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寒气卷过长街,满城梅花渐渐露了花苞。
杨今明的母亲这日借了个赠花的由头来拜访王月英,有意无意地提起杨今明属意林钰。
王月英满意杨今明这个女婿,林钰却觉得他年纪太轻,是以她借病躲在院中,并未去大堂见客。
杨母赠的是一棵檀香梅,说是走水路从襄阳远远运来都城的,废了不少人力物力。
檀香梅是蜡梅上品,开花早,蜜香浓。用来赠人,算得出手阔绰。
文竹遣人将花搬进林钰的院里时,这棵檀香梅已开得黄花满枝。
浓郁香气随风涌入室内,林钰从书中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问泽兰:“哪里来的花香?”
泽兰放下手里绣得七歪八扭、不知是鸳鸯是水鸭的荷包出去询问,片刻后拎着文竹的耳朵火气冲冲地进来:“小姐!这小子擅作主张,将杨夫人送的花给您搬进来了!”
“松开、松开!疼呢泽兰!”文竹捂着耳朵直叫唤。
他狼狈地歪着脑袋,向椅中端坐的林钰解释道:“小姐,是夫人让奴才把花放您院子里的。”
林钰闻言叹了口气,同泽兰道:“松开吧,待会儿文竹的耳朵要被你揪掉了。”
泽兰这才松手,还瞪了文竹一眼。泽兰手劲重,文竹可怜巴巴地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不敢多话。
林钰起身往屋外去,问道:“什么花?闻着是腊梅香。”
文竹回道:“是蜡梅,说是叫什么檀香梅还是什么磬口梅的,我也不识得,听着倒很名贵。”
林钰站在门口看着院中那棵一人多高的腊梅树,摇头道:“不能要,叫母亲退回去吧。”
文竹一时聪明一时笨,不解道:“为何啊小姐?闻着好香呢,比一般的蜡梅香气都浓郁。放咱们这院子里,各个屋都是花香气。”
泽兰气得踹他:“你听夫人的还是听小姐的,你明日去夫人院里侍奉算了。”
这话说得重,都骂上他不忠了。文竹一听立马止了声,半句没再多问,忙叫人把树又抬了出去。
文竹走了没一会儿,林府看门的司阍又匆匆将一封信送到了林钰跟前。
今日难得热闹,半刻不得清净。刚坐下喝了口茶的林钰又将书收了起来,心道今日怕是看不成了。
她问司阍:“谁的信?”
司阍回道:“不知,是一个小孩送来的,说是一名非亲非故的人。”
非亲非故?
林钰一怔,低头看了眼信上封口完好的漆,她松了口气,对小厮道:“有劳。”
她说着看了泽兰一眼,泽兰见此,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打赏给司阍,司阍一喜,接过银钱退下了。
待人离开,林钰拆开信件读起来,越看,她面色越凝重。读至最后,面色已有些发白。
泽兰见她脸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小姐?信中说什么?”
林钰没答。她起身,将信扔进屋中火炉烧透了,道:“快去叫人备马车。”
泽兰茫然道:“去哪儿?”
林钰抿唇:“……李府。”
寻常人拜访,按礼数该是要提前呈上拜帖。但当林钰敲响李府紧闭的侧门时,开门的仆从像是知道她要来,直接将她请了进去。
比起寻常高官名门,李府可谓门可罗雀,冷清至极。
府中山水俱全,却静得连鸟鸣都听不见一声。
林钰头顶帷帽,帽檐薄纱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一路上沉默地随着引路的仆从绕过山水往深处走,最后,领路的陈老停在了一扇月洞门前,恭敬道:“姑娘,到了。”
林钰抬眼看去,门后是一弯透彻的清湖,围着一座静谧的院子,湖上铺了一条石板小径,小径尽头便是院门。
林钰头一次来李府,不识得路,也不知这儿通往何处,但看这院前布局,显然这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她出声谢过陈老,在月洞门前立了一会儿,才孤身往里去,瞧着有点以身伺虎的味道。
林钰还未进院,先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梅香,抬头一看,一棵三人多高的梅树从院墙支出一道苍劲粗壮的褐枝,枝上点着几只深红的梅花花蕾,因还没开,香气也浅。
梅与腊梅相似,却非同一品种。
林钰出门出得急,离开时杨夫人还在府中,她此刻见了这梅树,不由得想起杨夫人赠来的那株腊梅,也不知母亲还回去没有。
她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听说杨家往林府搬了一株名贵的檀香梅,比起我这梅如何?”
