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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不堪回首,唯明月依旧。

  竹林里朱八太爷断断的叙述着三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时,他还是正值壮年的朱八爷。

  

  那一年,苏州河的水依然清亮,河畔的朱府像水墨画里的美人。衣袂带风,婉约娉婷。

  这一年,朱府第九代传人朱九华考取了进士功名。

  商贾世家再有钱,也处于仕农工商的最末位。有钱又如何?见了县上的主薄,最小的九品芝麻官,也要上拜见,喊一声老爷!

  朱府九代单传,府中少爷能博得进士,就能入仕为官。江南朱府就不再是见官就拜的商贾人家了。

  朱八爷乐得合不拢嘴,包下了苏州府最大的酒楼大开三天流水席。

  苏州府的人都说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也有人嘀咕一句,天底下的好事都被朱府占尽了。

  说这话的人或艳羡,或嫉妒。种种复杂心态不一二论。

  早春三月。江南杂树生花,柳莺娇啼,碧绿的长草如烟如梦。朱府静美的庭园里传出阵阵笑声。

  容貌清秀如院后青竹的朱九华打开案头的檀木盒子,眉梢眼底都带着浓浓的笑意。他高兴的不仅仅是考取了进士功名,而是再过几日,他就要过十七岁的生辰了。

  “海叔,你看这个如何?”他兴奋的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只金攒丝蝴蝶簪。

  拔得极丝的金丝精巧的缠出一只蝶,羽翅上镶着米粒大的绿宝石,翩翩欲飞。

  海伯微笑的回答:“很美。”

  “妹妹一定喜欢。”朱九华压低了声音说到。

  声音极低,像在保护着天大的秘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再过几日,小姐过了十七岁生辰,那个祖上传来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江南朱府世代经商,朱府的第七代继承人朱七少爷犯了一个错。砸了一笔大生意并且闹出了人命。照当时的大魏国律法,最轻也该流放北地为囚。

  朱府向来人丁单薄,朱六爷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北地狄人时常骚扰边境,流放的囚徒十个有九个回不来,有的甚至还没有到达北地就病死在了路上。朱府的小少爷自然吃不了这种苦。朱七要是死了,朱府就绝了后。

  所以朱六爷宁肯散尽家财也要平息这件事情,保住儿子。

  当时的朱府还不是江南的首富。只是苏州城里经营丝绸茶叶的一个大富人家。对头知道留下朱府血脉,难保朱府没有再翻身的时候。所以举了竹篙摆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心知只要朱七喜一流放,朱府就完了。这等关健时刻,断无收手的道理。直把朱家逼到了墙角没了退路。

  苏州府知府大人两边收银,公堂之上仍铁面无私。

  朱六爷塞银子塞得手软仍保不出儿子,病倒在榻前。他悲愤的说:“若有人肯替朱府化解此事,老夫愿以全部家产相送。”

  这是自朱府建府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然而,就在大家等着少爷流放北地为囚,朱六爷病重气死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苏州府的知府大人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头脑变得清楚,断案变得英明果断了。在短短三天之内就查出这件事情不是朱家的错。朱七少爷是遭人陷害了,人命自然也与七少爷无关。州府捕快雷霆出击,索拿了一干人犯,当夜就取得了签字画押的供状,还了朱府清白。知府大人用自己的轿子送七少爷回了朱府。

  从这件事之后,朱府走上了金光大道光明坦途。做生意一帆风顺,做什么赚什么。渐渐的,在朱八爷接手时,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富商。朱家的家业比朱六爷在时翻了近三倍。

  这一切,都源自一个神秘人的帮助。

  他不仅帮助朱府解除了断子绝孙的危机,同时还给了朱六爷一大笔银子周转。

  朱六爷心甘情愿亲笔写下了字据。他签字画押时心情很愉快。因为对方提出的要求实在很小。

  对方挽救了大厦将倾的朱府,提供了一大笔银子,并在一段时间内暗中指点并出手让元气大伤的朱府重振雄威。他的要求却简单得不值一提。

  神秘人道,将来他若有了儿子,要娶朱府的一个女儿。他会在朱家小姐十七岁生辰时送来聘礼,十八岁时抬花桥来接人。但是如果朱府毁约背信,他给的那一大笔银子就要连本带息的还给他。

