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宁,你把车开到弄堂口等着。”
“老吴,你带上萌萌先去华东医院急诊室挂号,这是叶青的身份证。”林子君把叶青的钱包直接兜了个底朝天,零星硬币滚落在中岛台上。
102的门开了又关。
林子君抬眼看了看钟晓峰:“麻烦你背上叶青上周道宁的车。还有叶青——侬覅开口,吾会摒勿牢打侬,除忒糖糖格种戆度,侬还敢麻烦撒宁赖牢撒宁?(叶青你别开口,我会忍不住打你,除了糖糖这样的蠢人,你还敢麻烦谁赖住谁?)”
叶青真没敢开口,顺从地上了钟晓峰的背。
“还有侬——”林子君转头朝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对着唐方卖惨的陈易生喊,“陈易生,走了,你跟着我和唐方,坐我的车走。”
陈易生举起自己的手:“我是伤员!”还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林子君嫌弃地低头把台面上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叶青的包里:“死不了,自己跟上。唐方扶他一把。”
唐方背上叶青和自己的包,扶住陈易生的伤手,小声问:“要不要告诉你爸妈?”
陈易生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点小伤,千万别!”
102的门咣地合上了。
“唐方你给赵士衡打电话,让他赶紧找他妈帮忙。五一节医院里估计只有值班的小医生。”陈易生脚下不快嘴上快:“你快拨,我来说。放心,你不是说这次要带叶青去好好检查?索性让他妈妈多喊几个医生。还要哪些科室的?”
林子君见唐方还有点犹豫,捅了捅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老太太能在医院住这么多年,立升结棍额,侬快打。”
五星红旗一路悬挂,节日氛围浓厚。延安高架下的蓝色光带给夜色中的上海围上了一条时髦的腰带。从医院的窗口看出去,都市夜景又美又迷离。
“叶青的家属是哪位?”护士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不温柔也不冷漠,例行公事。
“我是她老公。”老吴抱着萌萌站了起来。
唐方和林子君也走了过去:“叶青是阿拉阿妹。”
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赵士衡扶着身穿病号服面无表情的王意琳走了出来。
陈易生自觉地站了起来,笑着挥挥自己包扎好的粽子手:“王阿姨侬好。”
王意琳视线落在他手上,神情柔和下来:“嗯,替我向你爸爸问好。”她眉头轻皱,换了上海话,“覅叫阿姨,难听色了。”
陈易生吐了吐舌头,应了一声,心想林子君喊她赵老太太岂不该被她掐死。
唐方看不出赵士衡的姆妈哪里可怕,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的王女士,长年不见阳光格外白皙,言行举止透出长年养尊处优后的优越,见她视线扫过来,唐方轻轻点了点头弯了弯腰表示感谢。多亏这位夫人出面,外科的主任医师特地赶回医院,连着妇科内分泌科好几位专家都来给叶青会诊。叫一个也是叫,叫十个也是叫,不叫白不叫叫了不白叫。她轻描淡写对赵士衡说的话,让林子君感慨了很久,猜测赵士衡家老头子能安然出来还待遇这么好,谁知道风云变幻大王旗,上头又有了什么新动向。
“病房要查房了,小赵送你姆妈上去,当心点。”一位戴眼镜的老医生笑着叮嘱,“不要走楼梯,阿琳你膝盖有炎症,还是耐心等等电梯好。”
赵士衡忙不迭地感谢:“今天麻烦李伯伯了,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李主任拍了拍赵士衡的肩膀,“上次给你介绍的小袁,加了微信怎么不约人家小姑娘出来吃吃饭看看电影?”
赵士衡有点狼狈地低下头:“工作太忙了——”
王意琳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小赵公公的手,穿过人群,往电梯间去了。
唐方和林子君留意到她虽然穿着病号服,却没穿病房里统一的拖鞋,一双香奈儿的山茶花低跟皮鞋轻轻敲打在地面上,很有节奏感,脑后的发量浓密,烫卷的曲线十分丰满。
老吴把萌萌交给唐方,跟着李主任进了医生办公室。
陈易生在护士台和几个护士聊得十分投机,不一会儿拿着几根棒棒糖回来,让唐方给他剥糖纸。
唐方把怀里的萌萌放好,给他剥糖纸。
“谢谢了。”
“客气什么。”
陈易生接过棒棒糖问萌萌:“我们一起吃?你一根我一根?”
一直不作声的萌萌抬起大眼,警惕地看着陈易生。唐方刚要回绝他,萌萌却伸出小手:“我要绿的那个。”
周道宁买了咖啡和三明治上来,见林子君和钟晓峰在安全通道楼梯口抽烟,不知道在说什么。陈易生和唐方坐在外面椅子上说话,萌萌专心致志地吃着糖,看见他就猛地转过头躲进唐方怀里。
“吃点东西。”周道宁把东西放下,拿了杯冰美式给唐方,“赵士衡呢?”
