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四年,夏。
长安,靖善坊,遵善寺。
这座落成数百年,香火始终旺盛,诸多西来经文在此翻译,已是长安佛经三大译场之一的寺庙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三纲”,即上座慧安禅师、寺主智通禅师和都维那智明禅师端坐在一间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智通禅师才缓缓道:“青龙寺也听闻了风声,至于其他地方,并无消息。”
慧安禅师已是古稀之年,精神依旧矍铄,听闻这个消息,双目中闪着清明睿智的光芒:“皇家的事情,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便不会被外人知道,何况是这样隐秘的事情。”
自打今年正旦开始,江都公主上朝的日子便少了,滞留太极宫的时间也没有从前多,反倒是在大明宫和昭阳宫待得时间更长。夏日更是一去消暑就两三月不回来,与昔日天不亮就批阅政务,三更半夜都不歇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说朝堂大小诸事,仍旧奏报于她,但相比之前大部分折子都亲自批阅,如今这种七八成折子都交给中书省,或者说卫拓的做法,自然惹来了有心人的猜测。
一时间,朝堂坊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江都公主看到幼弟长大,决定避嫌,逐步交权;还有人说江都公主屡被攻讦,心灰意冷,不打算再管朝堂之事;却有一种猜测,虽极为隐秘,却逐渐流传开来,便是说江都公主珠胎暗结,如今渐渐显怀,自然不能落于人前。
这种说法本极为荒谬,偏偏遵善寺却得知了这一消息,暗中查证,竟是颇有可能,免不得心中惴惴。
三人都明白,这或许是皇家赐予的一次机会。
前朝好僧道之事,贵族以兴建寺庙、道观为荣,称得上佛寺林立,道观无数。本朝却对佛、道二教监管得非常严厉,非但规定了每座寺庙只能由“三纲”主持大局,“三纲”还必须由鸿胪寺推荐,经祠部任命。且以律法规定,严禁私度。一旦发现,不但本人会受到处罚,家人和知情的地方长官都会受到连累。就连僧尼道士的籍贯都和普通百姓一样,必须三年一造,抄录三份,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郡县。
倘若说只有这些,倒也罢了,但本朝几代皇帝都是不好佛道的性子。好容易换了一个比较迷这个的,却又好得是道。虽说没到炼丹求长生不老的程度,平日却都是召道士去讲道,从来没招僧人去讲佛。
佛道之争中,上层社会,本就一直是道教占优。如今皇帝好道,下头的人为投其所好,除了特别有骨气的一部分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忽然对道教感兴趣起来。虽说内眷里头,崇佛得还是多,但不可否认,在这种风气的弥漫与影响下,僧人们虽没明着表露出来,心里却是有点着急的。
不管是佛还是道,谁不想香火鼎盛,信众众多,典籍能被万世传唱?道教虽不是大夏国教,但这等趋势发展下去,那一天还远么?僧人们也想走皇家路线,倒不是阿谀奉承,实在是环境就是这样,想要活得好,总要离统治者近一些,就算出了事,也有个说话的地方——方外之人说是说远离红尘,却不是真的饮朝露弃五谷。山上的佛寺固然多,坊间的佛寺也不少,遵善寺就占了大半个靖善坊,若是真不讨统治者所好,来几次“灭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此事——”智通禅师性子沉稳,做事谨慎,否则也担不起寺主之位,故他眉头微皱,有些踟蹰,“若是真的,我们一旦有所动作,寺中声誉定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若是假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可等……也等不起。”
他心里很清楚,皇室公主几乎没有留私生子的例子,即便是有,也是秘密送给别人抚养,顶多以后照拂些便是了,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如果不想送走,也有别的办法,立刻成亲,纵是三五个月就有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皇家,总有那么些特权在的。
如今的情形,却两种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江都公主很想将这个孩子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留下来,孩子的父亲身份却极其低微,没有半分做驸马的可能。
遵善寺既是顶级的寺院,平素接触的达官贵人也多,尤其是后宅妇人,言谈之中总会带出点东西来。故他们都清楚,江都公主不蓄面首,只有一个男宠,不,如果真是这等情况,对方便不是男宠,而是情人了。
这就很难办了。
男宠好打发,钱、权,不外如是,可一旦动了真情……
“这一步,总有人会迈出的。”智明禅师毅然道,“只看谁有这个胆子,下得了这个决心罢了。”
慧安禅师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同样的问答,发生在长安诸多最顶尖的寺院和道观之中,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身为一寺一观之主,承载得非但是自己,还有整座寺院、道观的未来,这个决定自然不是随便就能下的。但皇室需要的,恰恰是他们这些顶尖人物的鼓吹——吞吐风云,梦日月有孕这种事情,自己编的不算,要有令人信服的人物煽风点火,信誓旦旦,砸实这件事,才算大功告成。
秦琬不急,一点都不急。
饵已经抛下,究竟是谁来吞,这并不重要,重要得是给出个合理解释,糊弄乡野愚民就好。就算糊弄不过去也没关系,那些人与她离得太远,最重要得还是手中的权力,她又怎会担心?