  朱六爷根本就没想过他会毁约。

  朱六爷为救儿子已将朱府的产业变卖了五成。如果没有神秘人的大笔银子,朱家七少爷哪怕无恙,朱府也只能由大富沦为小富,没准儿就没落了。

  神秘人雪中送炭,当时他哪怕要朱六爷用性命还他的人情,朱六爷也会给的。更何况神秘人只是想要他的儿子娶一个朱家女儿作媳妇罢了。

  从另外一角度考虑,能攀上神秘人这个亲家,朱府的女儿也算是有福之人。如果没有女儿,连本带息还钱也是理所当然。

  无论怎么想怎么看,这笔交易都对朱府有利。朱六爷他对神秘人的感激之情犹如涛涛之苏州河水。

  朱六爷把那张字据当成遗嘱传了下来,令后人不得有违。七少爷接管朱府成了朱七爷,他也同样感激救了朱府救了他的神秘人。

  朱七爷活着的时候足足生了十个女儿。他牢牢记着这个约定,每个女儿都在过了十七岁生辰后才定亲出嫁。可惜他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到恩人的儿子前来下聘。临终前,朱七爷把这张字据传给了朱八爷。

  然而,朱八爷接掌朱府后,情况就有些不妙了。

  朱八爷的夫人是苏州府的第一美女。朱八爷与夫人感情深厚,身边一房小妾都没有。朱夫人嫁来过一年后怀了身孕。生产时朱夫人是难产。好不容易为朱八爷生下一对孪生儿女后朱夫人便奄奄一息。

  朱家传下来的字据朱夫人是知道的。她在临终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个神秘人如果有儿子的话,年纪应该和朱八爷差不多,或者还更老一些。朱夫人看了看襁褓中粉嘟嘟的女儿,惊恐不己。难道,自己的女儿在十七年后有可能会嫁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哀求朱八爷,求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件事。

  朱八爷也是一惊。

  这是背信弃义。

  但是他的确舍不得。

  夫人难产,朱八爷已是心神大乱。产房之中只有侍候朱夫人的贴头大丫头和稳婆。大丫头是朱夫人的陪嫁丫头,跟着朱夫人一起求他,断不会说出去。稳婆是宫里出来的老宫女,一生没有成亲,孤身一人。

  朱八爷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稳婆接到了朱府的庄子里生活。许诺替她养老送终,封了嘴。并让大丫头抱了女儿连夜赶往西州府的薛家庄,托付给薛庄主抚养。对外宣称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朱八爷当时觉得神秘人的儿子没有娶他的姐妹,也许不会再出现。但是,事情只怕万一。

  没过几年,接生的稳婆年迈过世,朱八爷替她办了后事。他曾对薛庄主有恩,女儿薛菲成了薛庄主的掌上明珠。

  女儿渐渐长大,朱八爷也渐渐放了心。只等着薛菲过了十七岁就接回朱府来。再替她找门好亲事。

  对神秘人的负疚,对父亲和祖爷的愧疚让朱八爷潜意识里还是不想早早把女儿嫁了。怎么也要等到十七岁,等那个没有出现的万分之一可能。

  朱九华很懂事,很孝顺。朱八爷没有瞒过他。他带着儿子以行商为名每年都会悄悄地西州府见女儿。

  薛菲一天比一天酷似朱夫人。冰雪可爱,懂事孝顺。她理解父亲送她走的苦心,并无一句怨言。

  朱八爷觉得自己做对了。如花美丽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糟老头儿?

  他同儿子和女儿一起,都兴奋的等待着那一天早早过去。

  

  这一天,朱府张灯结彩,广迎四方宾客。

  朱家九少爷取得秀才功名,又过十七岁生辰,可谓双喜临门。

  苏州府很多人家上门道贺,还存了结亲的心思。自家女儿能嫁给有财有才有貌有前途的朱家九少爷,这门亲太让人期待。

  车如流水马如龙。

  谁也不知道九少爷温文尔雅笑容背后的另一重兴奋。谁也没看出朱八爷满面红光下的另一种高兴。

  时光飞逝,日影偏西,这一天就将在朱家父子的兴奋中过去。

  觥筹交错间,年少的大总管朱福沉稳的走到了朱八爷身边,轻轻耳语:“来了个怪人,送了很贵重的礼。他说,送的是聘礼。”

  朱八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杯中酒轻洒在衣襟上,看上去颇像凄苦的泪。朱福小心扶住他轻声道:“我已引他到了书房。没有人看见。”言下之意,实在不行,就一条胡同走到度,灭口算了。

