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来过北京了,那湛蓝高远的天空,天空下朱红的城墙,一切还留存着过去那个朝代里的辉煌。北京与其他的城市的不同之处,便是那种表露无遗的浩瀚与开阔,自有傲视一切的王者之风。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之际,依然还有些寒意岑岑,窗户半开着一道缝,强劲的北风呼呼地刮了进来,扑在皮肤上,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刺激后地清醒。庭轩按了按太阳穴,回转身来,笑道:“大姊夫,北京的业务都交由你来负责,我历来是很放心的,只是这游乐场的帐目…怎么会亏成这个样子?”
李家昌叹道:“四弟,北京比不得上海那么时髦洋派,这里的人生活方式还是很传统的…幸而还有人肯出不错的价钱…我看这个冯少爷也是个不太懂行情的,否则也不会贸然出到这样的价钱…见好就收吧,反正咱们也不吃亏…”
唐家的人这些年来风雨飘摇的,似乎过地并不太好。唐涪病死了,唐太太青灯古佛,住在庐山的一座庵堂里,只有一个老妈子陪着了度残生;维夏的丈夫两年前在香港染上了猩红热,没有一个月的功夫,维夏便成了寡妇;维秋刚刚与智琨离了婚,理由很简单,有了第三者,还是大名鼎鼎的高倩芸,智琨被鬼迷了心窍;庭亮被美丽抛弃了,又欠了一大笔的赌债,被高利贷打残了一只手,打瘸了一只腿,求到佩茹的门上,可是佩茹的钱却让那个小白脸给骗光了,一下子老去了,变成了一个性格怪唳的小老太太,整日惊恐地抱着自己仅存的一点钱财,生怕再被人抢了去,就是亲生儿子也一视同仁,立刻派老妈子赶了出去,庭亮被逼到穷途末路,倒是干脆,干脆将唯一的儿子卖了了事,此后也不知所踪了。
只有李家昌很庆幸自己成了漏网之鱼,没有成为那一场“夺嫡”之争的牺牲品。尽管庭轩对于唐家的人没有采取赶尽杀绝的策略,但作为从前的“家人”而言,也算不上厚道,尤其在掌舵了唐家的全部家产之后,对曾经辜负过甚至怠慢过他的人,一概不曾容情。维春想不到自己协助母亲做下的滔天大事给唐家惹来了这样的下场,后悔莫及,但是大势已去,她也无力挽回,私下里也只能埋怨自己“引狼入室”而已。倒是家昌是随遇而安的性格,一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远离了上海尔虞我诈的残杀与争斗,与妻儿平稳度日,北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安逸自在,舒适轻闲。
庭轩很清楚家昌的秉性,也不便过于地苛责,只微微一笑,道:“我可管不了那许多,是亏是赢,年终都体现在你的花红上,我只负责签字就是了。”
家昌“哈哈”一笑,道:“那位冯少爷非要搞一个签字仪式,无非就是想搞个排场壮壮声威,你也难得来一趟北京,正好可以公事私事一起办嘛。”
庭轩知道家昌所指的私事,无非就是接宜岚回上海的事,不由得冷冷一笑,神色渐渐地黯然下去。
家昌一看情势不对,急忙转变了话题,仿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老四,在游乐场的旁边有一爿房子,底下的人说是你早年间特意留下来的,这些年来一直空着,这次恐怕得一起处理掉的…”
庭轩的眉头一蹙,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一处叫做“金玉满堂”的云南菜馆,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青年来恳求他留出那一方天地来,只为了帮助一个女子等待她失踪的丈夫,不至于让迷了路的人找不到归途。他当时或者是有一些受了震动,或许是意气用事,做了一件有违本性的事,仿佛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遇见了她,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她,就象当日来恳求的那个青年,他或许已经渐渐地体会到那一种曾经近在眼前却求而不得的无奈与绝望。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金钱与权势解决不了的,他费尽了心机,出卖了自己,放弃了不该放弃的感情,终于赢得了权势与财富,反而没有预想中的幸福与快乐,仿佛被无尽的失望与落寞围追堵截着,狼狈不堪。
家昌一看庭轩的脸色有些阴沉,忙笑道:“得…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吃饭,我已经在天香楼订了位子,那可是如今北京城里最火的北方馆子,走…我约了冯少爷和几位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天替你引荐引荐…”
天香楼里人声鼎沸,庭轩如今的酒量也不比从前了,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斜眼看着席上的那一帮人推杯换盏的热闹。尤其是那一个冯少爷,掩不住的年少轻狂与意气风发,他隐隐约约看到从前的自己,为了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不惜挥金如土,时光轮回,又有人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只是,衬托在这样华丽背景下的感情,莫不是被那绚丽的光环,遮盖住了本来面目,就象他,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尽管围着那么多人,可他依旧感觉出自己的孤单与无助。
已经有人隔着座位在划拳了,他只得站起身走到包间外面来,走廊里悬挂着八角的仿古宫灯,明黄的穗子幽幽地荡着,倒让那红色绢绸里的灯火有些不胜摇撼的单薄。他沿着楼梯一步步地走了下去,只看见大堂里的人的嘴在一张一阖的,嗡嗡地发地噪音,兴奋的脸上锃光油亮,眉飞色舞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高兴?他早已经麻木了的情感。
向一个伙计询问了洗手间的去处,便在楼梯的尽头向右拐了一个弯,灯光突然变地昏暗起来,影影绰绰地仿佛是一个男人在和一个小孩子隅隅低语着,那小孩子蹒跚着脚步,向他这边扑了过来。
