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和易生说了。他给你打电话你就接一下吧。要不,你先别拉黑他,给他个机会和你解释几句?”赵士衡有点手足无措,他向来不善言辞,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能宽慰唐方。
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女人,被前女友指着鼻子嘲讽,也只默默听着。自从和唐方打交道以来,一向敬而远之,每每看到这类聪明强悍精明又识时务谈笑自如的上海女人,总觉得看到了他自己姆妈的影子,心里不免有点哈丝丝。
然而这时候,看到刚才雷厉风行报警索赔砸酒瓶的女孩子,突然流露出心力交瘁委屈忿然的脆弱模样,一个人孤单单埋头坐在台阶上,衬衣上紧绷的蝴蝶骨突了出来,还微微抽动着。
她是被气哭了吧。八万多的B&B沙发,她还没来得及坐过,就这么被人糟蹋了。好不容易几经波折,眼看要接手房子了,满心期待,因为易生贪这几千块的小便宜,就这么毁于一旦。
“对不起。”赵士衡叹了口气,“102是你家的祖屋,又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被他们这么玷污了,你肯定很伤心——”
“闭嘴!”唐方闷闷地喝了一声,“烦死了!”
赵士衡哦了一声,讪讪然。父亲出事前,要送他去美国,他坚决不去,说了一堆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什么的,被父亲怒吼闭嘴。出事后姆妈变得有点神经质,有时狂暴郁躁有时脆弱不堪,他安慰几句,她也是这么让他闭嘴,说他烦死了,也许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那个人。
唐方却又闷头说了一句:“对不起,不关你的事。”
赵士衡一愣,默默看着她披散在肩头的发尾,跟瀑布似的,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心里有什么东西猛然被挖去了一块,发空发虚发慌,一抬头,赵士衡赶紧站了起来:“老钟来了,还有林小姐。”
唐方在袖子上蹭了蹭残余的涕泪,振奋起精神。
凌晨五点多,赵士衡和钟晓峰一左一右护着唐方从分局大门口匆匆而出,身后跟着好几个中年男女不依不饶地纠缠着。
“小孩子不当心,该赔的钱我们肯定想办法,不会赖你一分钱,起诉什么的也太赶尽杀绝了是不是,做人还是厚道一点好,当是积德行善嘛,唐小姐——”
“怎么就要赔几十万呢,这不是逼我们要卖房子啊——”
“私了不行吗?非要弄到学校去,毕业证书拿不到,这些年孩子都白辛苦了,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做爸妈的,求求你唐小姐,私了吧。我让他给你跪下磕头赔不是!”
“我们乡下的小孩子糊里糊涂的,不懂事闯了祸。放他们一马,我们都记着你的好。弄得这么大,小孩子前途也没了,人生也毁了,万一气不过,还不知道回头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唐方霍然转身:“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们都要给你跪下了,哪敢威胁你?”
“求求你行行好,他们还小呢,给个机会吧。”
一辆商务车哗地冲了过来,越过两条车道,一个甩尾,轮胎摩擦得地面吱吱响,停在了他们前面。
车门一开,呼喇喇下来一帮人,秦四月带着她哥哥秦正月一马当先,后面跟着七八个只穿着白色汗背心的精壮大汉。
“君君!糖糖!寻西格帮小赤佬呢(找死的那帮鬼东西呢)?阿哥来了。”秦正月头发还竖着,一脸的横肉抖啊抖,汗衫短袖子卷到肩膀上,左边一条青龙,可惜右边没有白虎。
肇事者的父母们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这——这可是公安局门口,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林子君阴森森地上前一步:“你们自己管生不管教,搞出一帮熊孩子。社会上有的是人替你们管。刚才还威胁我们受害者是吗?尽管来试试啊。”
门口出来几个警察:“怎么回事,说了你们不要纠缠人家小姑娘。人家被害得还不够惨吗?咿,你们几个又是干什么的?”
钟晓峰上前笑:“是我下面的兄弟,专门打狗的。放心,我看着呢。”
一个参与刚才录口供的警官笑了:“是钟局的弟兄啊,有数了。”
纠缠的人转头纷纷又进了分局。
秦正月英雄无用武之地,低声问林子君:“格撒宁?”
林子君笑着谢他:“阿哥真是动作快,二十分钟就赶来了。”
秦四月搂住唐方的胳膊:“糖糖!侬第一时间就该叫吾啊!走走走,吾请侬切豆腐浆去,去去霉运。”
唐方失笑:“我又不是刚出监狱,吃什么豆腐。”
“这不是你倒了大霉嘛,冲一冲总归好的。”秦四月拖着唐方往商务车走,回头喊林子君,“一道一道去,安龙路啊。”
秦正月赶紧笑呵呵跟上林子君:“听四月港侬调了部车子?阿哥当侬副驾好伐?”