  朱八爷强定心神,让八面玲珑的朱福招待客人,自己借口换衣裳,摇摇晃晃退出了大堂。

  对于一家之主来说,书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八爷的书房其实是座院子。他住的地方是座两进的院子。绕过侧面的小门,整座后院都是书房。朱福是从自己几位总管惯走的后门将来人引进书房里的。

  八扇雕花木门大开着,陪着来人的是总管中以心思慎密著称的二总管朱禄和算尽江南无敌手的朱喜。见朱八太爷脸色不大好的走进门来,朱禄朱喜躬身一礼,退到了门外。眼里不自觉的掠过一丝黯然。

  朱八爷堆起了满面笑容,抱拳说道:“敢问您是?”

  此时暮色掩映,院子里一片金辉,房里没有点灯。来人坐在朱八爷常坐的宽大紫檀木椅里,整个人处于书房的阴影中,浑身溢出阴寒之气。

  见朱八太爷进来,来人缓缓站起了身,往前走得两步。朱八太爷瞧了个清清楚楚,心顿时抽紧。

  这人比他的年纪还大,眼角已有了不浅的皱纹,白面无须。像极了放眼苏州府大街上一提一大串的落弟老书生。他的眼睛不带丝毫情感,冰凉得像夏天地窖里的藏冰。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衣袍,这种娇嫩如初柳的颜色穿在个老男人身上,顿时让朱八太爷起了厌恶之心。

  “我为履约而来。”来人的声音很淡,手推过一张字据。

  这张放在紫檀木书桌上的字据成色很新,仿佛新写的一样。朱八爷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加快。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祖爷的亲笔。字据一式两份,来人拿出的这张字据和父亲传至他手里的那份一模一样。

  看着下方那枚鲜红的手指印和祖父的钤印,朱八爷颤抖了,笑容变得哭也似的难看:“我,我没有女儿。我还银。”

  来人眼中充满讥诮之意。手指轻敲着紫檀木桌,声声如擂鼓:“江北西州府,薛家庄。明年这个时候,我会来接小姐。”

  似乎觉察到他面前呆若木鸡的朱八爷将成为他的岳丈,他应该保持一点尊敬。来人并没有指责朱八爷试图背信弃义的想法。只是用冰凉的声音无情的戳穿了这个秘密。

  他怎么会知道藏了十七年的秘密?自己煞费苦心的将女儿远送至江北西州府,忍了十七年不见,居然就这样,就这样被识破了?朱八爷心痛如绞。

  花一样的娇懒的女儿,怎么能嫁一个比自己看上去还老的男人?

  朱八爷哆嗦着嘴唇又说一遍:“我还银!”

  那人眼睛蓦的张开,冷冷说:“你还不起。”。

  朱八爷求救似的望向门口背立站着的朱喜。朱喜不忍的轻轻摇了摇头。很显然,朱喜早就算过了这笔还银的数目。

  当年的一大笔银子,在几十年后本金加利息已翻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朱八爷再一次认真打量来人,颤抖的说:“你,你今年贵庚?府上所居何地?府中尚,尚有何人?”

  来人一默,淡淡答道:“江北荆州,家中尚有一妻一妾。小姐过门后,每年会让她返家一次探亲。”

  朱八爷怒了:“你竟然连姓名都吝于告之,如何让我放心嫁女?”

  来人并不生气,目光扫过书桌上的字据淡淡说道:“当年家爷有言在先,绝不泄露身份。朱六爷早已应允。一切以字据为凭。明年此时,花桥来接人。”

  他向向朱八爷一揖,飘然离开。

  朱八爷绝望地喊了声:“我现在还不起,我儿子再还可否?”

