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国太老夫人仙去,次日起,京中前来探丧吊祭之人便络绎不绝。家中之事,外有徐耀显徐若麟理着,内里有廖氏董氏二夫人照管,忙碌之间,一晃眼便数日过去了。到了第五日,廖氏正送走一拨女客,听到袁迈前来吊祭,想了下,急忙吩咐了小厮一番。
袁迈出使各国,三年始归,携数十位番邦王公使者前来朝阙天子,皇帝龙颜大悦,圣恩正是隆重。守灵堂前徐耀显见他来了,寒暄一番后,领了去上香。
袁迈从徐家小厮手中接过香火,朝着老国太灵位恭敬下拜,插入香炉时,听见内里帐幔中传来隐隐传来徐家女眷哭灵之声,立刻便辨出其中有青莺声音,只是不复往日清脆,听起来十分嘶哑,想是连日里悲痛过度、哀哭过久所致。略微一个凝神,动作便迟缓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袁迈听见有人唤自己字。回头见竟是徐若麟来了,面露惊喜之色,脱口道:“徐兄,长久不见了,可好?”
徐若麟与他交情一向深厚,两人又多年未见。此时相遇,自然高兴。徐若麟亲自接待,引他到小厅里叙话。
徐若麟先是郑重谢过这几年里他对青莺照顾。袁迈忙道:“徐兄客气了。该我表谢意才对。令妹不仅博学多才,又意志坚定堪比男儿。这几年来对我助力极大。我十分感激。”
徐若麟笑着谦虚了几句,渐渐谈及各自经历,二人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恨不能畅谈至晚,只是今日时机不便而已。
袁迈知道徐若麟京中停留不会长久,约好他离京前再次碰头后,便起身告辞。徐若麟相送。正步出小厅,家中一小厮正守外头,见状急忙凑过来,对着他二人见礼,陪着笑道:“大爷,袁大总管。太太命我来,请袁大总管过去叙个话。”
徐若麟与袁迈对视一眼。徐若麟笑了下。二人抱拳相别,袁迈便随那小厮去了。被引至另一处厅房,下人奉上香茶,退了出去后,很,听到一阵脚步声来,见一身孝服廖氏出现门口。
廖氏连日里因了操劳乏累,此时一张脸带了菜色,眼皮也泡肿起来,见到袁迈,面上却带了笑。
她是公爵夫人,又是青莺母亲,袁迈对她自然敬重。没等她开口,先便上前朝她见了礼。寒暄一番后,待各自落座,袁迈便问道:“夫人唤某来,有何吩咐?”
廖氏道:“不敢当吩咐二字。袁大总管,实不相瞒,冒昧将大总管请来说话,为便是我那个女儿。”
袁迈本就猜到她留自己说话,必定是为了青莺。只是此刻真听她这样说,心头还是微微一跳。抬眼望着她,微微笑道:“夫人请讲。”
廖氏怔忪片刻,叹了口气,道:“大总管,我女儿当年闹着要出门,我拗不过,一时心软随了她,原本以为她挨不住外头苦,出去几日也就回来了。不想这一去竟是三年,所幸还平安,我这做母亲,心可算放下来了。只是她如今也十九了。女孩儿家这年纪,若是从前一直家,早就婚配了。没奈何,眼见如今竟蹉跎到了这年岁。年初时,我山东老家替她相好了一门婚事,男方人品家世都好,正是天作之合。原本是想等她一回来就完婚。没料到又遇到老太太白喜,只得再等三年了……”
廖氏说到烦恼之处,摇头叹息不停。袁迈安慰道:“令爱蕙质兰心,对方能娶到她乃三生之幸。这三年,想来自然是愿意等。”他说完,见廖氏点头,看了眼自己,欲言又止样子,立刻又道:“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廖氏道:“我听说,大总管往后可能还要受遣出洋。往后这三年,我女儿既不能嫁人,我怕她又闹着要继续当那劳什子女官。我这里,自然会劝阻,还有大总管这里……”
她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一脸为难之色。袁迈却明白她意思了,压下心中生出些微涩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会另外寻人代替令爱,绝不敢因我至事再耽误令爱青春。”
