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有一处客栈聚集地,每界科考,都有许多举子在此居住。我听家中长辈说过的,所以来到京师也在那里一家登高客栈住下了。
那日还是年前,我从外头回来,瞧见薛玉小兄弟正和掌柜的说话,要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让掌柜的容他继续在柴房住下,我心生不忍,便帮他付了房钱。
薛玉在京师住的这段日子,若不是我资助些银两,他可能都要病死冻死了。试问如果薛玉真的有在考场舞弊这般大能耐的话,又怎么会落到如此窘境呢……”
董阳曦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周身都冷了许多,他小心地抬起眼皮,寻找那一股肃杀之气的来源,抬眼就见着了上面祁渊那双寒冰般的眸子。
吓得一颤,赶紧低下了头。
祁渊听到这里,面色沉下来。他看向堂下安安稳稳跪着的宋南枝,怨上了。
年前别过的时候,他主动问他住客栈的银两有没有,他的回答是什么?
——有的。
祁渊的心里腾空升起一股怒气,他还是头一回施恩成这样,怎么着?他祁渊给的银两烫手?不肯接,转而却接了别人给的银两?
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他是不是就打算在柴房、甚至在被赶出去的街道、乞丐窝里过冬?
那般瘦弱的身子,衣服也没穿几件,哪里抗得过这数九寒冬?
祁渊也不知为何会这么生气,好像这个眉目间唤起了几分他对故人记忆的书生,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心绪。
董阳曦还在继续说着,只是声音里多了些许忐忑。
“……此后便算认识了,薛玉还在一边备考一边给人看店赚得银两吃饭。他为人低调,平常不大与人说话,除了去西街的澄阳堂看店以外,只在自己房中温书。考试前有许多同科都找了关系,想知晓考题的一些情况,有人邀薛玉也去,他从来都不为所动。”
“不与人出去打听考题就是为人正直了?说不定他自己有其他路子,早就拿到了考题,这才不急。”祁渊冷冷地道。
“这……他为人很真诚,大抵……不会做犯法之事。”
“审案子不是你想当然的事情,你且回吧。”
祁渊横空怼出几句话,让堂上众人,包括仲元青,都有些慌了神。
世子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要给薛玉和章烨对峙的机会来看,世子爷是相信薛玉的,怎么这会儿却变了态度呢?
董阳曦也被弄得十分尴尬,好在勉强保持了风度,退堂离去。
宋南枝心里也忐忑得很,她不知道祁渊为什么突然针对她了,只敢低着头不说话,生怕触怒他。
堂上的气氛陷入冷凝,徐大人小心瞧着祁渊的脸色,似乎是不想看到薛玉,便吩咐道:“来啊,将薛玉押回去!”
“慢着。”
祁渊看了眼宋南枝凌乱的头发,和颇有些发抖的身子,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还没有定罪,又是举子,先不必关押在牢房,安顿在刑部后院的厢房,吩咐人严加看守便罢。”
“是。”
祁渊又去审了一遍吴铭志。
吴铭志和旁人不同,会试考官,多年官场经历,心理承受能力十分强,对刑部这一套也路子熟,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是薛玉和他串通的。
从如今的案情来看,章烨经过堂上的一番对峙,证词已经失信,吴铭志本身也是舞弊案犯,证词不能全信。若想让薛玉脱罪的话……
想到这里,祁渊拧眉,发现自己有些没理由。
怎么就凭空相信了薛玉是无罪的?
他这里还在纠结,刑部的衙差就带来了个证物,又将薛玉变成了重大嫌疑案犯。
在薛玉的客房里,搜到了和吴铭志的通信信封。
上面详细写了舞弊的计划。
祁渊暗暗叹了口气。
宋南枝在厢房里洗了澡,吃了饭,才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脱身。
还是要从章烨下手。
章烨……那个人自己的确是没有什么印象。登高客栈那个地方,人来人往,掌柜的说,一到应试的前几个月就十分热闹。她也有感觉,客房里虽然是清净,但一下到大堂,就有各路攀关系的、聚在一起喝酒的、开赌局看谁是今科状元的,宋南枝穿梭其中,也见过一些人的脸。
她仔细回忆起来,章烨……好像是在登高客栈的大堂里见过,客栈里的一个试子与他喝酒喝得兴起,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退了隔壁客栈的房间,来登高客栈住。
其他的,便没什么印象了。
她正凝神思考着,门突然被打开了。
冷风一灌进来,她拢了拢衣服,眼睛一眯,就有泪水激出来了。
拿着信封进来的祁渊一怔,转变了主意,回头对着要把薛玉重新押入大牢的衙差们摆摆手,然后关了门。
“大人?”
宋南枝起身,端端正正朝祁渊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搭救。”
祁渊解下披风,道:“我是办案人,你是案犯,何谈解救?”
“大人能将我从牢狱里挪上来,已是莫大的恩惠。”
“现在可说不定了,没准你过一会儿,还是得回牢狱你去。”
祁渊把手上的信封往桌子上一放,宋南枝抽出信纸,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信纸上滑动着,面色越来越沉,眉越皱越紧。
“大人,这不是我的字迹,可以对比的。”
“这是左手写的,对比结果并不能证明这不是你写的。”祁渊冷道。
宋南枝瞧着那字迹,笔锋飘忽,落笔不稳,的确像是左手写的,好遮掩字迹。
“如若你当初不逞强,实话实说,我便可以为你安排备考的院子,也不会有人趁着客栈人多口杂,将这信件放在你房中了。”
一句话看似责怪,实际上却是凿定了宋南枝没有舞弊。
宋南枝心中一松,却再也不敢像上次一样喜形于色。
她问:“大人是否能带我去现场看一看?”