  来人冷笑:“当年我父亲给朱家银子时可没有分成几次给。朱八爷,我原谅你隐瞒女儿的消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望了望院子的天空,夕阳早落,天际间呈现出橙色血红的色泽。几只晚归燕子的自空中掠过,安静的傍晚,闲人不得进的书房院子飘荡着不安的气息。那人瞟了眼后窗面带讥诮:“二十张弩弓,三十名好手真能挡得住我?弩箭一发,我就打断朱九华的五肢当利息。再告上苏州府讨要朱府全部财产。”

  换句话说,如果朱府不嫁女儿,来人就要告上官府让世人皆知朱家背信弃义,同时没收财产,还要让朱家绝后。

  朱八爷软软的滑落到地上,眼睁睁看着来人收了那张字据离开。

  在席间瞧出父亲脸色不对的朱九华尾随而至,伏在后窗下听到了全部的对话。

  天文数字的银两,今天过十七岁生日的妹妹。前者朱府还不起,后者不肯给。至于他的五肢,舍得给也只是利息。

  朱九华怔怔的靠坐在后窗下,想起了远在薛家庄里的妹妹。

  神秘男子神通广大的知晓了朱府隐藏十七年的秘密。朱府的举动像一个笑话。

  “接小姐回府待嫁吧。”朱八太爷瞬间变得苍老,无力的吐出一句话来。

  朱禄和朱喜垂下头,替那个离家十七年寄人蓠下的小姐感到悲哀。

  沉浸在震惊与悲伤中的朱九华被父亲这句话惊愣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热血沸腾,冲进书房大吼道:“妹妹才十七岁,离家这么多年,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年纪比父亲还大的老男人?!还是作妾?!你忘了母亲临终前的恳求吗?妹妹如果嫁给那人,她在泉下也不得安宁!”

  朱八爷的泪点点落下,困难无比的说道:“没有那家人,就没有今天的朱府。爹无能,挣不够银子,害了菲儿!”

  满室凄凄。

  前堂众人熙熙,酣饮不知醉。后堂众人戚戚,今夜夜如年。

  夜寂静,父子俩愁对一灯昏。

  青春热血的朱九华比谁都心疼一直放在府外长大,只能偷偷的去见上一面的妹妹。

  薛菲继承了朱夫人的美貌,一双眼睛干净得不染尘埃。让她嫁给那个比父亲年长,满身阴寒气,家有妻妾的男人。一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男人?朱九华心如刀割。

  他大叫一声,冲出了书房。

  当晚,九少爷独自离开了苏州府,直奔西州府薛家庄。

  朱八太爷默许了他这次行动。只要一双儿女平安,散了朱府,取了他的老命又如何?

  该逃往何方?朱九华赴京赶考认识了莫府大少爷莫百行。攀谈中又意外得知,莫百行竟然认识自家妹妹。朱九华自然不方便透露薛菲是自己的亲妹妹,但见莫百行语中的遗憾之意和对妹妹的思慕之情,朱九华对莫百行产生了好感。

  两人都出身商贾世家,越谈越投机,一月下来竟成了莫逆好友。朱九华寻思再三,莫府远在中州望京,是望京世族。以两人的交情,得他庇佑应该可以保妹妹平安。

  朱九华带着妹妹远赴望京投奔了莫百行。他谎称心仪薛菲。薛家庄却为她订了门亲事,于是两人打算私奔。朱九华央求莫百行照顾薛菲,等他处理好此事之后便来接她离开。

  他心里不是不遗憾的。只因莫百行早娶了飞云堡家的小姐。朱九华不想让妹妹委身为妾。否则英俊潇洒的莫百行倒妹夫的上上人选。

  朱九华放心不下家中老父,毅然回了朱府。

  背信弃义是朱府不对,扔下父亲和族人私逃,朱九华不耻。

  整个逃跑行动由九少爷一力策划。朱九华认为,除了他,神秘人绝无可能知晓妹妹的下落。而莫百行一定会照顾好妹妹的。

  自江南苏州府到江北西州府,兼程赶往中州望京,再返回苏州府。朱九华这一圈路程耗费了近三个月。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单纯美丽的妹妹邂逅了望京的七王爷。

  如果朱九华跟着薛菲消失,朱八爷没有意见。然而,朱九华回来了。倔强的要和朱府同生共死。

  女儿是心头肉,儿子却是心尖尖上的肉。两害相较取其轻,朱八爷宁可牺牲女儿。

  父子俩一通大吵。任朱八爷如何相劝,朱九华立下决心,就是不走,就是不说。

  没过两个月,薛家庄传来了消息。望京莫府的莫夫人报讯,薛菲在莫府别庄。

  朱八太爷瞒着儿子这个消息,遣人从望京带走了女儿。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薛家庄再见到女儿竟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薛菲有了孩子。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苍白的躺在床上,眼睛黑乌乌的宛如朱夫人生产之后,濒死之前的情形。瘦弱的身体,肚子隐约凸起。

