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的声音不算很大,架不住众人皆对她怒目而视,自然而然地就变得显眼起来。
秦恪皱了皱眉,实在不愿乐平公主这样丢人现眼,径自走上去,沉声道:“七妹,纵你偏爱胡俗,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圣人千秋,万国来朝,大夏子民正是自豪的时候,谁要敢说大夏比胡地差,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对方给淹死。若不是顾忌着乐平虽女扮男装,却瞧得出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家,身旁又有护卫,群情激奋的百姓将她痛打一顿也不是不可能。
乐平公主被长兄训斥,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很是委屈——她后世所见的琵琶,无不是如今被称为“胡琵琶”的曲项琵琶,至于汉人口中的“秦琵琶”,她见是见过,却不记得叫什么了。
经历千年时光陶冶尚能流传下来的,多半是好东西。故她想也不想,随口说了一句,岂料会惹来众怒?
秦琬见乐平公主抬不起头来,连慕却不帮衬,便知自己猜得不错。但见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小姑姑也非一味偏袒胡俗,怕是不喜纷争,更不喜兵戈,方偏向了胡琵琶。咱们汉人崇尚以和为贵,谦虚礼让,自要敬重胡人的习俗。”
连慕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吃惊。
很多的文臣都不知晓秦琵琶是军中传令之器,更莫要说深闺女子了。至于秦琵琶的缘起,那就更与边境尤其是和亲之事息息相关,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出于谨慎的考虑,不好明说罢了。
他观面前这两位的形容举止,已然猜到对方身份,心道海陵县主先头在闺秀乃至命妇中的风评极差,说她骄纵跋扈,目中无人,还是嫁人后贤惠起来才好的。如今一见,那些言辞倒真玷辱了她,有此等见识的人,怎会甘心埋没在深闺之中,与妇道人家扯闲话?若海陵县主是男儿身,自己考虑都不用考虑,直接投奔皇长子准没错!
想到这里,他又大着胆子瞧了一眼秦恪,见秦恪气质温润,眼中却带着一丝愠怒,不似伪装。又想到祁润比自己晚四年考中状元,犯下欺君大罪,如今竟春风得意,自己却……实在难堪得很。
乐平公主虽知秦琬在替她解围,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就如同后世史书上记载最末的一个封建王朝,自诩“天朝上国”却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一般,充斥着让人不快的优越、傲慢和自大,有心争辩两句。连慕见势不妙,忙道:“您说得很是,主——”
“闭嘴!”乐平公主见连慕越过自己,对秦琬卑躬屈膝,怒不可遏,也失了平常的客气,“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连慕神色一黯,不再言语。
秦恪先头已信了女儿的说法,猜到眼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连慕,只是对连慕究竟是贪图富贵还是被乐平所迫,仍有些拿捏不准,唯恐女儿年纪轻轻,被人哄骗,说什么都信。如今见乐平呵斥连慕如对奴仆,将秦琬的话信了十成十的同时,也动了真怒。
他虽不涉政事,却知科举取士乃是大夏皇室对抗世家的重要手段,不容有失。加上秦恪本就喜欢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俊杰,最最见不得才俊被折辱,不由满面怒容,破天荒用了严厉的口吻训斥道:“这就是你对人的态度?你的教养都到哪里去了?与其在街上丢人现眼,还不如回去,让嬷嬷们再教你几年规矩!”
秦恪之前说得不严厉,乐平还能勉强接受,如今话说得这么重,被当众训斥的乐平公主脸上就挂不住了。
她心里就没把秦恪当回事过,能被圣人流放十年的皇长子能有几分脸面?什么立太子,不过是一出戏,也不过就是占了封建社会长幼有序的便宜罢了。故她不服输地看了秦恪一眼,极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大哥若是顾忌着妹妹的颜面,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没脸?也不过是说一套做一套,拿着妹妹的名声成全自己罢了!”
此言一出,秦恪气得浑身发抖,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露出惊异之色,瞧乐平的眼神更是大不一样——秦恪一看上去就是个极儒雅,极有学问的人,态度也平和得很;秦琬年轻貌美,说话得体,扬了大夏国威,还一心帮做姑姑的解围。乐平却一张口就是胡人的东西好,之后又表现得刁蛮无理非常,做兄长的教训妹妹也是应该的,哪里谈得上踩乐平一说?再说了,咱们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就算要扬名,也得先表露身份再来做戏吧!