祁渊蹙眉:“什么?”
“既然现在指证我的人证物证都有,非说我舞弊了,我又没有相关记忆,那其中的关节,只有到现场才能明白了。大人若是不方便,可以先对外宣称是要定我的罪,带我去犯案现场指认。”
祁渊勾唇,冷冷地道:“看来是要你指挥我办案了。”
“书生不敢。”
“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要求多得很,连我都要被你支使得团团转了。”
“无论如何,都谢过大人,肯相信我。”
宋南枝抬头,对上祁渊那双幽深的眼眸,弯了弯唇。
贡院里此刻有重兵把守,祁渊带人来,自是无人敢问的,顺利进了考场。
宋南枝左右环顾,见里面冷冷清清,一应物什已经收拾干净,她扯了扯祁渊的衣袖,指向一旁。
“大人,我的考室在那里。”
祁渊垂眸,见着自己衣袖上那只指尖葱白的小手,忍了忍,没多话。
宋南枝将祁渊带至东侧,这里排排陈列着考试,十分归整,考室开口皆是向西,两排之间的举子都是互相看不到的,至于章烨为何能看到宋南枝“舞弊”,大抵是因为坐南朝北的一列考室。
宋南枝的考室是在一排的最末端,她指向距离自己考室不远的地方,问祁渊:“大人,章烨的考室是否就在那里?”
祁渊点头。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章烨考室的开口是向北的,考室的窗口正对着宋南枝考室的侧面,能从侧面看到宋南枝考室的外部情况,纵然因为角度原因,他看不见里面的宋南枝人,但是只要宋南枝一伸手,他还是能看得清楚。
宋南枝站在两个考室之间,初春的风吹得遍体发寒,如果不是她自己没有失忆,她都快要相信自己的确做下了舞弊的事儿。
这样的证词实在太难推翻了。
祁渊站在她面前,给她挡了半数的风。
“怎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如果我的罪证落实,会被怎么判?”
“皇上震怒,不能善了。最轻是一世流放,多半难逃一死。”
祁渊说完这句话,垂眸,见着宋南枝低头看着地面,瘦弱的身子被风一吹,就几不可见地抖起来。
他补充道:“我求一求皇上的话,许能判得轻点。”
宋南枝声音飘忽:“但不管怎么轻,我都一世不能进京了。”
祁渊侧头盯着她,见她眉间微微皱着,囿于困境,面上却没有多少情绪显现出来。祁渊被面前的人勾起了一抹好奇:不知道她是天生七情六欲不上脸,还是善于伪装?
宋南枝一颗心灰败,她问祁渊:“事后查出来说与我串通好的考官,是如何供述的?他递出来的纸里,写的又是什么?”
“那考官叫吴铭志,说是被你收买,待到拿到考题,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答案从衣服里翻出来,趁着分发试卷的机会递给你。”
“试题事先保密,他是怎么弄到答案的?”
“考官知道试题的时间比举子早两个时辰,他记下了试题,借口方便,将试题告诉了一名之前就藏在考场里的孙姓书生。孙书生现场作答,将答案给了吴铭志,吴铭志再转交给你。”
宋南枝几乎笑了:“既然那孙书生有这般才华,怎么不自己应试?反而要来为我做嫁衣?”
“孙书生早年是官宦人家,因为家中犯事,已被禁考。按照吴铭志所说,他只知道有人给了孙书生一大笔报酬,让孙家渡过难关,孙书生这才来帮人舞弊。孙书生是主动来联系他的,想是许久之前就已经预备好了,刑部去孙家搜查过,没有留下书信物证,想来是早就毁了。”
“那他人呢?”
“被抓到之前,已经畏罪自杀。”
宋南枝沉默良久,她脸上牵起一抹讽刺的笑。
“过程严密,筹划得当,如果没有章烨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如果章烨没有落到三甲第一,这件事情就不会被揭发出来。买通考官、买通孙书生,这件事情是我这个穷乡僻壤的举子能做出来的事吗?”
祁渊道:“章烨和吴铭志都指证是你。”
“我能和吴铭志对质吗?”
“此案开堂审理之前,你不能与证人及原告见面。就算你与他对质,也怕是没有什么结果。他说与你都是书信往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你的考室号、与孙书生的接头方式也是在书信中告诉他的。”
宋南枝知道,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
可是她不信,她不服!
凭什么上天就要这么对待她们宋家人?七年前的一把大火还没烧尽是吗?一进京师,还要安排个冤案让她也悄无声息地死去?
凭什么?!
宋南枝心头燃着一把火,烧得整个胸腔都在灼痛。可是痛更好,痛能让她清醒,能激励她站起来,无惧那些魑魅魍魉。
她围绕着考室,慢慢踱步,最后转身进了章烨所在的考室,站在窗口,朝她的考室一望——
她明白了。
原来章烨,是这么“指证”她的。
宋南枝几乎想笑,既荒唐又悲哀,若是没有她的坚持,没有祁渊的帮忙,可能她也要随父母兄长而去,成了京师的一条冤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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