  朱八太爷愤怒无比,气恼无比,慌乱无比,惶恐无比。愤怒女儿云英未嫁却珠胎暗结,气恼薛菲打死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慌乱于这样的女儿,还能嫁吗?惶恐于神秘人知道后将怎么对付朱府。

  可是这一切的心慌心乱痛心愤怒都及不上女儿的奄奄一息。

  “父亲,如果要嫁人还债,就嫁吧。我活不多久了。能保住朱府,父亲和哥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是薛菲活着唯一的念想。美丽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凄然,一丝梦幻的光。

  她的身体太虚弱,拿掉孩子,她会没命。朱八太爷心疼的看着女儿,明年三月神秘人会来迎亲,孩子还没生出来,那时该怎么办?

  薛菲虚弱地说道:“至少要让我活着上花桥。别顾及孩子,能催生最好,三月生不下来。咱们立的字据上可也没说,我不能怀孩子。”

  这是狡辩之词。但又别无他法。只能留她在薛家庄生产。

  知晓这事的人只有朱八爷和薛庄主夫妇和当年那个抱走薛菲的大丫头,薛菲如今的奶娘。

  然而,朱九华还是从望京城莫百行的书信中知道了。愤怒的朱九华写信痛斥莫百行所谓的酒后冲动,随信附上的是一角断袍。朱九华冰冷的告诉莫百行,薛菲要嫁人,孩子与他再无关系。

  赶到薛家庄的朱九华被妹妹的惨状惊得呆了。她皮包骨头,肚子怪异的大。天气闷热,门窗紧闭,薛菲额间的汗濡湿的头发,全身冰凉。

  朱九华也全身冰凉。如果不是他擅作主张,妹妹至少还有健康。如果不是他信了莫百行,妹妹的眼睛不会满含沧桑悲凉。“是我错,我不带你去望京就没这样的事!莫百行那个畜牲!”

  薛菲眼里却只有温柔与甜美的回忆。她微笑着说:“哥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和他没有缘份罢了。”

  薛菲说的是一身清贵之气的七王爷,那个在红树庄里对她百般温柔的七王爷。哪怕她连他的身份都不知晓,哪怕他并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一切,她还是爱他。

  然而朱九华理解的是望京莫府英俊风流的莫百行,十七岁的妹妹爱上了的有妇之夫,为他怀了孩子,却被逼要嫁给一个老男人。朱九华跪在妹妹面前号陶大哭。

  所有人都以为是孩子拖垮了薛菲的身体,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中了莫夫人的慢性毒。

  薛菲恹恹的拖着大肚子等待着花轿的来临。撑着一口气,坚强的活着。朱八爷没有接女儿回朱府。薛菲也没有力气在路上颠簸半个月。

  又一年三月,草长莺飞。

  神秘人的花桥不出意外的停在了西州府薛家庄门口。

  他穿了件大红的喜袍,冰凉的眼中似有温暖之意。

  薛菲斜靠在躺椅之中,层层轻纱与棉被挡住了高耸了肚子。露出苍白细长的颈与毫无生气的小脸。下巴瘦得尖了,衬得一双眼睛幽深无比。似乎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

  “能再给我一个月时间吗?”她平静的说。

  神秘人眉心皱了皱,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握住了薛菲的腕脉。良久回头对惴惴不安的朱八太爷道:“朱家还是欠我一个女儿。”又阴郁的看了眼朱九华道:“她生下来也会是个死胎,你最好生个女儿。”

  薛菲霍然站起,凄然说道:“既如此,我就这随你走!朱家欠你的,我还!字据上只写着朱家嫁女,我,也是朱家的女儿!”

  神秘人眼里露出讥讽之意:“朱家难道就这样给一个女儿?我接你走,但不算朱家给了我家一个女儿。”

  满堂皆惊。

  朱九华心里一股疯狂热血奔腾,竟自摸出一把刀来恶狠狠的说:“朱家传了九代。从此无后矣!”

  神秘人袍袖挥动打飞了他手时的刀,仰头哈哈大笑,震得屋顶房梁上落下飞灰无数。“九少爷,你想绝后,怎么不问问朱八爷的意思?”

  讥诮的眼神从瘫软在地上的朱八爷身上扫过,他不屑地说道:“九少爷,朱府的财富是我家给的。朱府后人的命是我家给的。你一刀下去,我会让朱府一千多条人命来让你后悔。下个月我会来接她。但是,朱家还是欠我一女儿。官司打到御前,也是朱家输!”