那个男人只得抢步拦了上来,嗔道:“虎子,你再这么调皮,爹爹可就不疼你了…”说着,人已经来到了近前,仿佛是从黑暗来到光明里,眼睛有一些刺痛似的难以适应,不禁眯起了双眼。
庭轩很是绅士地俯身扶住那跌跌撞撞的小孩子,肥胖的脸颊上红通通的,“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有些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方才站起身来,却迎着那男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下不满,便蹙起了眉头,冷言道:“先生…”
那个人的脸在剧烈地抽搐着,手指着前方,哆唆着抖个不停,好一会儿,也不过是道:“你…你…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说着突然将那孩子一把拦在了怀里,紧紧地护住了,仿佛站在面前的人是多么可怕的凶神恶煞。小孩子却是不懂事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噤住了,“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有些震天动地的突兀,庭轩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道:“先生,小孩子哭了,麻烦你哄哄他吧…”
可是,那男人却是加重了力道,将孩子紧紧地搂住了,嗫嚅道:“你要来报仇直接来找我好了,不要伤害我的儿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
庭轩听不懂这胡言乱语,只得向前走了一步,没想到那男人嫌恶地向后瑟缩着,几近惊恐地叫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这里可是有关二爷保佑着,你近不得我的身的…我每逢清明和你的忌日都给你烧纸钱的,你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求求你了,这些年我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我也算受到惩罚了…来福…你放过我吧…”
犹如当头棒喝,庭轩的酒已经醒了三分,“来福”,这个梦魇里辗转不去的名字,如今却是从旁人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他尚未来得及仔细思量,有一个伙计端着漆盘走了过来,疑道:“宽哥,虎子哭地这么凶,你怎么也不管一管呢?”接着“咦”了一声,高声叫道:“来福?!是你吗?”
他怎么会知道是不是自己!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对那个来福,对面前惊恐万分的两个男人。混乱的思绪愈发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完全失去了平常镇定自若的处事风貌,只象是一个傻子似的,与那两个人呆呆地对望着。
家昌走下楼来拉走了他,酒宴散了,需要和那几个达官贵人含喧告辞,生意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明天就在华侨饭店举行正式的签字仪式。
庭轩坐在热哄哄的汽车里,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便道:“停车…”车子停下来,他下了车,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踱着,一阵冷风穿进袖口,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只得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向里缩了缩,仿佛才温暖了一些。
吴迁开着汽车缓缓地跟在后面,摇下了车窗,叫道:“先生,还是上车吧…小心冻着…”庭轩并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
跟在庭轩不远处的董平也是叹气,这三年来,四少爷的脾气变地越来越不可琢磨。抬腕看了看表,忙低声道:“先生,这都快十点了…还要去太太那边呢…”
清亮的月光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空气里飘动着稀稀疏疏的杨絮柳尘,偶尔向人的衣衫上扑来,陷在黑色的毛呢中,宛然雪花一般醒目。好一会儿,庭轩才轻轻地掸了掸,方停下来,招了招手。吴迁急忙将车驶了上来,董平打开了车门,庭轩上了车,仿佛还在生着气,只绷着脸仿佛在看着车窗外疾弛而过的景色。董平与吴迁也不敢出声。一直开到燕山胡同,吴迁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开进去吗?”庭轩叹了一口气,方道:“算了,就把车停在这儿吧,我一个人进去得了…噢…对了,董平,别忘了提前去买回上海的车票,咱们也该回去了…”
董平有些踌躇,半晌才道:“那…买几张…”说话间,庭轩已经下了车,用手套敲打着手掌,吴迁使了眼色,道:“自然是买四张…先生这趟来,不就是接太太回家去的吗?”董平愣愣地“噢”了一声,不置可否。
庭轩冷冷地一笑,回家去?结婚三年了,宜岚何曾把上海当作自己的家,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的时间住北京的娘家。旧的政府倒台,一切都重新洗牌,但是担任财务总长的岳父大人倒会审时度势,又入了新的政府,还是老本行,似乎更加如鱼得水了,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又娶了一位年轻娇滴滴的姨太太,竟然老树逢春添了一位公子,狂喜万分,便依了新夫人的意愿另置了房产在南京常住了,将糟糠之妻留在了北京。宜岚于是更有了理由,留在北京是为了陪伴孤单的母亲,似乎倒也合情合理,似乎也弥盖住了那无爱婚姻的岌岌可危。