廖氏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再想起前两日与青莺说话时,她竟隐然表露出往后还要继续跟随船队出洋意思,仍不放心,再道:“多谢大总管了。按说我实不该这样烦扰大总管。只是为我女儿着想,这才无奈老着脸皮开口。我怕她听不见去我话,故而私下拜托,倘若下回她还闹着要上船,大总管可否相拒?如此,我料想她便不得不死了心。”
袁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对她一片拳拳之心,袁某岂有不知之理?夫人放心,倘若再有下回,袁某绝不允她上船。”
廖氏连声道谢,袁迈从椅上长揖起身,便告辞离去。廖氏亲自送出去。目送他背影疾步而去,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转身,却见初音朝自己过来,哭丧着脸道:“娘,三爷昨夜没回家,我等了一夜,到如今还不见他回来。刚前头二叔找他陪客,不见他人,还抱怨了一顿。”
自打娶了这个儿媳妇,这两三年来,他夫妻二人便一直不消停地折腾。一个性妒容不得别女人,一个却改不了拈花惹草毛病,两人吵闹起来,徐邦瑞动辄便外出数日不归。廖氏抱怨儿子不成器,也烦这个儿媳妇性子。见她过来告状,也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道:“家里有事,你不帮忙便罢,怎挑这时候和他闹?”
初音委屈道:“娘,自打被你说了后,我便再没和他闹,一直和他好好说话来着。真是他自己忽然就跑出去了。”
廖氏皱眉道:“叫人出去到他往日惯常去各处所找找。”
初音心中愤愤。她知道近个把月,原本好容易被她调-教得家安分了几个月丈夫似乎外头又多了个相好,便再次买通他身边小厮,原本想查到那女人底细然后一锅端了,只是进展不顺,对方竟十分警惕,一直没让她找到人,只知道似乎是秦淮河上一个歌姬。她心中妒恨交加自不用说了。只是这么两三年下来,也早学聪明了。没摸清那女人底细前,决不跟丈夫翻脸,近只是一直用各种法子留丈夫家而已。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丧事,众人纷纷忙乱,一个没留神,竟让他又溜了出去。见廖氏这么说,道:“他身边小厮都,就他不见了人。一早已经打发人去找了,方才纷纷回来,说没寻到人。”
廖氏心里也怪儿子胡来,家里正办着白事,他竟趁乱又出去。面上却不肯儿媳妇面前说儿子不好,便道:“那就继续叫人去找。”见媳妇露出不之色,顿了下,又道,“你再等等,不定晚上就回了。家里还办着白事,谁敢多留他?”
初音无奈,只好怏怏地应了下来。
这婆媳俩,原本都以为徐邦瑞偷溜出去,自己想来很便会回。怕被徐耀祖知道了怪罪,反而小心遮瞒。没想到别说当日回,一转眼,又过去了两三天,竟还不见他回来,急得廖氏嘴里都起了泡,暗地里几乎没把整个金陵花街柳巷给翻个遍,从前跟随徐邦瑞几个小厮是被抓住拷问不停,却哪里有用?问到后,也只不过得知当日他从侧门一人出去而已。
这样活生生少了个人,徐耀祖又家,一两天还好,这么三四天下来,哪里还隐瞒得住?徐耀祖听得这儿子不顾祖母大丧竟犯浑这样自顾偷溜出去数日不归,火冒三丈,怒骂不停,和护犊廖氏少不了又一阵吵架。再打发人不停找,仍是无果。又过了几日,竟还没消息。
廖氏此时早已经从生气变成了担心,连徐耀祖也开始觉得不对。这个儿子再混,自己正家中,谅他也没这样胆子,竟敢接连七八天不回来。动用关系叫五城兵马司人帮着去找,一转眼又过去几天,徐邦瑞竟还是无影无踪。
一个大活人,忽然这样竟凭空消失不见了。如今虽还到处找,问询每一个平日与徐邦瑞有过往来人。但廖氏已经急得接连几日吃不下饭了,哪里还有精神理事?家中内里事便由初念帮着董氏照应。她白日里忙碌,还要照顾年幼儿子,幸好有宋氏帮衬着,虽累了些,所幸一切倒都顺利。
徐邦瑞这个人吧,虽然十分惹人厌憎,从前是对她心怀不轨,只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非死不可大奸大恶之徒。家中一事未平,又起一波,廖氏、初音整日抹泪,自己丈夫徐若麟那里,接下来也很就不得不打一场他并不想打大仗,往后接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不会有过去三年那样安稳生活。