  朱八爷悲愤的吼道:“为什么要娶我的女儿?你已经有了一妻一妾!为什么不能让我慢慢的还银?”

  “我高兴。”神秘人扬长而去。

  薛菲的身影在他的笑声中像梁上飞灰一般轻轻飘落。

  七天之后,她终于挣扎着早产。出乎所有人预料,这个神秘人断定是死婴的孩子居然是活着的。

  昏过去的薛菲在听到孩子哭叫的瞬间有了力气,看到是个女婴后,薛菲疯狂的哭叫:“掐死她,哥哥!别让她活着!求你了!”

  朱九华抱着这个小婴儿对朱八太爷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夺门而出。

  这一刻父子俩心有灵犀。

  朱八爷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替儿子和外孙女赎一条回家的路。

  朱九华要隐姓埋名瞒过神通广大的神秘人,把这个他判断错了的胎儿悄悄的带大。

  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养大这个孩子。他温柔的叫她:不弃!

  

  一个月后,薛菲被神秘人接走,一年后传来了死讯。

  也在这一年的冬天,一把大火将薛家庄烧成了白地。

  没有人知道,神秘人是如何瞒过了七王爷,还让他看到了薛菲的坟茔。也没有人知道,十四年后,莫府多了个现代灵魂寄居在莫府少爷的身上,他想攀附七王爷的心思,将朱九华苦苦带大的花不弃再一次暴露于人前。

  

  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正午的阳光被竹叶滤去了温度,变得很凉。

  不弃闭上眼睛,一会儿是春天花树下那个写下温柔诗句的年青少爷,一会儿是那个雪天紧紧的把她的脸贴在胸口取暖衣不蔽体的花九。

  只为了不泄露行踪,那个锦衣玉食满腹才华的少爷做了有家不能回的乞丐。缩在药灵镇的屋檐下,乞讨度日。

  那个神秘人绝对想不到,朱家的九代独苗会舍弃繁华富贵,连普通人的日子都不过,去当一个乞丐吧。

  鼻子酸得难受,喉咙有个包块越肿越大。她想起画像里望月的美人,她从未谋面的母亲薛菲。她想起莫夫人说过的话,想起莫若菲说过的话,想起七王爷和明月夫人说过话。

  当年发生事情终于像一个圆完美的合拢。圈进了七王爷的痴情,莫百行的爱恋,九叔的悲伤,薛菲的可怜,朱八太爷的遗憾。

  她真是恨。恨那个不肯要朱府分几次还清银子的神秘人。恨他逼得太紧。她也恨莫老爷,恨莫夫人。恨他们对薛菲太狠。一个夺去了她的贞洁,一个夺去了她的健康。

  不弃突然哭了:“死老头儿,你赚了这么多年银子,难道全部变卖了还还不清吗?你早还了,九叔还会死在外面吗?”

  朱八太爷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当年依附朱府生存的族人有多少?一千三百四十七人。他们的妻子妾室孩子家生奴加在一起又有多少人?白纸黑字写着的,不要抵押的田庄房产商铺古董,只要现银。你说,全部家产换出现银送走,让这么多族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吗?我是朱家的族长,我怎么能为了一个女儿牺牲族人?当年......”他叹了口气,盯着被风吹的一片竹叶忧伤的说,“如果那人不知道菲儿是我的女儿,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三十房小妾,我一个也没让她们有孩子。我不想再有女儿嫁给那个老怪物。”

  不弃想起了明月夫人。她咬牙切齿道:“一定是柳明月泄的密!只有她会知道,母亲不是薛庄主亲生女儿。一定是她告诉了神秘人。”

  朱八太爷苦笑:“薛家庄烧成了白地。我内疚了这么多年。都是因为菲儿,让我对柳明月如何生恨?”

  龙有逆鳞。朱九华就是不弃不能触碰的弦。这一刻,她眼里充满了复仇的恨意。她迅速的想到了更多。想到了莫夫人的狠毒,想到了柳明月不甘被薛菲抢去疼爱的嫉恨,想到了那个老变态!

  死胎?不弃不屑的想,可能是个死胎。只是薛菲太他妈冤了,冤得阎王爷忍不住让她这个异世灵魂复活了她,活着讨个公道!