想想以前这条胡同的排场,再看看如今,只一盏昏黄的灯晃晃悠悠地摇荡着,那一种风雨飘摇的晚景凄凉之意,不由得让人暗叹人走茶凉的无奈现实。他缓缓地踱上台阶,一个正在打磕睡的门房也是似理非理的,人已经过去了,才听到仿佛惶恐地叫声:“姑爷…”他只当没有听见,沿着长长的回廊转到宜岚所住的怡枫苑,里面静悄悄的,院里屋内灯火通明,花圃里种满了黄黄的迎春花,仿佛一蓬蓬焰火落下凡尘时的长长穗子,在同一瞬间聚集到一起,又灼灼地蔓延了开来。
使女欢喜端着漆盘走了出来,向屋里笑道:“姑爷来了…”接着转身挑开了湘妃竹帘,他转过身来,微微点了点,只得抬步走了进去。空气里氤氲着茉莉花的香味,一旁的浴室门开着,使女欢心正在里面收拾着,透过一旁垂至地面的珍珠帘幕,隐约可见宜岚穿着月白色的真丝睡袍正坐在梳妆台前悠然自得地粉饰着门面。他愣了一会儿,还是穿帘而过,宜岚向镜中瞟了一眼,依旧低下眼帘,慢慢地向着脸上涂脂抹粉。
庭轩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方道:“宋宜岚,你要闹到什么时候?”宜岚仿佛没有听见,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然而镜中的庭轩也是淡淡的表情,无所谓的态度渐渐地激怒了她,她不由得将手里的粉盒扔在梳妆台上,“咣当”一声,庭轩亦只是冷笑,道:“你犯不着这样…”
宜岚猛然站起来转回身,道:“你可别太过分了…”
庭轩反而轻松下来,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冷笑道:“离家出走的又不是我…我也算给足了你面子,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接你回去…”
宜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快别说笑话了,你是特意为了接我才来北京的?别说地那么冠冕堂皇了,你到北京来不过是来参加游乐场转让的签字仪式罢了…况且,究竟是谁做的太过分了?唐庭轩,不是我小看你,你的品位是越来越差了,看看你这几年来找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档次低…就说这次的黄郦,好在哪里,值得你花费那么大的精力?这个女人倒也别出心裁,竟然来找我理论,是让我放她一马?还是让我在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唐庭轩,是你出的主意吧?你已经不想再继续我们最初的约定?你也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哼,没门!唐庭轩,我告诉,可没有这样的便宜事…孩子没了,她必然跟你闹地很凶,你到北京来…真的是负荆请罪来的?还是来避风头的?那样一个女人,表面上看来弱不禁风,却是最攻于心计的,我猜你大概是想丢又舍不得,留着又危险…唐庭轩,那些女人再好,也不是走掉的那一个,你将一翻心意寄托在那些不堪的人身上,就不怕得不偿失…”
庭轩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道:“孩子的事情,也是你做地太过分了…不过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插手,你只需要做你体体面面的唐夫人就可以了…”
宜岚倒是气定神闲下来,仍旧坐在梳妆台前的凳上,架起腿双手环抱,笑道:“唐夫人?也许我也剩下这点虚名了…哎,唐庭轩,我想你现在肯定觉得很没有意思吧?在上海滩呼风唤雨有钱又有权的人物,最年轻的工部局华董,偏偏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你分享这一切…你思来想去,财富和权利的取得和巩固原来就这么容易,也许根本不需要你负上幸福的代价,但那时为什么偏偏就胆小如鼠地做了错误的选择?你现在肯定懊悔地不得了,可惜,人家已经远走高飞了,你是想够也够不着了…
突然,庭轩近身上前,抓住宜岚的双肩,愤声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学地越来越尖酸刻薄,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我当初真的是…”
宜岚却没有丝毫的退缩,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个胆小鬼,怎么就这么不肯面对现实?你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离婚?对你的声誉肯定有影响,你自然不会冒这个险…要不是你这次闹地太过分,我原想给我们之间留点面子的,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哼…唐庭轩,看在你难得动怒一次的份上,我不妨再向透露一点信息,在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真诚待你,可你为了平息刘震华给你带来的危险,为了你以后的荣华富贵,你抛弃了她…反而让沈其峻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可是,你知道她有多么地爱你…唐庭轩,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人象她这样地爱你…”
仿佛雷掣电击一般,庭轩僵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原来…她是…爱…爱我的…”
怎么能相信?她那样倔强,那样不肯屈服,那样神秘,那样匪夷所思…他曾经百般试探,她并不曾流露半点端倪。她又怎么知道,她是爱他的?
宜岚冷冷一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好吧,我好人做到底,就告诉你实情吧。许多年以前,你修建的娱乐场里有一处云南菜馆,叫金玉满堂的,你不如就从那里找起吧。沈其峻巴巴地去求你留下了那一处,无非就是给她留下的,让她可以留在那里等你回来。难道,你都没有去看上一看吗?说不定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呢!”其实,不过是信口开河,已经三年了,真的有天长地久地等待?她却不信!