林钰思索得入神,猝不及防听见旁人的声音,被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她转身,透过帽前薄纱看去,说话者着飞鱼服挎绣春刀,身高腿长,面相俊冷,不是李鹤鸣又是谁。
自那日街上一别,林钰已有半月未与他见过,只偶尔在家里会从父兄口中听说他的名字,大多时都与王常中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王常中一案未结,李鹤鸣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今日林钰登门也只是存了侥幸,没想他当真在府中。
她敲门时本都做好了如若他不在,再跑一趟北镇抚司的打算了。
林钰有求而来,被吓了一跳也未多言,咽下胸口震得厉害的心跳,屈身行礼:“李大人。”
她面前垂着白纱,李鹤鸣透过白纱看去,只觉得她皮肤白得不见血色,唇倒是润,透着抹惹眼的润红色,像那含苞未放的梅花。
他绕过她往院中走去:“林小姐不在家赏花,跑到我这李府来做什么?”
林钰看着他的背影,忙抬腿跟了上去。
李鹤鸣步子大,走一步她得迈两步,他也不等,进了院子在梅树下的石桌坐下,拎起旁边炉上温着的热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林钰听他说起杨夫人,心中难免有些震惊,她道:“锦衣卫当真是耳聪目明,杨夫人尚在林府,李大人这儿就得到了消息。”
李鹤鸣也不谦虚:“吃这碗饭,耳目不利,锦衣卫早该废了。”
他从茶盘里翻出一只倒扣着的茶杯,问她:“喝吗?”
林钰想了想,轻“嗯”了一声。
她慢慢坐下,取下帷帽放在桌上,从李鹤鸣手里接过热茶:“多谢。”
刚烧沸的水,入口火烫,林钰饮得慢,吹上好一会儿才抿上一小口。
李鹤鸣也不催她,等她润够了嗓子放下茶杯,才出声问:“林小姐还没答今日上门是要做什么?”
林钰觉得他是故意的,她登门时陈老一句不问便将她领进了门,显然是知道她要来。
她道:“李大人不知吗?那为何你家中仆从径直便将我领到了这院前。”
李鹤鸣瞥她一眼:“登我的府门,不论来的那方客都会领到这院子来。”
林钰不解:“都不问问来人身份吗?若是来者不善,难道也迎进来吗?”
李鹤鸣淡淡道:“锦衣卫一身恶名,谁敢来我府上寻不痛快?”
的确,林钰心道:做官的若不是活腻了,有哪个敢惹他。
林钰问:“那若是来见你家中阿嫂的呢?李大人也代为相迎吗?”
李鹤鸣饮了口茶:“她已经搬了出去。”
林钰听得这话愣了一瞬,这才想起这一路感受到的静谧感是从何而来。
若这府门里有个女人,大抵是不会清冷成这样的。
她几番话都被李鹤鸣轻飘飘打了回来,林钰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自作多情,误以为李鹤鸣专门在等她拜访。
她正欲赔礼,却见李鹤鸣像是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层,抬眸看向她,问道:“林小姐难不成是觉得李某刻意在府中等你登门?”
心思被拆穿,林钰面色一红,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下眼,她垂首道:“是我唐突。”
天底下大抵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林钰一时耳根子都红了,可没想她承认下来,却又听李鹤鸣道:“算不得唐突,我的确是在等你。”
李鹤鸣几句话逗猫似的逗林钰,绕得她脑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抬头愣愣看向李鹤鸣,他面色浅淡,好似不觉得自己说了句多暧昧的话,神色如常地提着茶壶往她面前的杯里添满了热茶。
林钰说不过北镇抚使这张审犯人的嘴,也不敢再瞎猜他话里的含义,免得又闹笑话。
她肃了神色,提起正事:“李大人托人送来的信我看了,信中说王侍郎在审讯时提起了家中父兄的名字,近日来,是想请大人告知细节。”
这要求太冒失,若被人知晓李鹤鸣泄露案情,他的人头怕来日便要血淋淋地挂在城门楼上。
林钰也深知这一点,忙道:“不敢连累大人,只求李大人挑些不紧要的讲。”
林钰心中惶然,李鹤鸣以权谋私却谋得比她还坦荡,他的目光在林钰焦急的面色上停了一瞬,开口道:“多的不能透露,你只需知道,王常中口中出现过的名字,少不了要往诏狱走一遭。”
林钰听见这话,胸口一紧,斟酌着问道:“听大人这话,王侍郎似乎不只提起过家父与家兄的名字。”
李鹤鸣道:“的确如此。”
听他坦然回答,林钰反倒更不懂了。她蹙眉问:“那若王常中故意拉人下马搅乱案情,难不成所有官员都得跟着落狱吗?”
