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大宴一过,南度使臣那头还未有丝毫动静,傅应绝都要开始琢磨着赶人了。
来时说得好好的,体会一下大启的风土人,现在呢?
送不走了!
怎么着?
大启是比他南度草绿些,还是太阳大些。
这两日探子也是紧紧盯住了鸿胪寺那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又出去?”傅应绝蹙眉。
苏展站在一侧研墨,低眉顺眼地。
“是,今晨南度公主又出了使馆,接连三日都往外头走。”
“嗯。”傅应绝又问,“那边还好?”
这话他一天要问上个四五次,苏展哪里不懂。
“小主子在太学里头,除了趴在池边看鱼,也就午时那会儿同几个孩子出去用了膳。”
小孩儿有人陪着,一天乐呵呵地。
“她倒是清闲。”傅应绝笑。
其实傅锦梨生在皇家,傅应绝时常会想这样密不透风的防护是否会害了她。
故他给暗卫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非死不出。
暗卫确实做得很好,没有半点不听话。
后来人真伤着了,发现急得只是他一个,傅应绝都不知该怪谁,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那滋味儿委实不好受,于是他便也释怀了。
他没养过孩子,幼时也是这么磨砺着磕磕绊绊长大,如今这套用在她身上却是不太合适了。
别的先不说,自己头一个受不了。
二十好几了,自己性命垂危没什么反应,没想到到头来还要替别个儿提心吊胆。
傅锦梨与他,两人与其说是父女相伴,不若说是在互相摸索着前行。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奶团子也会按着该有的模样长大。
总要相信她的,自己的孩子哪是别人比得,哪能一点庇护就叫她废得彻底。
傅应绝在文书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一搁。
待苏展停下研墨的动作将书册收起来,玄黑锦衣的帝王已经行步至了窗边。
秋雨多发,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坠着透明细线般的水珠。
白净的长指上沾了一丝墨痕,他将放在窗框外的一个珐琅小钵稳稳地端在了手上。
流光溢彩的壳子,里边却种着一株其貌不扬,但是顽强非常的野草。
宫里难有这样的东西。
是那一小只在外头扯回来的,说是让它在家陪着爹爹写字。
草叶上边沾了雨水,傅应绝屈指拨了拨,见它浑身清爽了才施施然开口。
“李源今日点兵,结束后叫他进宫一趟。”
上京这边有南度耗着,北边那头却也刻不容缓。
出兵一事须得从长计议,迄及今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估摸着明日整顿一番,便可挥师北上。
“李源将军对这事儿上心,一大早便去了虎贲营。”
傅应绝呵笑一声,情绪淡淡。
“毕竟朕可是祖坟冒了青烟的,他再不上些心,怕是小命危矣。”
苏展答不上这话,慈眉善目的面庞笑容和蔼。
傅应绝就是这样古怪一个人,他容不得别人在他头上气焰嚣张,可对于他忠心耿耿的臣下却是多了些容忍。
所以他一个嗜兄灭族上位的帝王,不仅没得天下讨伐,反而是极尽称赞。
天下间的百姓哪管你那么多破事儿,他们只知晓过上好日子便是。
满朝的臣子也只知道认真辅佐明君壮大帝国,上头坐着的人手段高明,他们乐得自在。
大人的世界有很多需要思虑,但小孩就不同。
傅锦梨只知道她有一日未上学,家里来了很多人,那晚一过,她又按部就班地挎上了小包。
学里博士们本还忌惮着她的身份,那课讲着讲着目光一落在她身上都要恍惚一下。
不过小孩儿极乖,一小团坐在那里仰着脸蛋,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
也不知是听懂了没,但模样瞧着倒是认真极了。
“小殿下,可能懂否。”
博士轻声问。
今日教算学,但是教得浅显。
这东西逻辑性太强,不是一屋子懵懂小童能懂的,当然,极个别除外。
这么多孩子,虽然都聚在一处,但其实学习进度都不同。
里边的博士们个个才高八斗,系外头所没有的学识渊博。
稚学院管的更多的是范围内教导,至于精准到个人,就要看学子家庭以及他自身的意愿了。
所以里边有糊里糊涂,主打陪伴的傅锦梨,有调皮捣蛋被强行灌溉的赵驰纵,也有天资聪颖,超人一步的季楚和唐衍。
人人都是挤破了脑袋往太学,往稚学院钻,其实看重的不止是这份至高学府的名头,更多的是幼儿交际,自小同窗的情谊。
高瞻远瞩,自幼相伴,以后总会派上用场。
傅锦梨掰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算了算,不够数,想叫唐衍将他的手指头分给自己几根。
本来博士只是照常询问,谁知小姑娘却是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
“不够呀,小梨子不够数了......”