荒凉的庭院里,树木也已经枯萎了,寂寞的穿堂里只有呛鼻的灰尘在来回飞舞着。庭轩一步步地沿着油漆斑驳的楼梯走了上去,暗红色的木门虚掩着,不由得让人心神不安,仿佛那半遮半掩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惊天秘密。缓了一口气,还是强迫着自己用力一推,紫檀木的大床,桌椅,梳妆台,一切一切的陈设,都仿佛千年古堡重现人间的恍惚。他慢慢地走了进去,轻轻地在梳妆台的边沿抚摸了过去,厚厚的一层尘土,飞扬在空气中,阳光明媚,很清晰地看着那些细小的精灵四下乱蹿,封闭了许久的安身之所陡然有了外来入侵者,莫不是惊恐的慌乱不安。他随意拉开了其中的一爿抽屉,亦是空荡荡的,就象这座古老的房子一样,没有半点痕迹留下。那曾经发生的生活,那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经凭空消失了,没有给他留下一丝一毫与从前接近的提示与指向。
命运是在网开一面,还是又一次跟他开着不怀好意的玩笑?
原来,他根本就认得她!
他听地是胆战心惊,无内俱焚,怎么能甘心面对这令人肝肠寸断的真相。
张胜说地滴水不漏,决不象胡编乱造。马宽在鞭打恐吓之下,更是吐地一字不剩,能说的全部都说了,除了欺骗他谋夺周全财产的那一段,其余的部分与张胜所说的,丝毫不差。他却仍象是听着别人的一段故事,一点感觉一点记忆都没有。他和她曾经发生过的那些点点滴滴,已经成为他生命里永远的空白,再也真实不起来。
但是,尽管他迷惑他困扰,却有一个事实是他要牢牢抓住的,她是他的,她曾经完完全全全心全意地属于他的,是因为他的过失,而与她错失了这段良缘。天涯海角,他都应当去把她找寻回来。
他带上了金玉满堂的房门,沿着寂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的店铺正在拆着门板,又一天的忙碌就要开始了。电影院门前还是冷清清的,几个工人正在更换着一张海报,明媚鲜艳的笑颜,精工细雕的姿态,总是下片的那一刻。人世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无情,来了又去,终是留不住。
一个拖着扫把的老头蹒跚着脚步,清除着街角里的垃圾,冷冷地瞥着如同游魂一样的青年,摇了摇头,只得让出步步紧逼的道路来。
庭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地优柔寡断起来,面对马宽的苦苦哀求,有一刹那的犹豫。他自己出身的不明不白,不得已才要面对猝然而来的人生错乱,不得已才渐渐改写了人生命途,尽管现在掌有了一切,却是那么地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惨痛。人来这世上一遭,总要留一点自己的血脉,那才是最真实的,永远也改变了不了。可惜,他自己没有,那曾经有过的一点希望,也被宜岚扼杀了,他什么也没有,凭什么别人就可以父慈子孝?所以在犹豫过后,就痛下了杀手,只那么一下子,人当场就没了气息,这么简单,痛快淋漓。
又转过了一个街角,一个伙计正在门外放置着告示板,醒目刺激的红色字体,有些张牙舞爪地罗列在一起,仿佛是为开业十周年进行的大酬宾活动,全家福半价优惠。原来是一间照相馆,门庭有些古旧,隔了十年的光阴,还能伫立在最初的地方,倒未尝不是一个奇迹。全家福?他以前也有过一个还算幸福和睦的大家庭,如今却凋零地七散八落了,恐怕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照一张和和乐乐的全家福了。不由得有些伤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照相馆外的廊柱边,看着橱窗里的浮光掠影,浅浅流过。
铺天盖地的向日葵背景里,装桢着一张略微有些发黄的照片,光影模糊,却挡不住那迎面而来的绵绵不尽的情意,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孩轻抚着发梢,姿秀美,倚靠着一旁的青年,而那青年略显有些单纯而腼腆,仿佛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
是她和“他”的一张合影,原来就静静地停留在这古城的一间小小的照相馆里,将那曾经亲密无间的感情牢牢地固定成了平面。前尘往事一下子坍塌在面前,乱哄哄地令他措手不及,心中只若战鼓擂鸣,而他在惊慌忐忑之余,依旧记不起那曾经的点点滴滴,难道永远都只能是空白一片?曾经在患难之中结成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山盟海誓,原来才是令他莫名地对她魂牵梦绕的原因所在。尽管想不起,他也要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绝不能再被命运左右、捉弄。
他去了大理,昔日的王府里只有一个年迈的看门人;他去了昆明,沈详归顺了新的政府,依旧逍遥自在地做着云南王,那曾经叱咤风云的年轻少帅已去了巴黎;他又去了巴黎,使馆里的人告诉他,沈其峻并不在这里。他是不是需要把这个世界掀转过来,才能找到她的身影?