“朝臣们似乎有点耐不住了。”秦琬放下手中的书,懒懒道,“也对,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都传来好消息,眼看着还有几年就快落成。自然是谁都想将这两块馅饼抢着吞进嘴里,也不管熟没熟,烫不烫。”
航运本就是极来钱的行当,东南运路是交通要道,江南运河还沾着盐,谁不想要?秦琬管的时候,殚精竭虑,压制、平衡,好让各方势力都觉得暂时能接受。现在她撒手不管,可以放纵,皇帝又不管事,皇后信任娘家人。虽说不至于极为偏袒,明着偏心,排除异己。但每次遇到事情,大部分都是各打三十大板,处理手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落在外人眼里,却远没有因此栽倒的其他人多。毕竟,有皇后在,她的手下不至于伤筋动骨,其他人却疼啊!
陈玄不明白秦琬这句话的什么意思,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人呐,不能逼急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秦琬微笑道,“他们不是一直嚷嚷着皇子讲学么?老六和老七被那么多大儒教了两三年,如今又半大不小的,已经可以见人了。重阳就不错,也该让朝臣们见见心心念念的两位皇子了。”说到这里,秦琬意味深长道,“不光老六要去,老七也要去,若老七不在,怎样突出老六的聪明绝顶呢?如果老六不是年纪轻轻就天资非凡,十三四岁就能担当重任,我的好皇叔又怎会心急呢?”
陈玄会意,亦露出一丝笑容:“臣这就去办!”
秦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未过几日,坊间就传出流言,说江都公主梦日入怀,有了身孕,诸位高僧、真人纷纷声称此乃祥瑞,国之吉兆。
这种事情,自然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编排,有人压根不在意的。朝臣们心照不宣,事情还没定,他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等到孩子真生下来……记不记入皇室玉牒,再谈不迟。
心思不一的朝臣、勋贵们,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九月初九,重阳,祭祖之日,六皇子秦政与七皇子秦敢当庭讲学。
七皇子秦敢资质平平,不过照本宣科。仅比他大一岁不到的六皇子秦政龙章凤姿,虽不足十岁,却气度非凡,生生将前人注解烂了,逐字逐句都咀嚼了千万遍的典籍说出了新意,令人眼睛一亮,赞叹不已。
眼看皇室后继有人,江都公主又在逐渐放权,众人的心思也就渐渐移了过去——江都公主掌权不掌权,那是两码事,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与不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差别更是大了去。只要她肯放权,众人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谁傻到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权势如日中天的江都公主,甚至她身后的帝后。
永隆四年,十一月,江都公主秦琬生下一个男孩,起名为“昭”。
帝后大喜,本想封这个孩子为国公,却被秦琬劝住。只将孩子记在玉牒之上,与其姊秦晗并列。
江都公主生育之后,并未重回朝堂,反对公事更加淡了。纵是来年秋季,突厥再度犯边,她也只是出现在太极宫的次数多了一些,冷静果决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人们更看重得却是见解非凡,表现不俗的六皇子秦政。
也就在这个时候,常青来报:“殿下,鲁王府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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