博士哑然失笑,“小殿下莫慌。”
正儿八经的算学得等他们升入群青阁才接触到其中奥妙,如今赤桃阁里头教的只是简单计数。
一眼望过去,除了抓耳挠腮的赵驰纵同这个年岁最小,第一次听算的小殿下,别的都已然能流利数数。
“可以试试算筹,初时用工具辅助着会好学些。”
“算筹?”
博士点头,“是的,学里的孩子大多都用过那东西。”
他看着傅锦梨,态度温和,只有夫子对于自己学子的建议以及教导。
“小殿下今日回去,可叫陛下为您备上一些。”
学里原先是有的,可几日前说是要制一批新的,旧物便分发给乡里各处的学堂了。
乡县里的学堂,数量还不少,于是对这一类的东西需求就高。
太学里边东西新旧更替,会将长久不用的,或是特意多制出来的分发给下头。
奶团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但是自己只有一二三四这么几根小爪子,根本不够数!
不过既然夫子说了,那待她回去让爹爹给她做一个,自己必然是一点就通,倒......倒背如流。
嗯,倒背如流!
“嚎!小梨子数数!”
她红润的小嘴巴因着发音的缘故,圆圆地撅起来,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像是已经见到了自己大有所成的模样!
有了博士的温言教导,奶团子学得愈发卖力了,眼神坚毅,像是要将书本盯出个洞来。
唐衍侧脸看她,只见她小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于是凑近了些听,耳边便是一连串的小奶音。
“一个一,两个二,三个四个,唔......五个,小梨子今天吃五块糕糕!”
唐衍:......
除了唐衍,时刻注意着傅锦梨的还有纠结了几日的许雅。
傅锦梨未找她,她只当是小殿下心里有着气,不愿意搭理她。
本打算此事就此罢了,可她实在是受不住如今的日子。
她已然,已然知道错了,能否......
许雅咬着唇,心脏沉坠坠地,又不免想到些别的。
若她也能......
抬起眼来看了一眼俏生生趴在桌上看书的傅锦梨,神思恍惚。
若她也是如她一般出生......那样的话.......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虚妄假设。
家里无人替她考量了,母亲那个模样,父亲又偏宠许兰,她只得自己争取。
也是可怜,才几岁多点,就茫然学着大人的模样自作打算,一个高门女,比之街边早早挑起重担的孩子要难过几分。
她挣扎得厉害,却也只如困兽斗,全然不知别人压根儿不晓得她到底是在自怨自艾些什么,又在苦苦困害些什么。
她这次决心蛮大,于是小奶团子学得满头晕乎乎,外出放风的时候,就叫她堵了个正着。
“你做什么哇。”
小人儿不高兴,才看了小鱼回来,就被她拦住了去路。
别看傅应绝身高腿长地,可小龙崽真的只是一小只,许雅同她都差了半个脑袋。
人虽小,但她气势足啊!
奶团子插着小胖腰,脸蛋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势必要龙威狠狠压别人一头!
许雅还真叫她唬住了。
以前不知道身份时只觉得娇憨得冒着点傻气,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见她这模样还真有些怵。
“小......小殿下——”
她艰难启齿。
傅锦梨没有那么多阶层概念,她心地纯善,最是端不住装腔作势的派头。
可她努力忍住了!