最后,只能郁郁地回到上海,继续面对那毫无生气的生活,和那生活里愈来愈厌烦的人。
载淞过世了,他存着最后的一点希望,然而她并没有出现,简单僚草的葬礼上,只有那痛哭嚎啕的那母女两人。也许,她来过了,而他错过了…也许,是她根本不想再见他一面…
黄郦竟然洗尽了铅华,全心全意地走上了贤妻良母的道路,他好累,已经再也经不起翻天覆地地折腾,他告诫自己应当努力忘记从前的一切,既然已经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丢失了,那么其余的留在心上,只会成为此后生活的负累。他应当学会接受现实,这样想着,似乎也就渐渐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好的一切。一年又一年,就连倔强的宜岚也屈服在岁月的侵蚀里,尽管仍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对黄郦的存在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很快的,又一年的春天,他得知自己快要做父亲了,有些意外的惊喜,那久违的感觉,乍一来临,竟有些难以侍应地错愣与惊诧。他竟连高兴都不会了。
他似乎已经变地很平静了。
维冬从国外游学回来了,带着一位新加坡籍的未婚夫婿,一同回来的还有唐济夫妇和维瑶。接风酒会上大家齐聚一堂,衣香鬓影,觥酬交错,已经许久都没有这种热闹了。
这些故人当中,只有维瑶的变化最大,当初莽撞爽利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身着鹅黄色的长衫,文雅恬静地立在一边,倒让庭轩有一刹那的恍惚,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维瑶似乎有些拘谨而羞涩,只淡淡地微笑着。庭轩静静地坐在靠近廊柱边的一张沙发里,看着那重逢后的热闹喧哗,几次欲言又止。还是维冬是改不了直肠子,走过来坐下,笑道:“四哥,几年不见,你越发变地深沉了。我看这位新嫂子,倒是玲珑剔透的一个可人,长地漂亮谈吐又大方得体,四哥的艳福不浅呀…”
庭轩望着在厅堂中间与宾客们浅笑寒喧着的黄郦,不置可否地一笑,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些年,你和二叔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我印象里,你不是打算去法国留学吗?”
维冬摇了摇手里的酒杯,浅饮了一口,笑道:“我在法国先进了语言学校,但是太困难了…后来二叔去美国上任,我索性一起去了美国,无须在语言上再耽误时间…也是通过二婶的介绍,我才认识荪涛,这次回国来也是想带着荪涛先去庐山拜奠一下父亲,顺便探望一下母亲…然后再去新加坡荪涛的家里举行婚礼…”她始终不提自己的亲生母亲佩茹,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地自卫,那样不名誉的生活方式所换来的不堪结局,恐怕是她进入那南洋名门望族的绊脚石,所以不提也罢。
庭轩当然也明白其中的苦处,点了点头,笑道:“难怪我几年前去巴黎的时候,没有找到你们…原来如此…那么…那么二婶的…我是说素梅…不,应当是永恩…她这些年过地还好吗?”
维冬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她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我也是断断续续地听到她的一些消息,据说她和沈其峻兜兜转转地去了许多国家许多地方,最后恍惚听说他们是住在杭州的西湖边上…维瑶,是不是这个样子?”
维瑶笑着点了点头,道:“姊姊听说妈妈回国来了,她和姊夫也要到上海来…我们一起汇合去新加坡参加六姊的婚礼…”
她结婚了,原来她和沈其峻结婚了。其实这本应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是猛然由熟悉的人说了出来,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的愤懑,心中隐隐刺痛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怔在了那里。
黄郦撇下了客人,走了过来,维冬起身让出了空位,笑道:“四嫂坐,你现在可是双身子,一切都得当心…”说着向人群里搜寻着未婚夫荪涛的身影,微微一笑,寻了过去。
这一声“四嫂”叫地黄郦很是受用,坐在庭轩身边,轻轻地捶了捶,笑道:“到底是未婚夫妇,六小姐小两口的感情可真是要好…哟,这腿是肿地越来越厉害了…想不到生孩子会这么辛苦…庭轩,不管生男生女,我都不想再遭一回这样的罪了…”
因为怀了孕,她名正言顺地进入了唐家大宅,只是最初想要挤掉宜岚的想法似乎不太现实,但是如果她一旦为庭轩生下儿子,那一切又就另当别论了。自从她怀孕以后,庭轩对待她的态度也有了改进,体贴温柔了不少,一旦听到她提到与“孕”事有关的,即使手边有更紧急的事务,也会搁置一旁,打起十二万的精神来应对,完全不似此刻的彷徨与恍惚的表情。她不禁愣了一愣,轻轻地推了推庭轩的胳膊,低声道:“庭轩…你没事吧…”
庭轩方才醒悟过来,厌烦地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雪白肥硕的臂膀,轻轻地推了开来,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杭州是一个温婉幽雅的地方,烟雨蒙蒙的西湖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画舫在慢慢地游荡,旌旗招展地,仿佛能听地见笙萧合鸣与清脆柔媚的歌声,旧朝歌舞几时休,只让人恍惚地分不清,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
