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乘了一刻钟的铁皮船,众人临近一点钟才登上了大沙岛。两条纯种德国黑贝立刻汪汪怒吼起来,虽然被链子拴着,依然拼命往前冲,十分敬业卖力。岸边一个很大的芦苇棚子,路过时倒没看见鸭子,地面铺着干草,一点臭味也没有。
十几只走地鸡悠闲地在枇杷树下漫步,看得出地里还有不少烂掉的枇杷。杨梅树已经挂了果,也没人管,鸟群在树上吃得欢。山势起伏并不大,不远处茶树田蜿蜒翠绿,走了二十多分钟,就看见一排旧旧的瓦房,两边地里种着许多蔬菜作物,番茄黄瓜茄子丝瓜鸡毛菜茼蒿菜香菜,再里头是一排排橘子树,还有十几棵石榴树,榴花正红。
两张大圆桌临湖摆着,上头已经搁了不少菜,都用细网兜盖着,苍蝇在一旁嗡嗡嗡盘旋。老郭正端着一个大砂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还是那样随遇而安并不热情的模样,搁下砂锅只和陈易生唐方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返身又进了厨房。陈易生反客为主,热情招呼大家赶紧落座吃饭。方树人皱了皱眉头,勉为其难地落座了。
杨柳轻拂,湖水微漾,两条蓝漆斑驳的旧木船系在岸边,茶是岛上今春的碧螺春新茶,一根根舒卷在玻璃杯中,清香怡人。大表姨父识货,喝了两口,感叹这茶在外头茶庄喝过,十六克卖七万块,转头赶紧热情地开口要问老郭买。
老郭神色淡淡的也不接话,转身打开角落里的老式航天牌冰箱门,拿出几个牛皮纸包成的小袋子,一包给了陈易生,老胡和老岑也各得了一包,特意又给了唐方一包。
唐方知道了价钱自然不肯接。陈易生接过来转手给了大表姨父:“姨父您拿着,老郭种的茶,都有茶庄专收的,自己留的也不多,这里二两,您就给他个三万块就行了。”
唐方还没反应过来,大表姨父已经眉开眼笑地打开手机微信支付,当着方树人的面又把陈易生一顿猛夸。
唐方见外头也没人帮手,径直进了厨房,却见厨房里除了老郭,竟然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忙活着。
“这位是?”
老郭有点难为情地介绍:“这是我妈。妈,这是陈易生的女朋友小唐。”
“我们来帮忙吧,怎么好意思让你妈妈一个人动手?”唐方急了,不免心里埋怨陈易生平白给人添了大麻烦。
老太太却笑眯眯地说一口上海话:“覅紧格,老早呢,有一对小夫妻勒嗨帮忙种菜养鸭子额,现在乡窝头忙了收麦子种稻子,才请了一个号头(月)假,吾来噻额,还有几只小菜等宁来齐了炒一炒。大宝啊,好炒菜了伐?”
老郭背过身,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刚刚就说过好炒菜了。妈你快点吧。”
岛上不通煤气,灶头简陋,巨大的液化气罐子裸露在外,接着两个灶,白墙早已熏得乌黑,油污厚厚一层,剪开的旧毛巾做的抹布团在水槽边上。唐方利索地把积压在水槽里的锅碗一口气洗得干干净净,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
原来老郭也是上海人,因为一心扑在这个岛上,老婆带着儿子早就和他离了。顾虑着没人照顾他,老太太已经在岛上待了四年,洗衣服做饭种菜,什么都做。以前老岛主还在的时候,雇了十来个人帮手,还不觉得吃力,老岛主去世后,又出了村里毁约的事,那些帮工都各自找了出路,最后只剩一对很老实的小夫妻,偏偏月头请假回乡了,可把老太太累得不轻。
“阿拉大宝就会得读书呀,衣裳打勿来格(衣服不会洗),饭啊勿会烧,吾勿来,伊哪能办呢?”老太太笑着抱怨,语气里满满都是那种因为儿子需求离不开她的自豪感。
唐方一边腹诽老郭这个在外头还挺人模人样的巨婴,一边接过老太太的锅铲掌了勺,炒了鸡杂,蒸上茄子,只让老太太打个下手。
“哦呦,易生有福气哦,寻着侬有饭喫了。”老太太夸夸唐方,又转回去夸儿子,“阿拉大宝呢,就是勿肯出去,告劳寻勿着老婆(所以找不着老婆),伊学问真是一等一额好,看过额书,一只房间摆勿老,每个号头来寻伊谈天论地额宁,多得来。”
唐方呵呵呵,连日常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男人,究竟找老婆还是要找保姆?
几个炒菜出锅后,陈易生和老黄拎着两袋小龙虾进来了,笑嘻嘻地和老太太问好。唐方见他一点也没有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自觉,脸就沉了下来。
老太太把她往外推:“好了好了,还有两只青菜,吾来吾来,谢谢侬哦,侬来喫饭还来帮忙,勿好意思了。”
陈易生留下老黄,拉了唐方回到饭桌上,二十来号人已经吃得杯盘狼藉。唐方草草喝了一碗鸡汤,吃了点青菜就搁了筷子。
等男人们都移到湖边去喝茶抽烟,唐方招呼几个表嫂表姐帮忙收拾桌子,低声把郭老太太的事说了,大家都深感难为情,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饭厅和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筷也洗了,才带着一帮孩子拎上篮子去鸭棚。
陈易生一见唐方要去拣鸭蛋,立刻丢下烟跟了上来,他心知肚明唐方从吃饭前就不太理自己,故意连拖带拽把唐方拉在最后头,看不见前面的人了,赶紧诚意满满地开始道歉。
“今天是我安排得不好,没算好时间,太晚上岛了,把你家里人都饿坏了,对不起——不过我看大家吃得还是挺满意的吧?”