秦琬也没想到乐平这样张狂,颇有些后悔,她忙不迭给父亲捶背,连声道:“阿耶,你没事吧?”
秦恪咳了几声才缓过来,连连摆手,见乐平公主仍是倔强模样,颇有种心力交瘁之感,叹道:“罢了,罢了,是我枉做好人,咱们走吧!”活了几十年,好容易挣得了今天的体面,比自己年纪少一半的妹妹都能这样不给脸,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敬重?人家把你高高供着,平素待遇皆是最优厚的,想办的事情却一件也办不成,这也是敬重一种啊!
魏王没办法管束妻族就算了,连亲妹妹也教不好……秦恪对这个弟弟,已是没了耐心,只觉与魏王相比,鲁王竟是样样都好,至少很好说话。
一想到这里,之前按住的想法又浮了上来,见他们已经离闹事越来越远,秦恪忍不住问:“裹儿啊,阿耶想办法让你离开苏家好不好。”只要女儿不被压在苏家当人质,他立刻就甩了魏王,偏帮鲁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些事情让他不痛快,实在憋屈得很,真当他非扒着魏王,离了就不能活?
这门政治联姻,他是越想越后悔,千挑万选,本想给女儿寻个最好的,哪里想得到自己懦弱得不敢抗拒圣命,竟累得女儿入了火坑。
“您又想到哪里去了?”秦琬颇有些无奈,“这天底下就没有四角俱全的男人,样样都好,哪可能呢?苏彧的条件也不算差了,凑合着过吧!”真要算起来,皇室三位县主的夫婿,还就数苏彧长得最好,身份最高,也最有本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偏偏放到自家……嫌弃得和什么似得。
秦恪叹了一声,知女儿说得也是实话。
以秦琬的身份,哪怕是二嫁,也不可能真嫁个身份太低的。但那些上进的、有本事的、身居高位的男人,成日忙政务都忙不过来,便如卫拓、江柏、穆淼乃至苏锐,一天十二个时辰,少说有八个时辰是呆在衙门里的,剩下四个时辰即便回了家,说不定还要分出一半来思考政务,实在无暇顾及后宅之事。即便是裴熙,瞧上去时间倒是大把,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分析事情,阅读资料,汲取知识,很少将心思分到后院去。他院中的美人虽多,却是闲暇时消遣之用,那些美人的争风吃醋,只要不惹到他身上,他一概不理。
这样的男人,哪怕念着家人,相处陪伴的时间也不多。他们的时间都用在国家大事上,不会愿意听妻子说今天见了哪家贵妇,厨房备了什么好菜,发了多少衣服料子之类的家长里短。这也是很多人明明敬重发妻,仍旧隔三差五往小妾房里钻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小妾长得好——妻子会和你说家务,小妾却一门心思讨好你,我累了一天,为得就是片刻的享受和放松,谁愿意听这些絮絮叨叨了?
至于那些有足够的时间,也愿意花时间与家人相处的男人,在“上进”一道上未免又欠缺了几分。这等日子,过一天两天还可,过十年八年的,待到儿女要谋差事,谈婚事。这个要去求人,那处要被人挑剔,实在难办得很。
道理归道理,秦恪还是有些不甘心,秦琬却不愿再提自己的事情:“阿耶,我觉得您得想办法,救连慕一救。”
“救他?”
“您忘了上次我为什么救下晏临歌?”秦琬叹道,“上位者气不顺,拿下位者发泄本就是寻常,连慕虽不似晏临歌出身低微,但乐平……她连正经驸马,公府世子都嫌弃,怕是更不会将连慕当人。连慕会胡语,不论是早就会了,还是后来学的,足见用心。若真是看着祁润发达了才去学的……”
她虽未说完,那种心酸和惋惜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
秦恪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难受的很,好好一个俊才,先是被小人所妒,又被乐平折辱,实在是命途多舛,但……“才刚和乐平闹矛盾,就跑去宫里,是不是不大像样?”他都多大人了,难不成一受气就去对老父亲告状?
“缓几天应也无妨,连慕到底——”秦琬含含糊糊,落在秦恪眼里,便是连慕到底还有张俊秀非常的面孔在,应当挺讨乐平喜欢,断不至于处罚得太过,更加不忿。却不知秦琬想说得是,连慕那是故意坑乐平,以他的手段,想哄得乐平转怒为喜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只不过心中的屈辱会更加一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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