庭轩一个人漫步在翠荫长堤,丝垂金线,飘然若举,漫漫连成了绿茵茵的幕墙。他在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了下来,雕花铁门虚掩着,院中翠荫脉脉,苔青润滑,只听地见小孩子欢快的笑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在玉色的石板地上跳着方格。
那个稍微大一些的男孩,有些得意地瞥着嘴,笑道:“小虾米,你得加把劲才成…”正说着,那个年纪稍微小一些的女孩子趔趄了一下,几乎要扑到在地上,大的那个吓了一跳,待要伸手相扶,已经迟了,小的那个委屈地扁着小嘴,哭道:“哥哥…”大的那个急忙扶住了,低头看了一看,道:“哭什么哭!根本就没有碰破皮,你不要耍赖!”小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些撒娇地道:“哥哥,那我要再跳一次…”大的那个也不计较,刮了刮小的那个的鼻子,笑道:“没羞…没羞…就会耍赖…”
一个年轻的妇人悄悄地从洋楼里走了出来,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着了眼,下意识地半眯了起来,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小孩子,渐渐地微笑起来。
七年了,分隔了七年的时间,她却还是一如当初的绝世容颜,仿佛岁月都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湖绿色的长衫,已经剪短了头发,微微鬈曲地勾在耳后,竟是无法言喻的安逸与闲适。
那个小女孩蓦地看见了突然出现的妇人,一下子扑了过去,笑道:“妈妈,哥哥他欺负我…”那个小男孩子却不服气地掐住了腰,做了一个鬼脸,道:“妹妹输了总是耍赖…”
她俯身将小女孩抱了一抱,笑道:“哥哥跟你闹着玩呢。瞧这一头的汗…张妈准备了果汁,小宇,带着妹妹先去把果汁喝了,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们两个调皮鬼洗澡。等爹爹和林叔叔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云峰阁吃饭了。”
小男孩很是负责地上前去拉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进洋房里去。她却站在原地看了天色,却有大片的红霞从天的尽头缓缓地涌来,一层层地翻滚着艳丽的波浪,竟有意想不到的磅礴气势。突然,那个小女孩子跑了出来,扯了扯她旗袍的下摆,道:“妈妈,爸爸刚刚让小姜叔叔打回电话来,说是他们那里的聚会还有一会儿,让您等等,一会儿爸爸回来接我们去酒店…小姜叔叔直接去火车站接左叔叔和左婶婶了…”她抬起手腕来看了手表,自语道:“想不到我们回国来度假,也不得轻闲,看他忙地,可别又忙地爽约了…”
小女孩突然“咯咯”地笑道:“妈妈,今天晚上吃完饭,可不可以带我和哥哥去看卓别林的电影…那个…哥哥说…”
她微微一笑,轻抚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头发,道:“一定是哥哥打发你来的…可是,你们两个小鬼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没有呢?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做到了才能去看的吗?况且,今天可是个大聚会的日子哟…”
小女孩子撇了撇嘴,道:“我说妈妈不会答应的,可是哥哥却说只要我耐心持久一点地恳求,妈妈就会妥协的…哼…哥哥又骗我…我以后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哥哥待你那么好,他又怎么会骗你呢,他不过是跟你闹着玩儿罢了。楚楚,哥哥比你大两岁,你要好好地听哥哥的话才是…”正说着,小女孩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嗫嚅道:“妈妈,门外有个叔叔…好奇怪…那个叔叔好奇怪呀…”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镂花铁门,缓缓地走了进去,她的目光看了过来,似乎只怔了怔,也仿佛是淡淡的轻鸿一瞥,不着一丝停顿与流连,仿佛他这个人不过透明一般。不由得他心慌气短,步子渐渐地拖沓起来,只觉得有满腔的愤懑与嫉恨堵塞在咽喉,呼吸渐渐地停滞不前,只得紧紧地抓住了那触手可及的依靠,几乎要将手掌捏碎了一般。
近在咫尺的相逢,刻骨铭心的爱恋翻江倒海地涌来,渐渐地吞没了他用几年的时光垒立起来的理智,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完了…完了…”那生生的容颜,竟让从前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白费。
她淡淡地迎接着汹涌而来的咄咄逼视,笑道:“唐先生,想不到还有机会再见?”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不在金玉满堂?你为什么不在金玉满堂等着我去找你?”