“还好吧,饿什么啊,游艇上也没见他们少吃,乡下人反正吃什么都香的。”唐方语气淡淡的,却不看他一眼。
陈易生嫌她手里的竹篮子碍事,晃到唐方右边:“那就是我太贪心,把我那些朋友都凑到一块儿来,结果他们和你家里人是不太谈得拢,有点尴尬。我以后保证再也不这样顺大便了。”
“你尽管顺你的大便好了,反正岑大师不还和我姨父打八十分嘛。”唐方把篮子挎到右边,撞了陈易生一下。
陈易生挠挠头,又挪到左边:“嗯——那你怎么就不搭理我了?因为摩托艇的事?那我下次一定注意安全!”
唐方哼了一声:“没所谓啊,反正你也死不了,下趟湖洗个澡多好玩,你干脆一路游回去好了。”
陈易生笑着去拉她的手:“你才舍不得我死呢,你理理我呗,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唐方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是生你的气!你这人怎么总是自说自话啊?你不知道岛上只有老郭妈妈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吗?你随随便便喊了二十来个人上岛吃饭,看不见老人家有多辛苦吗?”
陈易生一脸委屈:“我真不知道,我问老郭方便不方便,他说方便的——”
“人家那是客气,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方少朴客套一句有空一起吃饭,你就直接说好,问人家晚上六点在哪里吃——”唐方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脚,“你就不能想得周到一点吗?害得老人家早上五点就坐船去村里买菜,忙到刚才自己都还没吃一口,你简直——”
陈易生嗷嗷叫屈:“我怎么知道他们还要出岛买菜?以前来都是岛上随便摘一点的。”
“你这都叫来了多少人?岛上养猪杀猪养牛杀牛?我那些亲戚喊着要来,我都说了不方便,你干嘛还要大包大揽招呼他们全都来?”
“我还不是为了讨好你嘛。”陈易生抢过她的篮子:“再说我知道老郭缺钱,早就跟他说好了,一个人一百五的饭费,鸭蛋一个五块,鸭子两百一只,就想着两全其美两头落好的。”
唐方却不知道还有这桩饭费官司,愣了愣:“都是你付钱?”
陈易生眼巴巴地伸出手:“要不你赞助我一点?”
“呸!”唐方扬起眉,“是你自己找事惹麻烦,活该你给钱。”
陈易生拉住她的手不放:“赞助几个鸭蛋钱总行吧——算了算了,你姨父已经买了三万块钱茶叶了,还要谢谢你给老郭带财呢。那你别给我脸色看了嘛。唉,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唐方叹了口气:“老太太摊上老郭这个巨婴,也真是惨。”
“咱们就事论事啊,我得批评一下你——不算批评,就提个小意见小建议。”陈易生瞄了瞄唐方的神情:“你想想啊,凡事呢,我们都得辩证地去看。老太太一辈子都是这么照顾老郭过来的,你不让她照顾,她才难过呢,她会觉得自己没用了,儿子不需要她了,人心情不好,癌细胞就会大大扩散,反而更容易生病。现在老太太虽然累一点,可你看看她精神气多好,一直很开心的。至少老太太在上海一天到晚要去医院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来到岛上后从来没听说生过什么病。”
唐方侧头看着陈易生,抿了抿唇没开口。
“再比如说你和叶青吧,你说叶青要是发生这么大的事完全不找你帮忙,也不依赖你,你会是什么感受?”陈易生谆谆善诱,“可是换个人看,不能理解施比受有福,也不能理解相互需求的价值所在呢,肯定就会像你感叹老郭那样感叹叶青是个巨婴,觉得你很惨。唐方,你惨吗?”
“当然不惨!叶青是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她需要我,我肯定会尽全力帮她。我们之间的事又没影响别人!”唐方脱口而出。
“那何况是亲母子呢?他们一个需要照顾人,一个需要被照顾,又影响谁了呢?”陈易生微微笑,“正因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只习惯于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别人的行为,看不见自己的‘罪’,也看不见别人的‘义’,所以我们才需要沟通,那你想想,你是不是今天不该对我乱发脾气呢?”
唐方词穷,低低嗯了一声,别开脸看旁边的果树。
陈易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在跟我说对不起了,就是要面子嘴巴硬,那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介意啦。”
“你想得美。”唐方嘀咕了一声,伸手去拿篮子,“篮子给我,我替老郭多卖几只鸭子总行了吧?”
陈易生愣了愣:“鸭子?不也都得我付钱?”
唐方笑着跑了起来:“对不起,谢谢你,没关系!”
“糖——”陈易生咬着牙拔腿追了上去,这家伙真小气真难弄,看他今晚怎么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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