初念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便说不出来沉重。好青莺回来了,还有个人可以说话。姑嫂两个三年不见,此时再次碰头,非但没有生分,反倒是亲近了。这日正是司国太二七之日,一个早上都忙碌,过了午,姑嫂两个才得空坐下来用饭。初念随意拨了几口便放下,叫照料了喵儿大半日宋氏去歇息,自己喂儿子吃饭。
青莺与母亲和兄弟二人,一向虽不是很亲密,只毕竟都是亲人,如今一个眼见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另个已经急得躺了下去,她心情自然也沉重,哪里有什么胃口?看着初念喂小侄子吃饭时,又说到徐邦瑞事上,叹了口气,道:“三哥如今到底是哪里?难道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平日往来那些狐朋狗党里,会不会有结过仇怨?难道是被仇人绑了去?可是觉着又不至于。他虽浪荡,胆子却不大,好狠斗勇事也做不来……不可能。再说了,就算有仇,谁胆子那么大,敢动我们家人?他要是再不回来,娘恐怕要急疯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初念被青莺这一番话说下来,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个人模样——秋蓼。
多年之前,那时她刚嫁徐若麟,有一天随他游船于秦淮河时,曾无意对面一艘船上瞥见到个与她样貌十分相像女子。那时候她还以为只是凑巧有人生得与她相似而已。直到后来,她才从徐若麟口中得知,秋蓼确实没死。她当年并未看错人,那个人就是秋蓼。
会不会……这一次徐邦瑞失踪和她有关?她要报仇?
初念第一直觉便是否定。觉得不可能如此凑巧。但是现,徐邦瑞忽然这样莫名失踪了……
“嫂子!”
青莺见她忽然发怔,拿着勺子喂喵儿饭食那只手停半空不动,小侄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动作,干脆从凳上站起来,自己张嘴去够她勺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初念回过了神儿,急忙把勺子送到了儿子嘴边。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她决定晚上等徐若麟回来了,把自己想法跟他商量下。是不是这样,让他去看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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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音嫁过来时,娘家自然带了得用人,其中便有她乳母张妈。此刻张妈掀帘从外而入,原本一直歪躺床上初音立刻一骨碌起身,面上微微带了紧张之色。
张妈把屋里人都撵了出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我派去那庵子里去问事人回来了。给了个姑子一两银,那姑子便承认了。没错,虫哥儿刚生出来没几天,便被太太送那里养着,一直养到一岁多,才被接走。”
初音脸色大变,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孝服衣摆,反复地扯,半晌,才终于恨声道:“竟然是真!这一家不要脸东西!原来从来便搞大了下贱丫头肚子,生了个儿子出来!他那个娘,我正经生出来孙子不疼,竟把那个人当宝一样地养起来,还一道合起来瞒我……妈妈,气死我了!”
