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晞走出办公楼。
长乐坊已经很老了。放眼望去,筒子楼密密麻麻紧挨着,初秋的空气中弥漫着腊肉和腊鱼的味道。
越城的老人家习惯在自家阳台上腌制晾晒的腊味。这种习惯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堪称罕见,而在长乐坊,几乎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有晾晒的痕迹。
只有原住民,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外来人口——意味着这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就连小餐馆都没几家。
傍晚时分,略有些萧条。
关晞按下解锁,车子滴滴叫了两声。她打开车门,启动车子。
她打电话给从前的同事:“请把越城公司的会所地址发我。”
越城公司有自己招待客人的私密会所。
关晞跟着手机导航抵达会所大门。
这里没有任何标志,外观普普通通,地段却十分优越。
她刷工卡,将车子驶入会所地下车库,并迅速在车库内锁定长乐坊项目的车。
这是公司拨给郁贲的车。
从地下车库乘电梯向上,电梯门打开,入目是中规中矩的大厅,装修平庸。虽然不安静,但也谈不上吵闹,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立刻有物业主管迎上来:“你找谁?”
顶着主管警惕的目光,关晞掏出项目工卡递过去,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对面:“接待贵客,提前踩一下场地。”
主管检查过工卡,循着关晞的目光看了过去。
——对面,是一堵白墙。
关晞看着他,很老练地说:“贵客是湖南人,让王师傅来掌勺,王师傅做的湖南菜还行。要辣一些。酒水我自备。”
主管又看了看那堵白墙:“没见过你。”
关晞说:“我刚从深圳过来。”
主管“哦”了声,掏出手机,记下关晞的需求:“需要十点半以后的服务吗?”
关晞说:“先看看。具体安排,我也要和领导汇报。”
主管没再说什么。他走到白墙面前,用手猛地一推——
白墙,转开了。
露出背后暗红色的软装和金碧辉煌的吊顶。
“这里是我亲自盯的装修,私密性绝对保证。”主管带着关晞走了进去。
白墙旋转合拢,又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大厅。
……
关晞说:“郁贲也在这里招待客人,我过去敬杯酒。”
主管拿了两个杯子给她。
关晞端着酒杯,推开门。进门先是一间台球室,郁贲的助理正坐在台球桌前,对着电脑办公。
看见关晞,郁贲的助理有些惊讶,站起身:“关总。”
关晞很冷静地颔首致意:“过来敬杯酒。”
这很常见。
郁贲的助理坐回台球桌前。
台球室三面的墙壁当然也是可活动的,但平日里,没什么危险的时候,不需要这么麻烦。关晞推开台球室的门,果然很顺畅地走进雅间。
房间内有七八个人,关晞很自然地笑道:“我刚从深圳过来,贲哥让我过来给各位领导敬杯酒。”
郁贲抬眼看着她。当着客人的面,他当然不能否认。于是关晞一杯一杯敬了过去,打了个圈,最后拉了把椅子,坐在郁贲侧后方,笑道:“我来给老板‘擦擦鞋’。”(擦鞋:指拍马屁。)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旁边人热情地让位置,席末秘书模样的年轻人立刻起身,拆了套餐具放在她面前。
关晞拖着椅子坐在郁贲身边。
和众人谈笑了几句,场面热络了,她才转过脸,看向身边沉默的男人。
“郁贲。”她说。
郁贲面色冷漠。
关晞说:“听你的口音,你是北方人?”
郁贲瞥了关晞一眼。
他确实是北方人,如果不是因为施远,他才不会在南方工作。
刚好席上有人听见,笑着问:“关小姐,您是哪里人?我猜猜——江浙一带?”
关晞笑着摇头:“北方人。”
那人饶有兴致:“北方哪里人?”
关晞说:“沈阳人。”
旁边人指着刚刚说话的人:“这位以前在沈阳外派过三年,你们必须喝一杯。”
关晞立刻起身敬酒。对面人和他酒杯一碰:“关小姐,完全听不出口音。”
关晞一饮而尽:“我读本科就过来了。口音改得早。您在哪里外派的?”
那人说:“老工业区,铁西。”
关晞笑道:“巧了,我正是铁西人,工人村长大的工人子弟。”
那人笑笑:“关小姐,咱们有缘,必须再喝一杯。”
关晞又倒了杯酒,两人碰杯,她又一饮而尽。
坐下以后,关晞用茶水给自己洗餐具。
郁贲注视着她的动作。
他和她,算是半个老乡。
她和他的老家,都没有用茶水洗餐具的习惯。如今他们把自己根植在另一片土地,努力生存下去。他不知道这样洗餐具有什么意义,但腹诽归腹诽,依旧会入乡随俗。
民俗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有人又问:“关小姐怎么会跑这么远的?”