从胸腔里大大地“哼”了一声,别过小身子去,“我不同你说话,你坏蛋!”
年纪虽小,却早已现了是非黑白层层剥明的性子。
“小殿下!”小人儿不配合,许雅慌乱之下难免拔高了声音。
“我,臣女是来......是来请罪的,希望小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不要再同我计较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这样小意的,倒是少见。
可她还是不明白啊,不明白小孩子,特别是这样才出世几个月的小孩儿!
她真的听不懂这样一大串儿,且有异意的话啊!
奶团子就连辩驳也是软乎乎的。
“才不是!小殿下是小人。”
她才不是大人呢,小人没有大量,只有小量。
可是她想着想着又有些闹不明白了。
她虽然小,可是饭量还是大的,那她是不是小人有大量啊。
奶团子懵然了一瞬。
许雅以为她是不愿,脑神经拉扯着泪水上涌。
“我不该,不该对小殿下口出恶言。”
“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娘整日打骂我,莫姨娘也,也......”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我知晓您重权在握,可你若不隐瞒......”
她其实有些怪傅锦梨,若非她故意隐瞒了身份,自己何至于此。
可又怕说出来惹憎愤,只一个劲儿地哭。
这泪水有真心,也有假意,既是为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也为博一点可怜的同情。
她这一哭,可把奶团子吓着了,小人儿愣住,下意识地开始哄,“你不要——”
可是说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嘴巴张开。
下一瞬猛地缩回小脑袋!
四处张望一下,四周都没什么人,这时候学子们都在温书。
她小脸警觉起来,觑着许雅。
“我才没有打你哦,小梨子乖的。”
不可以哭着去告状,告状,坏蛋!
“你坏坏!”
脑补一下,她立马变得气愤起来,“不跟你说话!”
她扭着小身子就要跑,许雅等着这个机会等了许久,哪里能放过,也顾不上什么大逆不道了,急忙伸了手去扯。
“小——”
“——啊!”
她手还未碰到傅锦梨衣衫半分,便觉腿弯处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砸!
力道极大,将那一条腿震得发麻,传来钻心的疼痛。
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摔去。
小姑娘摔在地上,又哭得满脸是泪,被她“扑通”一声惊得转过头来的傅锦梨人更呆了!
小脸惶惶,怎么,怎么小梨子都跑了,她还更惨了?
许雅这下的泪水是全然真心了,弯腿疼得直不起来,手还被地上磨得火辣辣地。
“小,小殿下——”
还不忘记留人呢。
这下傅锦梨腿也迈不开了,地上那个实在是看起来太惨了些,没有一点跋扈尖锐的模样。
她踟蹰着,终于还是慢吞吞地挪着脚过去,站在许雅面前,小手交缠在一起。
“你找我做什么。”
还是有些气,她没忘记许雅初始就留给自己的坏印象,不过这人现在瞧着都成这样了,傅锦梨觉着再雪上加霜似是不太好。
见她肯搭理自己了,许雅竟荒唐地想庆幸自己摔的这一跤。
“我只是想请小殿下高抬贵手,能否让我父亲休了莫氏,我做错了事,已经受到了惩罚。”
她希冀着。
可她对傅锦梨说这些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奶团子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越发凝重,小胖脸板着,瞧着倒是颇有些高深的样子,可脑子里都快搅起来。
许雅只当她是在考虑,良久,只听她沉沉道,“不许,错了就是错了。”
“什,什么?”
许雅嗓子哑了一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明明,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也不过是口上无遮拦说了几句,这样会否太过绝情。
“小殿下,我已经——”
“不可以哦。”锦梨打断她,低着头去看她哭花的脸,一字一顿,“犯了错,要承认,要受罚。”
奶团子不知她前面一堆说得是什么东西,但听到她说自己知错了。
“可是已经做错了,知错有什么用呀。”
小孩天真又无辜的话,有种近乎残忍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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