这事,说起来还要回溯到昨天。
这段时日,丈夫忽然凭空失踪,公公虽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无果。初音担心他出事,自然焦虑不堪。然后昨日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递了封信进来。
家中正举丧事。这些日里,她从前一些闺中之友或嫁人后结识各家女眷,除了来吊祭,也有写具信函以慰哀思。她收了后,问是谁家送,丫头却说不清。她见信函上也无署名,狐疑地拆开。等看清里头内容,当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这信,竟就是她先前一直抓怀疑和丈夫近相好那个女人写来。那女人自称阿扣,说徐家如今养死鬼二爷名下那个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宗族里过继过来,而是徐邦瑞从前国丧之时,与徐家一个名叫秋蓼丫头私通后生出来儿子。那个秋蓼已经被黑心廖氏沈婆子主仆害死了。这个阿扣是她好姐妹,知道当年事。不忍心她一直被婆婆和丈夫蒙骗,这才特意写信告知。后说,倘若她不信,可以去城外某尼姑庵里查证。一问便知。
这信来得莫名其妙,上头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初音自嫁过来后,就发觉廖氏对虫哥儿视若珍宝,连带着连翠翘也颇有体面,心中本就存了些疙瘩。只是想着日后等自己也生出儿子,想来便会好些,也就作罢了。没想到自己怀孕后,却只生了个女儿。每每与虫哥儿发生纠纷,后廖氏必定是会偏袒年纪还大两岁虫哥儿。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她难免就对虫哥儿不满。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孩子他本来就是自己丈夫种!这样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初音越想越气,忍不住伏到张妈肩上,低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妈心中也是不忿,低声安慰着,正这时,外头丫头又递了封信过来。初音见是与昨日那封差不多样子,急忙拆开,飞看了一遍,脸色再次大变。
信还是那个阿扣写来。这一次,信上说,徐邦瑞就她手上,现被关一个除了她,谁也找不到地方。要想她放了他,那就用虫哥儿来交换。她警告说,这件事不准初音让徐家别人知道。倘若消息漏了出去,她就永远也别想见到她男人回去了。信封里还附了一块用刀割下来衣料,初音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徐邦瑞惯常穿衣衫一角。想是当日他出去前,穿里头。到了外头,把孝服一脱就行。
初音登时两眼发直,信纸从手上飘落地。
“妈……妈妈,怎么办?”
半晌,她终于看向张妈,颤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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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上,初念一直等到将近亥时,徐若麟还是没有回,只派人递回了一张纸条,展开,见上头不过只写了几个字:“帝意决,不日下旨。事务缠身。勿等。”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匆忙写就。
初念立刻明白了。
这些天,徐若麟与朝中不赞同用兵大臣一道,并未彻底放弃上言,仍极力劝阻皇帝决定。但是,看来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了。从他递给自己这张纸条上看,皇帝是彻底下了决心了。
上意已决,不过只差一道圣旨了。作为这场即将到来战争统帅,他要准备事,自然千头万绪。初念不禁想起上一回他被派去西南前,几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见他回家。这一次,恐怕他会忙。
初念怔了片刻,正踌躇着要不要回他个字条,把自己白天里想到事跟他说一声,宋氏急匆匆进屋来道:“大奶奶,不好了,虫哥儿也不见了!太太那边晓得了,晕厥了过去。”
初念大惊,脱口道:“怎么会?刚白天里我还见到过他,正和喵儿一道玩着呢!”
宋氏道:“是啊!是天黑后发现不见了。这些天府里人来来去去不是多吗?难免有些乱。翠翘起先以为他顽皮躲哪里了,也不敢叫太太知道,怕她心焦,只自己和丫头们去找,找到此刻还不见人,慌了神,这才报给了太太。翠翘姨娘正哭呢……”
初念急忙去了果儿屋里,见她正陪着喵儿玩耍,命丫头婆子们看好了,匆匆便赶去廖氏那里。见董氏初音青莺等人都。廖氏正流泪不停,闹着要自己去找,董氏和珍珠几人苦苦劝着,道:“太太放心,已经问过四边看门,没见哥儿出去后。咱们家地方大,想是哥儿顽皮起来躲哪里,或是睡了过去忘出来也不定。二太太已经命沈嬷嬷领了人去找,很便会找着,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廖氏脸色惨白,被人勉强劝了等着。眼见时辰一刻刻过去,过来回话一拨拨人都哭丧着脸,摇头说没找着,后连沈婆子也白着脸空手而归,顿时一阵摘了心肝般地疼,直挺挺地站起来就往外去,嘴里念叨着:“白养了你们这些没用!你们不找,我自个儿去找!”
