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陌上花 > 第四十七章 蓼蓼者莪匪伊蒿

??天和十一年。

  九岁的男孩赤着小腿跪在一块冰凉的青石板上,面前的地上散落着沾满尘土的饭菜,穿着雍容华贵的王妃正看着他,声音温和:“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男孩没有说话,抿着薄唇,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王妃,原本高高在上的王妃被这个跪着的九岁孩子看得竟然心慌不已。

  那样倔强的目光,那样骄傲的眼神,她只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过,就是她的夫君瑞成王。

  温环有些慌了,有些不知所措,她傻傻坐在那,甚至忘了说话,她身边五岁的小儿子没有理解母亲的慌乱,跳下椅子,伸手要去按男孩的头:“你个死奴才,给本少爷吃,像狗一样的吃。”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冰凉清瘦,但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男孩静静看着被整个王府捧上了天的小王爷,一字一句,缓慢但坚定地说:“我不是狗,也不是奴才,我是瑞成王爷的儿子。”

  瑞成王一脚刚踏进门里,听见的就是这句话:我是瑞成王爷的儿子。

  那一瞬间,似乎时间都静止了,瑞成王爷看着温环傻傻的表情,看着小儿子有些扭曲的脸,看着地上被泼洒的饭菜,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低下头,去看那个跪在地上,但却好似比屋里任何站着的人都高大的孩子,那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挺直着腰板,苍白的小脸上却是一副坚定如冰的神情,一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站在皇宫的最高处,对先皇说,我是父皇的儿子,我会成为最高的大将军,帮着皇兄,扫平四宇,让天下百姓安宁。

  这孩子,当真像极了瑞成王的儿子。

  那冻得发白的小脸上坚定的神情,让他的眼睛酸涩不已,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蹲下身,尽量与那个孩子保持平等的高度,尽量放缓自己有些感动的声音:“把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瑞成王看出了男孩眼中微微露出的怯意,但这个有些害怕的孩子,还是挺直着身子,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狗,也不是奴才,我是瑞成王爷的儿子。”

  

  我是瑞成王爷的儿子。

  时隔八年,再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瑞成王还是觉得既骄傲又心酸,当年那个孩子,尚不及他肩头的高度,但持剑站在他旁边的模样,却像个威武神秀的王者,满身都是他自己年少时的优雅风姿,每每看去,都会觉得,百感交集。

  瑞成王抬起头,看着天和十九年的月色,眼前忽是大片的鲜血,那瘦小的身影倒在血泊中,在他的绞龙鞭的折磨下颤抖着,却倔强固执地仰着头,坚定地叫着“父王”。

  

  瑞成王怔怔看着月亮,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

  温环坐在旁边,给慕容尧铸揉着膝盖,慕容尧铸忍不住疼,哭喊起来。

  “母妃,好疼啊,铸儿好疼啊,母妃。”

  温环边哭边埋怨道:“王爷,您跟孩子置什么气,您看铸儿的腿,膝盖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慕容焯成被喊得从回忆中醒来,扫了一眼慕容尧铸的腿。

  “才跪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哭成这样,还是不是男人,没出息。”

  “王爷,铸儿还小。”

  “还小?他都快十四岁了,还小吗?当年锐儿不到八岁,习武伤到了都不会哭,他还有没有他哥哥一点样子?”

  听到瑞成王说起长子,温环反倒更加伤心:“王爷,您还说锐儿,若不是那女人,锐儿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您还护着她的野种——”

  话未说完,就感觉到慕容焯成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温环吓得闭了嘴,慕容焯成冷冷道:“野种?王妃是在说谁?连齐寿他们都知道,他是本王的儿子,你说他是野种,是在故意给本王难堪吗?”

  “臣妾不敢”温环懦懦道,心里却想,本来就是野种,还不知道是谁的种。

  温环心里难过,手下重了重,慕容尧铸又哭喊起来:“母妃,父王不疼铸儿了,父王为了一个下人,这样罚铸儿。”

  慕容焯成猛然转过头,“慕容尧铸,你再说一遍!”

  慕容尧铸往母亲怀里靠了靠,小声道:“他本来就是奴才,父王说过他是下人。”

  慕容焯成的眼神冷得像冰,紧紧盯着小儿子:“那父王可是还说过,你若是再那样侮辱他,父王就打断你的腿,慕容尧铸,你还记得吗?”

  一甩袖子向里边走去,道:“王妃,本王欠你和锐儿的,自会补偿,但这不妨碍本王教子,王妃,你嫁给本王快三十年了吧,早该知道本王的脾气,有些事情,本王不想管,但这不代表本王什么都不会管,本王的底限,你是知道的。”

  

  瑞吉院里今夜有些让人紧张的气氛,明园倒是一片安宁轻松。

  将明凯赶走后,缓归就放松地躺在屋顶看月色,苍伯坐在他旁边,宝贝似的地搂着仅剩一点点酒的坛子,一口一口喝得香甜。

  一会看缓归又不睡,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苍伯不耐烦了,推他:“去,下去给苍伯的衣服洗了。”

  缓归不理他,侧过头,嘟囔道:“明天再洗。”

  “明天?明天你说不定又被揍一顿,又洗不成了。”

  这老头不看自己被揍就难受是不是,缓归睁眼抱怨:“苍伯,恕儿不在的时候,都是谁给您洗衣服啊?万一哪一天恕儿被王爷打死了,您还不洗衣服了啊?”