“谢谢,送他妈妈回病房去了。”唐方接过咖啡,声音客气又疏离,“你明天的航班,早点回去休息吧。叶青应该没事了。”
陈易生毫不客气地翻起袋子,挑了个火腿鸡蛋三明治出来:“咿?你们明天不是同学会吗?周道宁不去了?你们同学会是AA制还是有大款买单的?”
周道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萌萌,抿了口咖啡,没作声。叶青如果真的自杀,依唐方这犟驴脾气,他恐怕怎么也拉不回来了。所幸一个连“不”都说不出口的人,也绝没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不吃了。”萌萌把嘴里的糖拿了出来,看着唐方,“大妈妈,我要去看妈妈。”她扭头瞄了一眼周道宁:“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我会照顾她,给她倒水吃药,我还会用电饭锅煮粥,妈妈说生病了只能喝粥,可以吃一点肉松。我还会讲故事给她听,她睡着了我也不走开,会一直看着她陪着她!”
唐方眼睛一酸,轻轻吻了吻她的头顶:“我们萌萌真是个小棉袄,怎么这么能干这么贴心呢?还这么会照顾妈妈,你真了不起。”
萌萌抱住她:“因为每次我生病了妈妈也是这么照顾我的。爸爸不要她我要她。”她又瞄了一眼周道宁。
周道宁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七岁的孩子这是记恨自己让她跟爸爸呢。
办公室的门嘭地开了,老吴直冲过来,对着周道宁就是一拳。萌萌尖叫起来,楼层里乱成一团。
“叶青是我老婆,是我老婆!关你什么事!”老吴红着眼又是一拳,打在周道宁的手臂上。
“她有没有资格活下去关你什么事!要你说?”老吴疯了一样毫无章法地双手抡上,“老子赚的钱就是给老婆女儿用的,她爱给谁给谁,爱怎么花怎么花!什么吸血什么水蛭,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懂个屁!你要是害她了我跟你拼命,你要逼死她是不是——”
唐方一把将萌萌放到陈易生怀里,冲上去用力推开老吴:“你才懂个屁!滚!”
周围的医生护士过来隔开他们:“家属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周道宁摸了摸火辣辣的唇边,嘴里一丝血腥气,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唐方,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医生说了,叶青根本就是自杀未遂!被你刺激的!就是你!”老吴在钟晓峰双手钳制下,还企图伸腿去踢周道宁。
宽敞的楼梯上周道宁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不屑和他争辩。
唐方一脚踢在老吴小腿上:“放屁!外面有人的是你,要和她离婚的是你,要带走女儿的也是你,嫌弃她娘家人的也是你,说她有病的人还是你,逼她走死路是别人吗?明明就是你,你敢做倒不敢认,怕了?心虚了?”
老吴脸红脖子粗地喘着气,不看唐方只瞪着上两层楼梯上的周道宁:“不关你们的事!唐方你不是叶青好朋友吗?你还骂她!你们不骂她她就不会自杀!我没有逼她,我明明跟她说得好好的,离了婚她还是萌萌妈妈,也能住在现在的房子里,阿姨一样用,给她两百万养着她——”
唐方心里涌上一阵荒谬的感觉,似乎曾经听说过同样的事……
林子君冷笑着拉开唐方:“吴老板是笃定外头能生儿子,所以要我们青青腾出位置来?然后你还能时不时回头找她,也不用再给她一分钱了,齐人之福皆大欢喜?”
老吴翕了翕嘴唇,却没开口,脸上有了几分愧色,终于还是用力挣开钟晓峰,抬起头反问:“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对她不好吗?天底下你们随便找人来比一比,有我这么好的老公吗?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她不想跟我妈住,我妈就去跟我姐住,她要给她弟弟买房子我就给她买房子,她要开店就开店,要买唐方你的小笼包就买。我哪一样没依她?她至于闹成这样吗?跟踪我,跑去杭州那样闹,那么多人看着,我脸往哪里放?”
“原来你还要脸啊。”唐方诧异不已,“你外面没人?你家没要叶青生儿子?没嫌她生不出儿子?你妈你姐没对她冷暴力?吴老板你觉得给钱就是对她好?萌萌从小到大哪次生病看见过你?叶青抱着小孩一个人挂号门诊付费检查再去门诊再付费再拿药,你去哪里了?你开过一次家长会吗?”
“你懂什么?”老吴摇摇头,“我们男人在外面有多忙有多累你们根本不懂,真是!叶青就只要忙孩子一件事,人家又上班又带孩子的女人多的是——”
林子君哈了一声:“是,天底下就你们男人苦男人累赚点钱养活全家了不起,那你觉得叶青做得不够好,有错有问题,你可以跟她谈啊,但你要找别人生儿子你得提前说吧,你耗着我们叶青干嘛?她好歹也是名牌大学高才生,犯不着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出来大把有钱有脸的人追,你犯得着这么折磨她算计她最后一脚踢开她?”