边上众人见她眼睛发直,眼仁里白多黑少,完全不对劲样子,哪敢放她出去,慌忙拦住了,廖氏胡乱挣扎,不停哭号着,手指甲刮过人脖颈手背,董氏哎哟了一声,手背已经多了道血痕,疼得急忙松了手往后躲避。廖氏跟前少了人挡着,这才看到初念,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放出绿光,指着她怒道:“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小三儿,还有虫哥儿,都是被你藏起来吧?你存心就是想和我作对来着,是不是?”一边骂,一边直登登地朝她扑了过来。
初念没防备,被她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愣住了。边上人也都看傻了,竟没反应过来拦着,眼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初念扑过去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怒喝,徐耀祖闻讯正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廖氏,怒道:“你疯了?孩子不见了,再叫人找!找不着去报官!关她什么事?”
廖氏似乎被丈夫喝住了,呆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我儿——我孙儿——”惨叫,眼睛一翻,整个人便直直往后仰去,真是晕厥了过去。沈婆子扑了过去,哎哟哎哟地哭号个不停。徐耀祖厌恶地将她推开,把廖氏抱了放床上,叫董氏急去请太医。又命管家再派全府人细细地找遍各处角落。待一切都安顿了,看向初念,道:“你娘是心急了,方才这才胡言乱语失心疯一般。你莫放心上。”
初念忙摇头说没事。徐耀祖叹了口气,转身匆匆去了。
初念确实没怎么意方才廖氏攻击。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猜测靠谱。倘若只是徐邦瑞失踪,自己就联想到秋蓼有些牵强话,现连虫哥儿也不见了,这愈发证实自己想法而已。唯一有些想不通是,徐家这些天虽因了丧事,家里头来去人混杂,但也决不至于能让人把虫哥儿随便就弄走,除非……这家里有内鬼。
初念看了一圈屋里人,留意到正站一边角落里初音,脸色有些不大好,正紧张地盯着床上廖氏。心中一动,便过去,轻轻扯了下她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面去。
“弟妹,”初念压低声道,“虫哥儿不见了,我心里很急。他平日和你亲近。你可知道他哪儿?”
初音仿似被蝎子蛰了下,猛地睁大眼睛,似正要大声说话,蓦得又忍住了,只飞看了下四处,见边上没旁人,这才同样压低声道:“他丢了,我自然也着急。只是你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我怎么知道他哪儿?”语调僵硬。
初念点了下头,道:“是。是我心急,这才问错了话。弟妹你别见怪。”
初音不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去。初念目送她背影离去后,急匆匆也回了自己屋,写了封信,叫人拿给周志,让他传去给徐若麟——本来,她也想过把自己想法告诉徐耀祖,让他去查。只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关系到廖氏*,一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还是先与丈夫商议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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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这边,事一件接一件地出。这个晚上,只怕没谁能睡个安稳觉了。皇宫之中,坤宁宫里,今夜,同样也是无人能眠。
深阔宫室,寂寂无声,连灯花霹爆声都显得格外短促。落地帐幔低低垂着。灯火照不到角落,四下便沉浸夜幽暗之中。
安俊站帐幔参差暗影里,看着前方正独自坐案台灯影里皇后背影。
宫殿之中,习惯处处烛火通明。唯有坤宁宫里,这两年,女主人似乎不喜欢太亮灯火。往往似这般一灯如豆里,她可以独自静坐良久。
她已经坐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了,从黄昏开始,一直到现。始终这样一动不动。
安俊终于还是忍不住,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背影,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宁静。但是除了宁静,却还有挥之不去寂阒。而这种寂阒,或许,也就只有他能看到了。
近这一两年,皇帝已经极少踏足这个地方了,即便来,也不过数句话后,匆匆离去。
“娘娘,不早了,可要伺候着歇了?”
安俊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萧荣似乎终于被他唤醒了。哦了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到了靠墙一张柜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指尖轻轻抚过里头一个盛放香料盒盖,如同抚摸情人般地温柔。然后,仿佛随口地问道:“叫你照方子煎药,准备了吗?”
黄昏时候,萧荣递给他一张方子,让他去煎药。说是太医开出给她调养身子用。
“已经备好了。奴叫人送来?”