  苍伯正优哉游哉地喝着酒,听到缓归的话笑起来:“死小子,让你洗两件衣服,哪那么多废话。”

  “苍伯,是洗两件吗?恕儿给您洗了十多年的衣服了。”

  “十多年就十多年,十多年怎么了,苍伯还给你做了十多年的饭了呢,你小时候谁给你喂饭吃的,谁给你换的尿布,谁教会你穿衣服的,谁教你写字的,谁教你背那些书的……”

  缓归觉得头大,这些话这些年里苍伯不知道啰嗦多少遍了,听得他都倒背如流了。

  “苍伯,你还好意思说,那次您教的那书,恕儿刚背完,就被王爷给打了一巴掌,您还好意思邀功。”

  苍伯噗嗤笑出来,“臭小子,那能怪苍伯吗,王爷不待见你,你就算背了二十四孝给他听,他也照样会给你一巴掌。”

  虽然知道苍伯说的是实话,但缓归还是冷嘲热讽了一番:“肯定是您教错了,要是恕儿小时候您教的好,说不准王爷一高兴,直接把恕儿掐死了,也省得您憋在府里这么多年。”

  “臭小子,闭上你的嘴”苍伯伸手揍他,骂道:“不知死活,前一段还没被折腾够是不,再胡说八道,小心王爷听到了扒了你的皮。”

  缓归轻笑,不再理苍伯,自己跳下屋顶,说了个“恕儿明天收拾”,就躲屋里不出来了,气得苍伯在屋顶又骂了他几句,才抱着酒坛子也下去睡觉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缓归坐在桌前,歪着头盯着灰暗的墙壁看,又扯来一张纸胡乱写了几个字,一抬头看到书架上一本破旧的书,倒是愣了一下。

  书页都已经发黄,多年都没有看了,若是平时他也不会在意,今天却忍不住过去了翻了翻,书页见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缓归倚在书架上,随手翻了几页。

  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在王妃温环的院落里,瑞成王坐在藤椅上,听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背书,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揽着两个男孩夸奖了几句。

  院子旁边的角落里,一个三岁大的孩童老老实实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黑亮的大眼睛眨着,里边有着羡慕的光亮,直到瑞成王的眼神无意间扫了过来,尚带着慈爱笑意的目光让一直胆怯的孩子忽然有了胆量。

  “父王”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好听,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屈:“恕儿也会背书,恕儿背给父王听好不好?”

  “哦?”瑞成王饶有兴致地看向不过三岁大的孩子,一手揽着十一岁的长子,一手拉着八岁的次子:“那恕儿就背来给本王和少爷们听听。”

  三岁大的孩子哪里听得出父亲语气中的嘲笑和讽刺,也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嘴角的笑意已经从刚才的宠溺变得冰冷,只沉浸在父亲第一次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的兴奋中,迈着还不太稳的步子跑到瑞成王的身前,脆生生的童音娇嫩好听。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这诗经里的词句,他一个三岁的孩童哪里懂得,连咬字都不清楚,但那长长的一篇《蓼莪》,竟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稚嫩的童音宛如天籁,光洁如玉的小脸仰着,看向瑞成王的眼神中,是一个孩子对父亲全心全意的崇拜和敬仰。

  瑞成王的脸色蓦地变了,待到最后一个字从幼小的孩子口中吐出,终于控制不住情感,一把推开两个男孩,抬手给了面前的孩子一个巴掌。

  孩子小小的身子被打得飞出去,稚嫩的小脸上顿时肿了起来,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瑞成王,黑亮的眸子里都是不解和委屈。

  瑞成王一甩袖子,对坐在暗处喝酒的老头喝道:“带这个孽子回去,再让本王听到你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王就掐死他。”

  

  屋里的灯花啪地响了一下,缓归回过神来,手底下那一页,正好是那一篇《蓼莪》,三岁多的孩子,哪里会记得那么多的事情,他却记得那样的清楚,连那一巴掌打在脸上时的痛楚,都清晰得仿佛昨日。

  他年幼在王府的时候,瑞成王很少看他,更懒得动手打他,那是第一次亲自动手,那清脆的一巴掌,让他牢牢地记住了那些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深奥而残酷的道理。

  第二日大小姐慕容瑶纤过来,抱着他心疼地哭,三岁的孩子坐在姐姐的怀里,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说:“大少爷和二少爷背书,父王都很高兴,姐姐,难道不是因为恕儿不懂事,恕儿什么都不会,所以父王才不喜欢恕儿的吗,姐姐,恕儿只是想让父王高兴。”

  

  将那本发黄的《诗经》放回原处,缓归倒在床上躺下,刚刚好些的胃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缓归使劲按着,满身都是冷汗,原来吐血之后是不能喝酒的啊,缓归蜷起腿靠在墙壁上坐着,试图缓解一下胃里的难受,疼得咬牙忍着,心里却在嘀咕,苍伯那次绝对是故意的,教什么不好,非要教这么一篇拗口的小雅来,分明是为了惹怒王爷害自己挨打的。

  绝对是故意的,缓归忿忿地想,这个月别想他再给苍伯带酒喝了,下个月也别想了,馋那老头一段再说。

  睡在厢房里打着震天鼾声的老头哪里知道,十四年后,被他害得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的孩子终于想起来报复了,而且一报复就报复在了他视如生命的酒上。

  他若是能未卜先知为何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时不时就没有酒喝了,定然现在就冲进来扯着那臭小子打一顿。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包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瑞成王,以至于多年之后,猛然想起那个薰风习习的夜晚,那个站在自己面前仰着小脸背着那首包含孺慕之情诗歌的孩子,总会怔怔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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