“我没怎么她!叶青她是有病,还总不肯吃药,医生说了就算能怀上孩子也保不住。她那种精神上的病,说不定会遗传,我还要带萌萌去好好检查……”老吴喃喃地辩解着。
唐方握紧双拳:“叶青说过了,她一分钱不要,就要萌萌。”
老吴摇头:“萌萌姓吴,是我女儿,不能跟她。我妈和我姐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要!我要妈妈!”上层楼上传来萌萌尖厉的声音。
陈易生有点狼狈地按住背上的萌萌,他实在是爬不动楼了才下来的。
“阿奶说妈妈坏话!”萌萌带着哭腔喊,“嬢嬢也不喜欢我,每次都把我的东西给表哥!爸爸,我要妈妈,我不要去国外上小学不要住到宿舍里!我不要去国外玩,我要做作业要学琴我要妈妈!”
“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照顾萌萌?”唐方连发怒都不屑,每个要享齐人之福的渣男都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仁尽义至了,打发走前妻还要关进笼子里,生下儿子后,碍眼的打发去国外读书。几十年前有方少朴,社会进步这么多年,眼前又来一个。
老吴挣开钟晓峰:“我给萌萌找的是英国最好的女校,你们懂什么?这叫一步到位。萌萌——萌萌,来,爸爸抱——”
叶青还没出来,唐方疲惫地坐在楼梯上,靠着林子君肩膀闭着眼休息。远远地不知道在哪一层楼,传来萌萌隐隐约约的哭声。
赵士衡收拾了咖啡和三明治出来,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在楼梯上,叹了口气,把咖啡分发到他们手上,坐在了唐方身后,咳嗽了几声。
唐方回过头:“今天谢谢你了。给阿姨添麻烦了。”
赵士衡想了想:“我陪在里面听了一些。唐方,我说了你别生气,其实有些话还是要看场合看人的。”
唐方一愣,斜靠在了墙上侧过身对着赵士衡点了点头:“没事,我今天也是昏头了,是不该那样说话。”她的确不该那样跟萌萌说。
赵士衡却看向最下面的陈易生:“你朋友跟我以前挺像的,易生那时候和你一样,也总是骂我,他骂得很凶。可每次我真要崩溃的时候,他从来不骂我。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知道他哪怕随便骂一句,赵士衡这个人应该就不在了。”
陈易生抬起头,嘴上还带着奶酪痕迹:“我没骂你?不现实啊——”
赵士衡笑了笑,把脚边的纸袋子放到唐方和林子君中间:“我爸出事后,学校给我发了退学通知,我妈就骂我是个没用的废人,从小到大都不像他们,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活着也给她添堵。我在未名湖边坐了一天一夜,易生从上海冲到我学校,揪着我让我请他去簋街吃麻小,吃完麻小去北电,找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演员一起去了南锣鼓巷的酒吧喝酒,半夜拉着我跳到后海里游泳。”
陈易生在众人的目光下嘴巴张得更大了:“赵士衡——难道你那时候是想跳湖自杀?”
“我被他按在后海里喝了一肚子水。”赵士衡举起咖啡敬陈易生,“太难受了,喉咙疼了好几天,后怕。我记得第二天陈伯伯就来学校了对吧?又拿皮带抽了你一顿?”
陈易生瞪圆了眼:“咿,赵士衡你反了是不是?!”
“后来在美国,我女朋友和季柏那事,也是易生跑来美国找我的。”赵士衡叹了口气,“其实从我帮季柏开始他就一直在骂我,我被赶出自己公寓的时候他还骂我活该,打国际长途骂了我二十七分钟。”
林子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天底下有老吴那样恬不知耻的男人,却也有赵士衡这样窝囊憋屈的,还有陈易生这样帮人都不愿意明着帮的。
“他是在地铁里找到我的。”赵士衡平静地说,“他兴高采烈地要我陪他去自驾一号公路。我就去了。”
唐方低头喝了好几口咖啡,大概明白了赵士衡为什么任由陈易生呼来喝去。不知怎么又想起方少朴来,她的文字真的打消了他消极的念头吗?人生是有多苦,才能让他们不想再继续下去……
“谁都知道,比起很多人,其实我们都算过得好的。可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赵士衡吸了口气,“你朋友是中度抑郁,还是尽量温和一点开导她陪着她吧。”他自嘲地说,“对于我们这种已经知道自己很差劲的人来说,其实很想靠近太阳。”
“骂叶青的人是我,不是唐方。”周道宁站起身来,转身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入唐方脚边的纸袋。
赵士衡一愣,尴尬得不知所措:“道宁?”
周道宁深深地看着唐方:“我先走了。再见。”
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唐方模糊了泪眼,看着赵士衡匆匆追了下去。那句“你也没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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