林子君哈哈笑:“欢迎欢迎。”
钟晓峰和赵士衡左看看右看看,默默跟上了林子君。
安龙路的健康夜市大饼油条二十四小时营业,一大早门口已排着长长的队。马路边靠满了各色车辆。
秦正月带人殷勤地排队买好咸甜豆腐浆大饼油条,几个不锈钢盆里满当当地堆满一长桌。
“来来来,糖糖欢喜切咸浆,阿拉君君欢喜切淡浆勿加糖,四月是甜浆。”秦正月笑容满面,“大饼油条麻球,随便挑。”
扭过头,他瞪着钟晓峰和赵士衡没好气地说:“看撒么子看?私噶排队去买。”
凑在一起说话的唐方几个抬起头,秦正月理直气壮地对着貌似没听懂的赵士衡扬扬下巴,一口上海普通话:“闯祸精的朋友,也不是好东西。我是不会请你们吃饭的。”
赵士衡尴尬地站了起来:“钟局你坐,我去买,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一起去吧。”钟晓峰笑着站起身,把自己靠着林子君的座位让给虎视眈眈的秦正月,看来美女永远不缺追求者。
林子君看着他们两个灰溜溜出去的背影,哼了一声:“活该!”
“没关系,糖糖啊,阿哥格点兄弟,等些塞跟牢侬回禹谷邨收作,侬放心,拆撒掼特撒侬直接港。(等下全跟你回禹谷邨收拾,你放心,拆什么扔什么你直接说)”秦正月长筷子夹起一根油条递给对面的唐方。
唐方笑着点头,接过油条啊呜一口,松脆香酥,舀起一勺咸浆,紫菜虾米葱花麻油,五彩缤纷。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糟糕的事总能过去的。
一根油条吃完,周道宁的电话也回了过来。
唐方走到外面接电话,瞥见赵士衡刚刚付完钱,钟晓峰站在马路边抽烟。
“对不起,昨晚不方便接电话。”周道宁的声音温和,带着几许疲惫,显然一夜没睡,“我刚结束,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下周五就回来。”
昨夜人去房空的一刹,唐方立刻给周道宁打了电话,就想听听他的声音,可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也没人接。“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冷漠的女声还没有说完,她就忍不住掉了眼泪,才会在赵士衡面前失态。
一夜已过,身边多了这么多人后,那种急需他一句话哪怕一个字的迫切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哦,没事了。”唐方咬了咬唇,“我和子君四月她们在一起吃早饭。”
周道宁启动车子:“还是咸浆配油条?我跟你说真的是甜浆好喝,加三勺糖。”
唐方低下头,脚尖碾了碾行道砖缝隙里的小草:“不要,甜的会发胖。”
“油条就不发胖了?”周道宁哈哈笑,“对了,你爸让我周五过去你家吃晚饭,我能去吗?”
“你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登堂入室了,还问我干嘛。”唐方叮嘱他,“我进去了,你记得穿好看点,我妈说要拍你的照片拿去秀。”
“求之不得。”周道宁笑,“你喜欢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行么。”
是,他穿什么都好看。唐方笑着轻声说拜拜,刚要挂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女声:“道宁,你把眼镜忘我家里了。”
她听着周道宁淡淡地道了声谢。
“昨夜在苏家谈点事,你别想歪了。”周道宁加了一句,“已经都谈好了,苏贝贝夏天就订婚,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
唐方心里热热的,“嗯”了一声:“你自己也要小心。”她希望他不只是谈好了苏贝贝的事,还有他自己,能早点脱离那样的圈子。
秦正月拍着胸脯的事果然靠谱,七八个大男人在,清理工作进行得很快,到了黄昏的时候,屋子里基本能看了,床上用品和床垫,唐方直接做主全部扔了,剩下她也没辙,赵士衡又一直唠唠叨叨的。
“沙发也扔了算了。”唐方怎么看怎么犯恶心,无论如何,她搬回来前还是得全部重新粉刷换厨卫家具了。
赵士衡苦苦相劝:“太可惜了真的,可以送去整体干洗消毒的。等易生回来想想办法——”
“唐方——唐方——”
陈易生的大嗓门在门口哇啦哇啦响起:“你为什么拉黑我啊?也不接我电话!我一收到消息就马上买机票回来了,你别生气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我来——怎么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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