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高盈的感慨,对颍川陆氏的没落,秦琬只觉得理所当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一楼中孤本珍藏甚多,多少名宿大儒渴望登楼一观,却因自身无陆氏血脉,不得不抱憾终身。
世人皆知,颍川陆氏家规严厉,外姓人不得入天一楼不说,就连自家宗族的子弟,也只能在学业有成,被诸多大儒赞誉,得到长辈的承认后,才能登楼一观。如此一来,莫说对天一楼可望而不可即的外人,就连颍川陆氏的人都将登楼视作毕生的荣耀,深深地为自己出生于这个家族而自豪,却不知天一楼之所以未有外人能进,全赖颍川陆氏代代有族人位居三公九卿,声势煊赫,炙手可热,荣耀了整整一个朝代。权势之盛,声名之显,鲜少有世家能与之并肩。
拥有足够的权势,规矩才能对自己有用,对旁人也有用;若无权无势,空有至宝,什么原则坚持都是空谈。
颍川陆氏之所以没落到如今的样子,追根究底,得从前朝末年的纷乱说起。
前朝成帝时,成帝欲立宠妃吴贵人所出的皇长子为储,朝臣却泰半支持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为君。颍川陆氏的家主左右逢源,无论谁追问,他都不曾明确表态,就连新野夏氏的家主,他求学时的同门师弟苦苦哀求,都不肯对二皇子偏向半分。待皇后一脉在争夺中落败,皇后的娘家、姻亲和臂助多有遭难,储位之争尘埃落定后,颍川陆氏的家主便摆出一副忠臣的样子,继续支持新的君王。
按理说,这般做法是没错,动辄身家性命不保的争斗,谁敢轻易卷进去呢?还不如紧跟皇帝的步伐,要事上明哲保身,既不会动摇地位,也不会损害名声,可凡是都有例外——新野夏氏家主的嫡女,嫁给了河东陈氏的家主,生有一字,姓陈名严。
河东陈氏的家主,前朝世袭罔替的楚国公深爱一美婢,成亲之前便与这名婢女有了庶长子,巴巴地将之过继到无子的族人名下,使之能够做官,并对他大力提携,这般做派,无疑是在打妻子的脸,奈何陈家势大,为了皇后,夏家只能委屈自家姑娘。得不到发妻体面的夏夫人很是苦闷,成日郁郁寡欢,若不是为了年幼的儿子,加上楚国公的政治立场也在新野夏氏这边,夏夫人简直没办法活下去。
夏夫人嫡亲的姑婆便是皇后的生母,两家关系极亲,乃是成帝皇后与二皇子的坚强后盾。谁料楚国公为荣华富贵,也为庶长子更名正言顺,中途反水,诬告皇后一脉有谋逆之举,害得新野夏氏满门抄斩。夏夫人闻得枕边人狠心至此,口吐鲜血,缠绵病榻。在此期间,楚国公心爱的妾室掌管着府中内务,夏夫人连个大夫都见不到,没过多久就去了。
楚国公府这一档子破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续弦战战兢兢,对妾室阿谀奉承,拼命打压夏夫人与楚国公的儿子陈严。待她生下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为了楚国公的爵位,便对陈严痛下杀手。陈严与奶兄弟穆安侥幸逃生,辗转飘零,跟着流民的队伍,从河洛到了秦川,好容易才安定下来。
为掩人耳目,也因着对父亲,对河东陈氏的痛恨,陈严更名改姓,以秦川之秦为姓,自名秦严。待到后来,天下大乱,他揭竿而起,成为一方诸侯,却拒不承认身世,开天子不追祖先七庙的先河。
秦严不认父亲,自然也没办法认回母亲,他对母亲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想要补偿,却发现新野夏氏嫡支血脉早已断绝,旁支完全上不得台面。斟酌之下,便以“夏”为国号,并以“拨乱反正”的名义,对前朝被成帝诛杀的臣子多有追封,加誉。颍川陆氏作为与新野夏氏关系亲厚,却见死不救的典型,所作所为令人齿冷,故夏太祖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却只肯给他们散官做,重要位置另排旁人。
新朝刚立,争着做官的人不知多少,颍川陆氏不讨圣人喜欢,偏偏还固守着昔日荣耀不放。圣人将嫡庶制度确立得如此分明,颍川陆氏当代家主依旧广纳姬妾,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认定圣人一定会让天一楼有传承之人?又有觊觎天一楼之人,时不时踩上几脚,颍川陆氏的没落已成必然。
不过……“莫夫人与安家娘子有何关系?”