她似乎有些震动,片刻又仿佛有些迷惘地,象是遥想着一件今生前世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模糊地辩不清本来的面目了,半晌也不过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现在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他仿佛从那似是而非的话里寻着一丝希望,上前一步,低下头来,只看见那雪白的脸颊,还有那碧波荡漾的长丝耳坠,不由得心神激荡,道:“我去了一趟北京,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曾经在金玉满堂里发生的故事…”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旋即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从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要再提了,从前的我…太年轻太不懂事,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四做傻事,这几年的生活,我生活地很平静也很幸福,渐渐地觉得从前的所做的一切,是那么地没有意义,幸而一切还来得及扭转…唐先生,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又何必总是执着于过去不放呢?金玉满堂里事,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他几乎在爆发的边缘,因为是愤懑而痛苦的考验,因为不能忍受她用如此轻松甚至不屑的语气来对待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尽管他记不起尽管他丢掉了,可是如今却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她怎么地说地象恨不得揭掉的疮疤一样,那样厌烦与嫌憎。
突然,有一只小手轻轻地扯着他的衣服,他下意识地望去,滴溜溜的一对明亮的双眸,诧异地闪动着紧张的光芒,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道:“叔叔,你的样子好吓人,你吓着我妈妈了…”他的嘴一咧,似笑非笑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是谁?”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小女孩子拉到了一边,警惕地望着越来越不可捉摸的男人,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请你赶快离开吧!一会儿,我的先生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被他…看到你在这里出现…”那小女孩子却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依旧转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我是楚楚,我的父亲是沈其峻…你是谁?”他“嘿嘿”地一笑,仿佛有些阴森可怖的寒冷,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转身就要带着女儿离开,却被一下子拖住了手腕,不禁有些不高兴地蹙起眉头,道:“你要怎样?”
他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子…我一定能想起从前的事情…我一定会回到金玉满堂去找你的…你已经答应了要和我结婚…你怎么能又嫁给了别人…怎么能为别人生下了这么漂亮的女儿…你这是在报复我吗?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的不再记起…我的不能记起…素梅,那时…不是我故意要忘记了你,而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的存在…”
她冷冷地背侧过脸去,他执拗地做着最后的努力,道:“素梅,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这一切吧?以前都是我错了,我们从头来过…金玉满堂…我已经按着从前的样子装修好了,我们抛下所有的一切,回金玉满堂…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几近讥讽地道:“唐先生,你在说什么呢?真是好笑…事隔多年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改变,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你刚刚的一番话,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他冷冷地道:“你以为我在痴人说梦?告诉你,这几年我生活在权力的顶峰,一点都不快乐,唯一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就是想象着与你重逢与你团聚的时刻…如今终于被我给等到了,我怎么能轻易放弃?素梅,我已经被命运玩弄地体无完肤,如今我要自己做主,如今我偏偏就是要强求…你以为是不可能甚至是荒唐可笑的事,在于我来说,不过是狠下心来去做而已…这些年我熬到现在,也是凭着一个‘狠’字…”
目光中隐隐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似乎有些兴奋而刺激的跃跃欲试,她不禁被吓地倒退了一步,终于生出了悔意,应该一辈子再也不见的,但或许冥冥自有牵引,可是这牵引却没有半点浪漫的魂牵梦绕,她只是在懊悔着,怎么就那么贸贸然地又再次身陷于那依然危险的急流旋涡之中。
事情也许进行地有些突然,他拖着她出了院子,不顾那个小女孩的叫喊,不顾叫喊声引出来满头肥皂沫的小男孩和老妈子,他真的是有些丧心病狂了,只想把她从这里带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也许回到金玉满堂去好了,她就不会这么冷漠不会这么倔强了。
车子好象踩在了风火轮上了,在疾速地旋转着,她在慌乱地拍打着车窗,可惜毫无用处,她不可能让一个几乎失去理智的人停下来,只得好言劝道:“唐庭轩,你停车好不好?我们好好谈一谈…”他却突然向深处用力踩着油门,她在反光镜里看着,仿佛是其峻日常所坐的那一辆福特轿车紧紧地追了上来,忙道:“唐庭轩,你停车…”他却执着地道:“素梅,我想知道你倒底有没有爱过我?我是说,爱过‘唐庭轩’这个人呢?”她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来福是被唐庭轩给杀死了,我怎么可能会爱一个杀人凶手呢?”