话音落下,一道锐利的视线直射向她双眸,林钰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拳:“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鹤鸣看了她一会儿,道:“没有。只是林小姐聪慧过人,叫李某钦佩。”
林钰一怔,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什么钦佩不钦佩的……
林钰猜得不错,王常中此番不仅仅提起了林家父子,而是一口乱咬了两京十三省大大小小四十多名官员,其中多的是清白臣子,总不能全部关进诏狱。
不过……
李鹤鸣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问林钰:“林小姐要赌吗?”
他没告诉林钰当朝三公的名字皆在王常中的供词之中,也没说林家父子在这四十多人中并不起眼,而是道:“那供词上官员的名姓无数,林公与林侍郎的名字可以清清白白,也可用朱笔圈了呈到圣上案前。”
林钰听罢一惊,忽地站起了身,惶然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鹤鸣神色淡淡:“没别的意思,秉公办案罢了。”
他面色坦然,可这话落进林钰耳中,分明暗藏威胁。
北镇抚使的权利有多大林钰并非不知,可却是今日才体会到权势压顶的胆寒。她慌了神,放软了语气:“既然这中间有转圜的余地,李大人能否……”
李鹤鸣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他抬眸看向她,直接打断她的话:“凭什么?”
凭什么。
他不是第一次问林钰这话,此前两人在灵云山上,他也这样问过她。林钰仍记得他话语后半句:我与林家非亲非故,为何要涉险帮你?
冷风吹过庭院,茶盏白雾忽而散去,林钰看着李鹤鸣那张从来冷傲无情的脸,明悟了他话中之意,也忽然明白过来他今日为何送信与她。
北镇抚司受皇上差遣,他李鹤鸣身为真龙爪牙,向来心冷如铁,怎会突发善心,林钰收到信时,还当真以为是他在好意提醒她。
林钰自知今日慌张进了狼窝,防备地看着李鹤鸣:“我原当李大人好心,原来是另有筹谋。”
李鹤鸣被她拆穿心思,也不恼,反问道:“世间认,或求权求财,李某若好心,能得到什么?”
林钰不愿伸手乞白食,也不是那不要脸皮的人,她道:“自然是尽我林家之权财,涌泉为报。”
李鹤鸣轻笑了一声:“权财?李某哪样没有。即是没有,也自会自己去挣,无需从旁人手中求得。”
林钰捏紧了袖口:“那李大人要什么?”
李鹤鸣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林钰,深眸映照出她的面容,他缓缓道:“林小姐当知道李某要什么,这天底下,李某要的东西,也只有林小姐能给。”
他气势迫人,逼得林钰几乎喘不上气来,她不敢看他,索性避开眼,盯着地上被鸟啄下的梅花苞,语气惊急:“李大人官至北镇抚使,乃帝王鹰犬,要哪家的女子没有,为何……为何总是执着于过去呢?”
她这句“帝王鹰犬”必然不是在夸他,李鹤鸣没什么情绪地勾了下嘴角:“那林小姐想清楚了再来找李某吧。”
他道:“不过林小姐最好快些做决定,迟了,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他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好似知道林钰必然会再来找他。
热茶渐渐在冷风里凉下去,林钰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谈判桌上的筹码,可单单凭王常中几句供词,显然还没有危急到林钰押下自己做赌注的程度。
她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拿起桌上的帷帽,羞恼地离开了此地。
等林钰回去后,林府依旧安适如常,林郑清与林靖说起朝堂之事时,朝中也似乎并无任何异变。
好似一切都只是李鹤鸣故意恐吓林钰,好逼她上当就范。
可李鹤鸣不是赌徒,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
林钰不安又侥幸地度过了数日,五日之后,她终于明白过来李鹤鸣那句“迟了”是何意。
在一个安然如故的午后,锦衣卫突然奉旨拿了杨今明的父亲杨侍郎入狱。
而后不足三日,锦衣卫千户卫凛带人抄了杨家阖府。
一直以来风平浪静的京都,终于在这梅香漫天的日子里,迎来了百官畏怯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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