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而不在于你如何去描写。——毛姆《人生的枷锁》
陈易生原先苦恼的就是“我不能拿我妈怎么样。”现在还多了一条:“我拿我家糖也没办法。”
社会地位决定家庭地位,这条真理在他身上似乎不顶用,白天常总工连续电话轰炸,不接或挂断都阻挡不住她的执着。关于唐方不要三套房子的事,疑惑他们结了婚为什么还各花各的钱,最后委婉陈述你老陈家几代单传,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应该生上两个孩子,有益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和日后他和唐方的养老。
婚姻是泥潭,不只是因为把两个家族联系在了一起,还有个体身份的无形转换,原来的他只是陈易生,现在多了丈夫、父亲两个身份后,压上来的不只是他所想到的经济问题,还有这许多无形的大山。
陈易生轻轻挨着床沿坐下,拿起唐方的一只手,被她用力挣脱了,锲而不舍地捉回来,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头,十指交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唐方拗不过他,只闭上眼生闷气。
“别生气了好不好,对你自己身体不好,对宝宝也不好。”陈易生亲了亲她的手。
唐方睁开眼瞪着他:“你看!你、你妈!你们眼里只有我肚子的这个货!有本事你们弄走自己生,免得我害了她!”
陈易生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这个货,什么叫他们自己弄走,他家糖还真能创造不讲理的新高度。
“实话!大实话!”唐方甩不开他,冷哼了一声,“要早知道你家五代单传,我可不敢找你生孩子,担当不起。”
陈易生忍不住笑意:“这种话你也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你太爱我了才特别敏感特别在乎?”
“呸,不要脸,想得美。”唐方别过头,“这才结婚几天,你妈就跑到我家里来抱怨我把你养瘦了,日子简直没法过。以后宝宝生下来她说不定就住到这里来了,生怕我虐待你们两个。”
陈易生挠挠头:“这里才多大,她来难道睡地板啊,怎么可能,再说我妈离不开我爸的。她来只是关心关心我们——”
“谢谢侬!这种关心我真不需要。”唐方转过头来一脸严肃,“陈易生,我希望你和你妈妈说清楚,我是和你结婚了,是怀了我们俩的孩子,但她这样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就冲过来,我有点不能接受。当然,以你的口才,我相信你可以说得很委婉。”
陈易生眨了眨眼,一脸无奈。
唐方坐了起来:“同样,我也会这么要求我爸爸妈妈的。”
“我很欢迎你爸爸妈妈来的呀。”陈易生低声嘀咕。
“那是另外一回事。”唐方摇头,“我争取了很久才能搬出来自己住,没住几天就和你住到一起了,再过一段日子又要多一个宝宝,我想要一个暂时只有我和你的空间。年节里陪你父母吃饭,这我可以做到,就算听到那些不中听的话,我也会因为你而礼貌地忍耐。”
“为什么是忍耐呢?”陈易生有点委屈了,“之前在西安,你不是和他们相处得挺好的吗?总一块儿欺负我,我以为你很喜欢我爸妈的。”
“那时候我只是个外人,你爸妈对我也没有这种‘生儿子’‘养胖我儿子’的要求,大家客客气气是应该的。”唐方吸了口气,“现在我们领了证,我就变成了他们的儿媳妇,他们就会冒出很多期望和要求,甚至像你妈妈这样,直接认为她能左右我的想法管理我了,这不行。”
“可是你姆妈要求办婚礼,都是她说了算,我不也同意了嘛。我妈只是一片好心来送个补品,你就这么不开心……”
“陈易生,你可以不答应的。你坚持不办也没人绑着你做新郎。”唐方没好气地说,“最可怕的就是你妈这种‘好心’。”
“你看,我爱你,想让你开心,你姆妈是你最重要的亲人,她开心了你就也会开心,她不高兴你心里也会有个疙瘩,所以我是心甘情愿地答应的,而且她说得有道理,婚礼能显得我很珍视你,你嫁给我,能得到那么多亲友的祝福,是件特别好的事。那同样,我妈开心我也会挺开心的,有些话其实用不着跟她说那么清楚,甚至根本不用告诉她,毕竟她是老人家了,想法也比较固执,没办法理解你,反而弄得你们都不开心。我们想要个女儿,我们暂时不打算生第二个,你和我心里知道就好了对不对?”
“所以你要我像你这样什么都瞒着骗着他们?装作不抽烟不喝酒?出去探险也不说一声,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做个双面人活在谎言里?”
“这叫作善意的谎言,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冲突,你看我们领结婚证,本来就是我们两个成年人自己的事,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可顾虑到你姆妈,不得不瞒着她事后再说,这怎么叫双面人呢?”陈易生眨眨眼,看着唐方的表情感觉自己话太多貌似又捅了个马蜂窝。
身为同谋的唐方一时无语,这也是一种双标吧。她顿了顿,轻哼了一声:“我姆妈和你妈妈不一样。反正我没法理解你和你父母的这种相处模式。”
“其实父母都一样。”陈易生松了口气,“如果我妈妈的话让你不开心了,我代她向你道歉好不好,你今天不闷在心里,对我发出来挺好的,比以前进步多了,我还想好好表扬你呢。”
“谁要你表扬我?”唐方别开脸,口气却软了下来。
“要不要去洗个澡?我们一起洗,把不开心的都冲冲掉。”
“我洗我的,你洗你的。”
陈易生一只手往她腰间摸,另一只手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放:“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还分这么清楚干嘛。”
“还有件事没说清楚呢,你以后不许笑我开车的事。”唐方撅起嘴。
“好的,老司机不应该嘲笑新司机,应该身体力行好好带你上路。”陈易生半个身子压了上去,“那句网络用语叫什么来着?老司机带我走?”