关晞笑着说:“我学文科,老家不好找工作,待遇也不行。”
“确实,老工业基地缺政策扶持,经济发展掉了队,可惜。”
“说起来,90年代下岗潮,和现在的裁员潮一模一样。老工业基地的昨天就是我们的今天。”
郁贲压低声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关晞拿起筷子:“我是来帮你的。”
郁贲反问:“你在会议上放炮,把工程部的方案炸得灰飞烟灭——这是帮我?”
关晞不解释:“按照‘大拆大建’的思路,长乐坊项目不会有进度。”
郁贲的克制即将告罄。他等着关晞说下去。
关晞说:“我这次走访原住民,你知道,这些老房子,产权构成有多复杂吗?”
郁贲接过关晞递来的手机,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关晞说:“比如,312号二楼,区区30平的房间,产权人足足有11位。320号三楼的阿婆有八个兄弟姊妹,其中4个早年移民国外,如果你要拆迁,就必须得飞去国外拿到授权。长乐坊有多少户人家?你去谈拆迁补偿,你怎么谈得过来?而且,长乐坊全是老人家,拆迁中期,你打算怎么安置?如果老人家出了点问题,算谁的?”
郁贲面色沉沉,看不出想法。
半晌,他把手机还给关晞:“这些数据,刚才你在会议上没放出来。”
关晞似笑非笑:“这能在会议上放吗?你不觉得敏感?”
郁贲一怔,脑中仿佛突然被什么点亮。
他想起,施远在会议上问出的“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他怎么回答的?
用来拆迁安置的资金。
很显然,施远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郁贲皱眉思索片刻,渐渐回过味来:“长乐坊要拆,放了10年也没拆掉,问题不在于资金和施工团队,而在于——各种意义上的‘老’,产权结构过于复杂,导致多方扯皮推诿所隐含的成本。”
关晞点头。郁贲冷笑一声:“长乐坊竟然是李卓秀甩给施远的烫手山芋,对吗?所以施远不好明说,指望我来做坏人。”
李卓秀正是卓秀集团的创始人。施远早年跟着李卓秀一起打江山,属于李卓秀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
关晞推心置腹道:“是。如果我是你,我会把相关的产权难题、文化难题统统提出来,夸大所有的难处,施总‘迫于无奈’,只好在项目开始前与集团各方分割权责边界。否则,一旦开始动工,越城公司就要踩坑。拆到一半,项目推不动,不就变成一口大锅了吗。”
郁贲凝视桌面。
他以为李卓秀和施远还是从前绝对信任、亲如家人的关系——看来是他想错了。
曾经亲如家人是真的,如今各为自己也是真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是环境变了,位置变了,时间变了。
所以这才是施远想听的答案。
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全部问题。
关晞又对郁贲说:“我人事关系是从集团直降长乐坊项目的,长乐坊好,我才能好;长乐坊不好,我跟你一起玩完。郁贲,咱俩现在坐同一条船。”
郁贲对关晞抱有成见,但她分析得有道理。
而且她有资源。
到了郁贲这个职级,“结果导向”已经刻入骨髓,既然关晞具有自己的价值,也愿意被他所用,那之前的口角,根本不值一提。
郁贲思索数秒,面孔微松,点了点头。
关晞完成目标,立刻站起身,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对席上众人道:“那边还在等我,我先过去,祝各位顺风顺水顺心意,更上一层楼。”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一片叫好声中,郁贲抱臂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盯着她被酒精染红的面孔。
……
晚上8点半,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陈家娴整理好会议记录,发给运营部周可。
按下邮箱发送键后,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几秒钟按一下刷新键。
十分钟后,一封来自运营部周可的确认邮件出现在陈家娴的邮箱中,她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噗通”一声跌回肚子。
陈家娴呼出一口气。
她是有价值的。
笔记本键盘因为手心冷汗变得滑溜溜。陈家娴拽出纸巾,擦了擦键盘,把笔记本还给周可。
周可正在忙,头也不抬:“这个是公用笔记本,你放会议桌上——你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还没配发?哪个hr负责你入职的?”
陈家娴吃了一惊,还能领笔记本电脑?
“没事,周可。”她小声说,“她忘了也是正常的,我明天……”
周可毫不掩饰地对着陈家娴翻了个白眼。
陈家娴立刻住嘴,报上hr的姓名。周可言辞严厉地拨了个电话给对方。
陈家娴看着,有点傻眼,有点不安,又有点难以置信。她以为回避冲突才是最优解,但周可显然不畏惧冲突。在卓秀地产,每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面对“想要”的东西,都直接而强悍。
他们的欲望如此清晰。
可陈家娴从不敢直接、强悍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想要?
她配吗?
……
9点半,陈家娴晕乎乎地抱配发给自己的工作电脑下班。
天呐。
她竟然拥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不必与任何人共用,不必压抑欲望去谦让给别人。而是——
只属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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