和周道宁吧。
周道宁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点睡醒的湿意。
沉迷于美色的唐方吓了一跳,刚要挪开眼。周道宁却比她还快,半边脸靠在了她的背上,叹了口气。
“糖糖,我不逼你了。你别怕。”
周道宁的声音低沉,像是喟叹,像是承诺,还像是追悔。
唐方身子一僵。
“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回来,跟你一起走。”
唐方懵懵然。
“等我忙过这几年,三十五岁,我就退休。你不是喜欢东山吗?我们去外婆家边上买块地,对着太湖,种种菜,养几条狗,生两个孩子。”周道宁闭上眼,睫毛扫过唐方的衬衫,有点痒,他又睁开闭上了好几回。
唐方不知所措地回了一句:“我以前随口说说的,随口说说的而已。”文艺女青年大多都有这样的梦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真就是随口说说的。
周道宁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就要重复一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
唐方挺直了背,离背上贴着的那一片温热远了点。
“就像你说分手一样。”周道宁眯起眼,“周道宁,我们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你说分手的人还哭成那样,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
唐方吸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现实:“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的确做得很差劲,没跟你说清楚,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什么,真的,你什么都好,我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周道宁,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分开十年了,做回朋友或者同学甚至老邻居都蛮好——”
周道宁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无奈地笑了笑。
“唐方,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眼泪毫无防备地决堤,唐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又伸手去摸抽纸擦鼻涕。她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和他说清楚的,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周道宁却坐了起来,扯起老头衫,把她搂入怀里,替她擦起眼泪鼻涕来:“是我该说对不起,外婆出事的时候我没接到你电话,你发脾气是应该的。我不该吼你。”
唐方抑不住埋头大哭起来,把周道宁身上的老头衫揉成了湿抹布。
“是我太年轻不懂事,是我不好。”周道宁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外婆住院,你选师大最保险。上什么大学在哪里上其实都没关系,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去找你妈妈谈要你复读重考。对不起。”
“我没去送外婆,是我不对。”周道宁抱住她,眼睛也湿了,“外婆肯定怪我没良心了伐。什么时候你带我去扫墓吧,外婆喜欢扶郎花的对不对。”
唐方边哭边摇头:“外婆没怪你。”
外婆出事,当然都怪她。要不是她台风暴雨天硬要去给周道宁送伞,外婆就不会陪着她出门,也就不会在半路上摔了一跤,就不会颈椎骨折,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世了。姆妈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骂她,可这件事却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她高考前不复习,天天守在病房里,姆妈也没说过她一句,还给她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她最后选了上师大,姆妈也没有吭声。
周道宁轻轻拍着唐方的背:“也不怪你的,糖糖。外婆最欢喜侬了。”
唐方抽泣着把他汗衫侧面拉过去擦眼泪。
“吾啊最欢喜侬了。”周道宁柔声说,觉得上海话不够正式不够分量,摸了摸她的头,抬起她的脸,认真无比,“唐方,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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