“你好好的老是去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掉价。”唐方推搡他,“压到我了,压到宝宝了,起开。”
“你看,你把宝宝看得比我还重要。”陈易生也嘟起嘴,到底还是没敢真压上去。
“你根本就没瘦!”唐方依旧有些意难平,又嚷了一句。
“没瘦。我瘦没瘦你最清楚了。”
这句话刚说完,陈易生手机又响了,唐方见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菲欧娜公主的绿色笑脸,一怔。
这次陈易生倒接得快:“妈——”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站起身往客厅里走,“我还在开会呢,出来上个厕所,对对对,最近特别忙。哎哎哎,你别去了,唐方说了谢谢你,大老远的还跑一趟。客气还是要客气的,她那么懂事。”
“101啊?是做了餐厅,对,唐方是要继续创业的。不会的,一天只做一桌,不会累到的。好了,你就别管了。”
“你今天没进去看看?那下次吧。下次我带你好好看。”
“舅舅要去参加婚礼?好,你问清楚多少人,我跟唐方说。”
“没有不喜欢我,唐爸爸可喜欢我了,今天还给我打电话了呢,谁会不喜欢你儿子呢?好了好了,我真的要回会议室了,你也早点休息啊,问爸爸好,拜拜。”
陈易生好不容易打发完老娘,转头看卫生间的门已经锁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翻了翻,找出唐方以前残留的一包中南海,闻了闻,一股潮唧唧的味道,他拎出一根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半包烟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往八角窗前的地板上横了下去,摊平四肢,突然特别期待起潮汕行来,他也是真的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浴室里换了新的强力防滑垫,还放了一张浴凳,热水冲淋下来,唐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承认,陈易生比她成熟多了,今晚的眼泪和脾气有一半是驾驶事故带来的挫败,另一半是明知自己对着陈易生无理取闹还无法控制的挫败,爆发的情绪是否和怀孕产生的大量雌激素有关,或者仅仅是仗着陈易生屡次对她闹脾气的容忍肆无忌惮,唐方自己也不能确定。
闭上眼,任由均匀细密的水流打在脸上,唐方隐隐感觉到一种崭新的情绪笼罩住了自己,懊恼、悲伤,甚至有点绝望,这一点点绝望,基于几十年来她父母婚姻产生矛盾和解决矛盾的方式,因为极小的琐事发生争吵,然后是姆妈发脾气,爸爸去哄,地位绝不公平的冷战,最后又在某个节点莫名其妙地抹去旧账,生活就这么不断循环着。而她曾再三告诫自己并认为她绝不会走上这样的老路,她的婚姻会是理性大于感性,客观战胜主观的,她会用对同事的态度去对待丈夫,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礼貌,避免产生不可控的冲突。
然而很明显,她高估了自己,即便推诿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上,她不得不承认陈易生今晚很冤,她不想这样。
走出卫生间时,唐方看到陈易生躺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坐到他身边仔细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她男人看起来有点憔悴,眉头皱成了川字纹,嘴唇紧抿着,下巴冒出了黑黑密密的胡茬,头发似乎也长了不少,一直听他说要去剪头发却一直没空去剪。胳膊旁边放着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醒的通知密密麻麻的,似乎又有人发来了什么图片。
唐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眉间,陈易生猛地惊醒,见到是她就笑了。
“你怎么不等我就偷偷摸摸自己去洗澡了?!”
“我怕听你和菲欧娜公主说话会笑场,害你穿帮就不好了。”唐方拉起他的手,轻轻摸着他中指上的薄茧,“你知道我演技不好。”
陈易生舒展了一下四肢,倦倦地翻了个身搂住她的腿:“你会开玩笑我就放心了。今天才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天,如果你不开心,我会很自责的。”
“今天我有点烦躁,对不起。”唐方坦承,“你妈妈突然来,让我很焦虑,压力很大,我可能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她,也还没准备好怎么做人家的儿媳妇,但拿你撒气是不对的,对不起,我错了。”
陈易生很意外地转过头:“糖糖你在向我认错?”
“干嘛,我是那么不讲理从不认错的人吗?”唐方戳戳他的胡茬,“我现在很会反省自己的好吗?而且我好像跟你认过好几次错了——”
不等陈易生开口,唐方笑着抬了抬下巴:“勇于认错,但从来不改,你要有心理准备哦。”
陈易生一晕,无力地栽倒在她腿上,轻轻咬了下去:“那我就咬死你!”
“你敢。痒死了,起来去洗澡。”
“我饿了,晚上没吃饱,帮我蒸两只大闸蟹好不好?我们坐到花园里吃,美死了。”
唐方手上一停:“呵呵,大闸蟹是什么?”
陈易生抬起头:“老潘让人送来的啊——你?”
唐方眨了眨眼:“我今天带去给我姆妈吃了,说了是你送的,她一口气吃了三只。吃你的嘴软对不对?丈母娘等你送她去高铁站出门旅行呢。”
“没留两只公的给我?”陈易生委屈极了。
“呵呵,我错了——老公——”唐方挤了挤胸口的马里亚纳海沟,深深吸了口气抛了个媚眼,“冰箱里有小馄饨大馄饨黑洋酥汤团八宝饭水饺韭菜盒子,你想吃哪样?”
“你!”陈易生恶狠狠地爬起来,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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