颍川陆氏男丁全无,安娘子的生母陆夫人又是唯一的嫡女,天一楼的保管权在谁手上,还用得着想么?这等烫手山芋,哪怕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连襟,也没有贸然接手的道理。陆娘子的生父陆继是颍川陆氏旁支,发妻早逝后,无人教养女儿,为了避嫌都将女儿送到平遥伯府而不是清名满天下的陆家,谁给莫夫人的底气,让她插手这件事?
高盈刚想解释两句,王七娘就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别说话,德平郡君来啦!”
被王七娘这么一打岔,秦琬和高盈也就止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朝缝隙外看去,就见德平郡君与两个使女莲步轻移,来到这里。
使女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唯恐被人发现。德平郡君虽也十分紧张,却是另一种含义,她踮起脚尖,往来路瞧去,焦急地等待着情郎的出现。
不消多时,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另一边。
来人越走越近,高盈和王七娘脸上的诧异也越发明显,秦琬略加思考,就明白此人是谁,心中不由奇怪。
以这人的风评,不当做出这等私会小娘子的事情啊!更何况,瞧着德平郡君的模样,馆陶公主只怕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甚至极有可能是魏嗣王,在这等时候,他私会德平郡君?这也太……
还未等秦琬思考此事的影响,来人便停下脚步,看见德平郡君,面上的惊讶不会比高盈少:“德平郡君?”
“隋,隋将军。”乍见喜欢的人,德平郡君羞红了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支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我……”
当利公主的次子,瞿阳郡公隋桎做梦也没想到,馆陶公主的嫡女德平郡君竟然喜欢自己,一瞬的怔忪过后,他就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正色道:“约我过来的不是三弟么?怎地变成了德平郡君?”
撒谎,他在撒谎!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风景,以及王七娘的反应,都表明了此地乃是少男少女极为钟爱的幽会之所。平舆侯隋辕巴巴地将嫡亲兄长约到这地方来干什么?打架么?哪怕真要打架,演武场单挑就行,还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
秦琬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虽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故谈不上极为羡慕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人,却认定双生子是难得的缘分,必须好好珍惜。
德平郡君约隋桎出来,用得肯定是别人,甚至极有可能是另一位小娘子的名义。隋桎出于谨慎,哪怕四下无人,为了保护此人的闺誉,也未曾说出对方的名字,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对他这种早已入仕,在政坛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找个两全其美的理由很难么?随随便便就拿嫡亲的兄弟背黑锅,说得像德平郡君和隋辕有什么一样,未免也太……
德平郡君见情郎维护他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难过,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自己善妒的一面,便仰着头,期期艾艾地说:“隋将军,我……我想见你……”
“德平郡君,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隋桎加重语气,抱了抱拳,义正言辞地说,“隋某告辞了。”说罢,利落地转身,打算离开。
德平郡君平素虽骄纵,却到底是个妙龄少女,她鼓足了勇气,才做下仿冒别人字迹,约心爱之人出来的事情,眼见隋桎理都不理会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隋桎的腰,泪水盈满了眼眶:“隋将军,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隋桎一惊,刚要用巧劲卸开德平郡君,谁料此事,不远处传来一阵莺啼燕语,德平郡君吓得松开手,还来不及往后退,东昌县主和几位贵女的身影已映入眼帘。
东昌县主瞧见德平郡君,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却很快化作镇定,微笑起来:“瞧我,真是不识趣子,公主府这么多条路,条条都有好风景,哪条路不好走,偏偏要走这条呢?”
再怎么胆大的女孩子,遇上这种情况,也免不得手足无措起来。德平郡君羞愤得紧,连连后退,隋桎对东昌县主抱了抱拳,坦然道:“见过县主。”
他姿容俊秀,神态端肃,沉稳冷凝之中又带着难言的高华,断得是风姿慑人,足以将长安城的大半男儿给比下去,自然也包括东昌县主的夫婿。
想到耶娘本对当利公主提了自己与隋桎的婚事,当利公主却不肯,用“真人给儿子算过命,他们俩需要晚些成婚”为理由,生生拖得自己错过花期,东昌县主心中便有一股难言的愤恨。
她刚要说一两句刻薄的话,道路的转角处,又有几人娉娉婷婷,款款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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