“等下吧!”萧荣淡淡道,“万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去安贵妃那里了。你代我去把他请过来。”
安俊一怔,还没开口,萧荣又道:“务必将他请来。你就说,他若不来,我便亲自去请。”
安俊压下心中不解,恭敬地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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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要说后宫之中,谁风头劲,自然安贵妃莫属了。赵琚不仅宠她,宠她生出来那个如今不过才四五岁小皇子。此刻,赵琚刚到她这里还没多久,满脑袋还都是方才御书房里那群不怕死言官嗡嗡之声。因了愤怒而致习惯性额角抽疼,此时还没消。
安贵妃一身水红宫裳,烛火映照之下,显年轻身段婀娜。她到了皇帝身边,服侍他换去衣裳后,道:“万岁,那帮子人又冒犯了您?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您是万岁,想做什么,难道还要被他们这样拘着?”
赵琚哼了声,口气里仍带了丝愠怒,“朕已拍板。诏书也拟好了,只待明日宣诏!”
安贵妃娇笑道:“万岁英明,本就该这样。对了万岁,玉儿今日学了一段文章,一直说要背给父皇听。”
赵琚道:“叫他来背吧。”
安贵妃命人把儿子领了来。小皇子站自己父皇面前,使劲回想着这几天被他母亲白天里催逼着记下那些拗口话,用奶声奶气声音背道:“夫民之戴君……尊如元首之奉,天之与子。传有神器之归……图治百王之上……”
他背得很是勉强,中间还错漏了许多。毕竟,这种歌功颂德东西,对一个只有这么大孩子来说,太不知所云了。只是赵琚听来,从这个年幼儿子嘴里出来这些词,却是前所未有地悦耳。他不住地微笑点头,方才因了与大臣争执而惹出怒火,仿似也消退了。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得到自己还依旧年轻。
安贵妃察言观色,见赵琚十分高兴样子,松了口气,朝宫人丢了个眼色,宫人便领了小皇子下去。
“万岁……”
安贵妃靠到了皇帝身边,温柔地贴了过去。
这两年,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她这里,但其实,真论那种床笫之事,也没多少。皇帝自己自然不会承认。但她隐约也知道,太医对皇帝其中一项医嘱,便是禁忌耽溺于房事。大约也就是这个缘由,他才一直显得兴致缺缺。
诚然,男人应都贪图那种事。但是一旦与自己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命重要。尤其对于赵琚这样人来说,孰轻孰重,他自然清楚。
但是安贵妃却并不满足。她深知孩子对后宫女子重要性。虽然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但这远远不够。后宫里有一个儿子妃子,不止她一个。赵琚对那些年幼儿子也很好。她还想要多。
赵琚对于她挑逗,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思维还一直停留明天就要后宣布那件大事之上。
安贵妃见他露出些微不耐之色,立刻打消了念头。反正,以后机会还多是,不必此刻急于求成。便改为温柔地道:“万岁,臣妾服侍你歇了吧。”
赵琚刚要点头,正这时,外头宫人传报,说是坤宁宫安俊过来了。
赵琚露出惊讶之色,下意识地要拒绝,只是沉吟了片刻后,终究还是令他进来。
安贵妃目中微微闪过一丝不,但立刻便消了去。
安俊进来,照萧荣方才话说了一遍。赵琚沉默半晌,起身穿衣后,径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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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琚到了坤宁宫寝殿里时,里头已经不复方才阴暗。帐幔用金钩整齐收归,四下烛火通明,连角落之处也照得一清二楚。墙角那架三足鎏金香炉里,缕缕白烟轻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郁郁熏香之味。
赵琚觉得这种气味有点陌生。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闻到萧荣使用这种气味熏香。那个女人,她现正立于香炉侧,低头用手中火钳小心地挑拨着炉里香块。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是侧面。她神色柔和,眼中甚至仿佛含了一丝柔软笑。
赵琚怔怔凝望着她,没有开口。直到她仿佛惊觉他到来,放下手中火钳,小心地盖好盖子,笑着朝他而来时,他回过了神,一时竟有些不敢对上她那双依旧明亮眼睛,看向别处,入目却才惊觉,这里一切,自己仿佛熟悉,却又陌生。
“这气味……好像从未见你用过。”后,他终于不过这样道了一句。
“人一直就变。何况一块香。有什么打紧?”萧荣淡淡一笑,“万岁不喜这气味?若如此,臣妾去灭了。”
“不必了。”
赵琚应道。想了下,忽然看向萧荣,道:“你一定要朕来。朕知道以你性格,朕若是不来,你只怕真会过去。所以朕来了。说吧,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下,脸色渐渐凝重下来,声调也冷硬了些,“话先说好,倘若你是为了北宂之事,那便不必开口了。朕意已决,明日便下旨。如箭弦上,绝无回头之理。”
萧荣凝视着他,渐渐也收了笑意,道:“万岁,臣妾要说,就是这事。臣妾请万岁三思,务必收回成命。”
赵琚脸色微变,哼了声,不地道:“朕先前听到你要我过来,便已经猜到了你意图。也是,倘若不是为了这个,如今你又怎肯放□段相请?果然如此。既这样,无话可说,朕先走了。”说罢转身要去。
“万岁!”