疾风电掣间,他猩红着眼睛,疯狂地睬着油门,不辩方向地往前冲着,后面的车越追越近,不过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两车接尾,一下子被顶到了一旁的梧桐树上,“哄”地一声,天旋地转,黑漆漆的一片,死了,也许就一了百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从恶梦中醒来,恍惚之间却见其峻正蹒跚着步伐艰难地将永恩从车里拖了出来,只是顾不得了,奋力地推开车门冲了过去,拽起其峻的身体,猛地就是一拳掴了上去,叫道:“你别碰她…”
其峻有些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庭轩反身过来将永恩的身体抱了起来,踉跄地向前走去,喃喃道:“我们走…我们走…你是我的的,谁也不能再把你抢走了…”
其峻在几年的一次战事中受了很严重的伤,此刻正被庭轩击中了痛处,撕心裂肺的痛楚,也许更准确地说,是胆战心惊的害怕,他应该听她的话,直接去英国上任就对了,想不到几年不见,唐庭轩的行径愈发地疯狂起来了。他挣扎地爬起身来,上前扯住庭轩的衣领,道:“你把她放下来…你这个疯子…你把我太太放下来…”
永恩渐渐地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立刻挣扎了起来,庭轩架不住来自两方面的夹击,只得松了手,回身与其峻对打起来。永恩只是慌乱地看着眼前拳影横飞的场面,却插不上手,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突然得了一个空隙,庭轩被冷不放地推倒在地,永恩急忙上前搀扶住自己的丈夫,急道:“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伤着呢?”其峻将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急促地喘着气,道:“我想想还是怕你等着急了,所以就让林保仁在那里应付着自己先溜了出来,不想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小宇楚楚的哇哇大哭声…我就追了上来…永恩,你怎么样…没有伤着哪里吧…”
庭轩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样子,习惯性地掏出枪来,扣动了扳机,“砰”地一声巨响,永恩有些惊异地转回头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血汩汩地流了下来,其峻促然间倒了下去,渐渐地失去了声息。她茫然地跪在他旁边,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唤道:“你醒醒…沈其峻…你醒醒…”可是他依旧紧闭着双目,没有应她一声。不象从前,只要她开口一唤,只要她开口一唤…
庭轩上前硬拉起她,却仿佛拉着一具毫无生气地躯体,心中激愤,只是不肯放弃,硬是拖着往前走去,她突然象发了疯似的用力挣脱开他,反而有些平静地道:“唐庭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你听了以后肯定很刺激的,原先你所配戴的玉佩,就是我以前送给你的,你不是口口声声提到金玉满堂吗?那玉佩就是在那里送给你的,传说里那玉佩阴阳相配在一起,便是开启大理城地下宝藏大门的钥匙。所以,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把自己卖给宋宜岚的…”其实鬼才知道那宝藏在哪里?鬼才知道那玉佩是否可以开启那宝藏的秘密?她只是在仓促间抓起一样“利器”,只是想要刺激他伤害他,她恨及了痛及了,一切已经顾不得了。
他突然伸出手来紧紧地扼住她的咽喉,眼睛里狰狞着红红的血丝,几欲要将她撕裂一般地愤怒,然而她只是冷冷地道:“你想不到吧?什么记起记不起,不过是你的一个借口,就算你记起来,你能放地下那荣华富贵吗?根本不可能的。唐庭轩,你压根瞧不起的一个女人,你根本不曾尊重过的女人,竟然掌握着那倾世之宝…我曾经将开启那传说中宝藏的玉佩一剖为二,送了你其中的半枚…唐庭轩,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你可能根本就没想到身边就守着一个大宝藏吧?可是你为了保住那荣华富贵,竟然把自己都给出卖了…”说着说着,心里悲愤难抑,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玉佩?为什么他却没有一点印象?他从那个世界里带出来的只是由医生转叫的那串玉石手琏…略一思忖,也明白了个大概。既然是日常所戴的,必然被马宽觊觎已久,自然是一并夺了去…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的捉弄于他?
然而,她愈来愈凄厉的笑声狠狠地吞噬着他的自尊与理智,突然扬手向上,一个耳光掴了上去,她的思维有短暂地空白,好一会儿才感觉到皮肤上火燎燎的痛楚,却并不让步,冷冷地回望着他,可是还有一颗清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他放在她颈项的手不由得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而还是不愿就此败下阵来,将脸逼近了她,恶狠狠地道:“哼,你不要想三想四了,你哪儿也去不了,以后只有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她却用力一推,踉跄着走了过去,微笑着走到其峻的身边,满目的爱怜与温柔,紧紧地攀着那幸福的源泉,再不肯松手。
天可怜见,其峻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道:“永恩,你没事吧?”
庭轩几近绝望地一旁大声地叫道:“我不管你是谁,你只是周素梅…只是我认识的周素梅…不管我是不是记得以前的事情,我都是一样地爱你。”
永恩冷冷地道:“你却更爱你自己,而我…却只爱我的丈夫。所以,你想怎样,都随便你吧。”决绝而倔强的姿态里,再也没有丝毫的羁绊或者迟疑,
其峻脸上渐渐流露出幸福而温和的笑容,柔声道:“你…永恩…还是第一次说爱我…”她不禁也笑了,柔声道:“沈其峻,我这时才说…却不知道是不是太晚…”然而,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再也不肯分开。
庭轩却在身后大声叫道:“周素梅,你不要逼我…我宁可毁了这一切,也决不能再眼睁睁地把你拱手让与别人…周素梅,你不要逼我…”
永恩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一望,只听地“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汽车爆炸的声音。她有些诧异地望着其峻,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峻却只是微笑着,道:“永恩,你有没有后悔?”她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后悔?”他温柔地道:“我只是懊悔与你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短…永恩,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不会再松开你手,绝对不会,不管怎样,你都要在那里,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一定…要等着我来找你…”
又一声轰然巨响,火光缭绕之中只看见庭轩愈发狰狞的面孔,越来越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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