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乔木没有吭声,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孙济文,昂贵的衬衫闪烁着柔顺的布料光泽。
孙济文又对关晞说:“我查了你的费用报销。你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在维系一线记者关系上吗?一线记者有什么好维护的?你有没有好好想想,这些钱值得花吗?”
关晞明智地保持缄默。
孙济文把一张纸摔在关晞面前。
关晞伸手接过,垂眼扫下去。孙济文用黑色马克笔,在媒体费用报账的整个表格上打了个大叉。
孙济文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支出一线记者采写的招待费。我有报社领导的人脉,以后我们只公关报社领导。领导不让一线记者写,一线记者不敢写。”
关晞说:“笔在一线记者手里。有些新闻,是很难硬按下去的。很多记者,一个人,两根脊梁。”
孙济文不屑道:“脊梁?一群基层码字工,天天写点不痛不痒的歌功颂德,领导不让写的,他们敢写?自从陈永洲被判了刑,谁还敢乱讲话?我们要从上往下抓,抓紧领导,还怕捏不住那些记者吗?你以为领导不审稿的?你的目光能不能放得高远一些?”
关晞靠在椅背上,冷漠的脸上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啊,我回去修改费用预算。那剩下的购物卡怎么办?”
孙济文说:“这些处理办法——这种小事情也要我来做决策吗?!你自己要想清楚啊!你写一份方案和一份说明,拿来给我看看。”
孙济文当然没想法。孙济文只做决策。潘乔木很想说,一条狗放在孙济文的位置,配个得力团队,也能升职,但他忍住了。
关晞说:“好的。”
……
孙济文训斥的声音从紧闭的办公室门传出。
茶水间里。
陈家娴略有担忧地看向声音来源。
潘乔木的助理,韩方,走过来拧开水龙头洗杯子:“你在看什么啊?”
陈家娴压低声音:“他们在吵什么?”
韩方走到咖啡机前,很自然地向陈家娴伸出手。陈家娴还没反应过来,杯子就已经到了韩方手里。
他扬了扬杯子:“什么浓度?”
陈家娴说:“2。”
韩方按下研磨键:“……被骂两句而已,多正常的事,谁都不会往心里去。加糖吗?”
陈家娴摇头:“谢谢。”
她接过咖啡杯,韩方却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越城公司招进来的年轻助理普遍高学历高颜值,他个子很高,皮肤上有阳光留下的痕迹。
韩方看着陈家娴,真诚地赞叹:“你长得真好看。”
陈家娴意外:“啊?”
韩方比了比额头:“你把刘海梳上去了。好看。”
陈家娴“呃”了声:“那,谢谢?”
韩方哈哈笑起来,单手解开西装扣子,靠在料理台旁:“不用谢。周末一起出去玩吗?”他兴致勃勃地比划一下,“去滑雪吧。”
陈家娴怔了一下:“我不会滑雪哦。”
韩方对着陈家娴笑:“很简单的,我教你。或者你喜欢什么?玩滑板吗?我们去滑板公园?”
陈家娴有点意外。
韩方点点头,很坦然地对陈家娴说:“怎么样,考虑和我约会吗?很有趣的。”
这么直接?
陈家娴吃了一惊,下意识说:“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的。”
韩方诚恳道:“你太紧张了,谁说玩得开心就要谈恋爱了?顺其自然不好吗?再说——你不想试试我吗?我服务态度很好的。”
服务?
陈家娴看着他高挑干净的身材,思索许久,笑了。
“好啊。”她慢慢说。
……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韩方抱着电脑进来,和他确认工作安排,末了,说:“乔木哥,我周末打算挑一天去约会,您这两天有什么工作安排吗?”
潘乔木确认自己没有出差计划后,挥挥手:“知道了,去吧。”
韩方说:“那就周六吧。周六我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工作消息哦,乔木哥,请你见谅。”
潘乔木笑了笑,提醒他:“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不要和同事约会。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我们的岗位涉及资源置换,一定要避嫌。这也是保护你。”
韩方很随意地说:“这个规矩要改了。”
潘乔木很认可:“是,工作和谈恋爱哪里冲突了,我有保密意识。”
韩方说下去:“应该改成,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结婚。”他认真地说,“这样才严谨。约会是约会,谈恋爱是谈恋爱,结婚是结婚,都不是一回事,怎么能混作一谈呢。”
潘乔木有点惊愕:“啊?”
韩方说:“约会要和开心的人,谈恋爱要和契合的人,结婚要和门当户对的人。目标用户完全不同的事情,怎么能重叠?”
潘乔木的脸色精彩纷呈。
他端起冰咖啡,重重喝了一口:“所以你们是这么想的?可是,与人相处,情绪情感都混在一块的,你怎么可能分得清?还是说,因为灵魂从爱情中消退,所以经济占据了爱情的大头?”
“你们”指得是谁,韩方没有多想。
韩方说:“灵魂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门当户对又实在无趣,只有开心是可以把握的,所以我只追求开心。卓秀禁止谈恋爱,没禁止约会吧?”
潘乔木忍不住说:“你这态度能追到女孩子?”
韩方笑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追求快乐了,女孩子要遵守的规矩够多了,天天在夹缝里生存,我都替她们累。她们就非得紧绷绷苦哈哈地负责任?”
潘乔木说:“你还挺懂?”
韩方自豪道:“当然。服务精神最重要。和我约会很开心的,我用心管理身材,出手大方,服务态度一流。用过都说好!”
用过都说好。
潘乔木被咖啡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
傍晚,陈家娴带几个人去长乐坊原住民家里吃炭炉鸡煲。
街坊姓罗,被称作罗太。名字文雅,可人一点都不文雅,花白发剪得极短,正弯着腰,带着双黑色手套搬碳盆。
见碳没燃,她徒手捅了好几下,花白的碳灰高高飘起。
见了陈家娴,她大声说:“这边这边,带埋个屎忽来!”(带着屁股坐过来)
……这究竟是什么越韵风华。
偏偏另外几个人都听不懂,郁贲转头问陈家娴:“什么意思?”
陈家娴可疑地顿了顿:“招呼我们过去那边坐呢。”
关晞笑而不语。
罗太的筒子楼位于金阿婆的筒子楼身后,歪歪斜斜地夹在春华电影院和一棵大榕树中间,筒子楼一共四层,每层大概只有12平米。
她熟门熟路地把四方桌支在榕树下,潘乔木跟过去,罗太转头道:“屌你老母啊嗱嗱临跟住我。”(别他妈跟着我)
潘乔木顿住脚,摸了摸鼻子。陈家娴对着他解释:“罗太丈夫早亡,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前些年儿子出车祸没了,今年年初闹疫情,她女儿也没了。罗太强悍惯了,讲话凶,但其实她没有恶意的。”
潘乔木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一声:“原来你也会解释啊?”
陈家娴拒绝和随地发疯的人沟通。
罗太大步流星地拽过来四张椅子,框框摔在地上,用抹布挨个拍过,才示意大家坐下。
郁贲说:“但她看起来并不伤心。”
陈家娴说:“活下去比伤心更重要。”
几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罗太穿着胶皮靴,大步流星地收拾地上的碳堆,里里外外忙碌着。她动作利索,看起来很凶,很不好惹,身上有股野草样的生命力。
再多的伤痕她都能扛得住,她未来的人生精彩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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