他身后萧荣忽然叫了一句,赵琚略一犹豫,转过头去,见萧荣盯着自己,神色严肃。
“万岁,你心里想什么,臣妾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样时刻,身为皇帝,你当做,应是千方百计赈救灾民以度过难关,如此才真正安抚民心。你却偏偏要用这种手段!万岁你自己也当清楚,国库本就不见宽裕,赈灾处处需用钱粮,你再发起这样一场战争,即便后赢了,大楚只怕也要大伤元气,从此后患无穷。这分明就是本末倒置。”
“朕一直有赈灾!灾自然要赈,仗也必须要打!”赵琚斩钉截铁道。忽然唇角勾了下,道,“你之所以阻拦朕,是怕这场战争会把国库掏空,后留给你儿子一个空架子吧?你放心,朕身体还好得很,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死去。朕如今亏空了多少,往后就会补回多少,绝不会叫你们难做!往后,朕会考虑加一条规矩,”他顿了下,冷冷道,“后宫不得干政。包括皇后。”
萧荣听着这样话从他口中出来,凝视着他。
这么久以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只有这个晚上,从她亲手点燃那一块熏香开始,她便抑制不住那种眼中想要流泪冲动。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眨了下眼睛。终于幽幽地笑了起来。
“万岁,臣妾知道,你一直无法释怀你这帝位是如何得来。你太意世人毁谤。所以你做出了这样决定。你虽是君王,却没有与这个位子相匹胸襟与气度。这位子,高高上。坐上面人,自称孤家寡人。你也是。你做决定了,这世上无人能改,包括我。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自然,倘若你还愿意听我说话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说到我再也说不动为止……”
“我话说完了。万岁,你可以走了。”
后,她平静地望着他,这样说道。
赵琚眯着眼看她。似乎想要弄明白她后那几句话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转过了身去,自顾到了那架香炉前,低头继续用火钳拨弄着里头香料和余灰,目光专注,动作不紧,也不慢。
赵琚后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跨出她宫门那一刻,他竟然情不自禁生出了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冲动。但是心里清楚,她是不会出现他视线里。
就像她方才说那样,人一直变。他是,她也是。错过了,只会渐行渐远。
这一辈子,他和他结发妻子,恐怕再也回不去过去旧日时光了。
他终于没有回头,加脚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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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头,安俊用托盘捧了熬好药,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趁热喝了吧。”
萧荣看了眼那碗药,端了过来。忽然一翻手,黑褐色药汁汩汩倒入了香炉。汁水浇裹了原本燃得正红香块,水火剧烈厮杀发出噗嗤声不绝于耳,滚滚白烟从炉里猛地冲了出来,安俊立刻闻到了一股带了焦香奇异味道。
他惊诧地望着萧荣,不解地道:“娘娘,你这是……”
“用不着喝了。也收了炉吧!这味道,熏得我怪难受,亏他还能忍这么久。”
萧荣笑了下。笑意里分明带了丝惨淡。但是声音却非常清晰,清晰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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