  “去年,七王爷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下令西州府找人。小九一直没有音讯。七王爷只找到了你。我就知道,小九没了。他只要活着,断不会扔掉你不管。”朱八太爷的泪簌簌落下。胖胖的身体瘫坐在地上,胡子上沾满了鼻涕眼泪,哪还有半点江南首富的威风。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了害怕,害怕唯一的外孙女再经历女儿的悲剧。

  “我听说你的眼睛与菲儿生得一模一样。我又盼着七王爷不知道你是莫百行的女儿,能认了你。就算那老怪物再有本事,七王爷好歹是皇上的亲兄弟,他定能保护你。我不是不想带你回府,我怕了。”

  朱八太爷可怜兮兮的说道。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七王爷还没来得及请旨赐她身份。命中注定莫夫人丧心病狂要杀她。命中注定她带着陶钵找到了海叔,到了朱府。

  朱八太爷说得累了,声音比风还轻:“这些年来,我拼命的挣银子。只想还清了债,让你们回家。”

  不弃抱着希望问道:“钱挣够了吗?”

  朱八太爷苦笑:“不够。又过了十四年,利滚利还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无钱还债,难不成两年后叫自己嫁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不弃打了个寒战。来了朱府以为可以重新好好活,没想到做朱府的孙小姐,首先要为自己赚赎身银子。

  朱八太爷眼里又泛起水光,手却温柔的抚摸了下不弃的头顶道:“海伯想得周到,让你假死。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你在朱府。你还有机会选择。无论你是否留下,我都决定把账还清。只是,你留下的话,如果两年后钱还是不够,你就要做好嫁人的准备了。毕竟你是我的血脉,这是朱府先祖欠下的账。如果你离开,银子不够也无妨,小九过世了,朱府再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他。他最多要我一条老命罢了。而你,可以去过平静的生活。”

  “礼帖不是已经发出去了吗?外人都知道朱府有了个孙小姐。”

  “不必担心,别忘了,我是个性情乖张的老头儿。本来人们就不相信,我还会有个外孙女儿。”朱八太爷站起身,轻身道,“你好好想想吧。”

  朱八太爷悠悠叹息着离开。

  太阳一点点的减低了热度,竹林幽幽的在风里低吟。不弃安静的看着水渠里的水载着竹叶无声的流淌。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后来了脚步声。

  不弃回过头,三位总管走了进来。

  朱福柔声道:“自小姐嫁了后,那人一直没有要朱府还银,所以老太爷还是一直在赚钱在攒银子。只盼着你和九少爷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

  不弃幽幽望着他们道:“明明知道还不起债就只能卖身,为什么还要接我回来?”

  四总管朱喜摸了摸光洁的额头道:“咱们四个多少还是有点积蓄的。”

  三总管朱寿也呵呵笑道:“咱们靠着朱家发财,朱家有难,现在全部拿出来又何妨?将来再挣就是了。”

  不弃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们三个大骂道:“当年为什么不拿出来?要是有钱,九叔就不会做乞丐了,我母亲也不会被逼死!”

  三位总管无奈的说:“当年老太爷还没有把宗亲们的财产分出去。牵涉的人太多,加上那人几十年都没有出现。朱府没有准备,银子凑不够数。”

  不弃沮丧的踢了一脚竹叶,本以为现在可以享福了,结果还是个苦命。“老头儿说,现在钱还是不够,利息又滚了十四年,更多了。”

  “孙小姐,其实咱们算了一下,也就差一千多万两银子。”朱喜小声的说道。

  一千多万两还是小数目?不弃想起从海伯嘴里听到九叔可以提几百万两银子时已经被砸晕的感觉。

  普通人家五十两银子可以过一年。五百两银子可以在望京城买座三进的院子。不弃气笑了:“算了,还是把我卖了好。能卖世上最贵的价钱。两年后,那个怪物会真的来下聘吗?”

  三人都摇了摇头不敢保证。

  朱福清清喉咙道:“当时让你假死离开,本就多存了个心思,想瞒着那人。小姐是留是走都可以多个选择。老太爷已下定了决心在他有生之年把债还了。所有的现银,朱府老宅,商铺,田庄,存货,古玩字画如果全部变卖了。”

  不弃摇了摇头道:“全部都卖了,难道真叫我和老头讨饭去?九叔会气得从土里爬出来。也太不对起母亲了。如果不卖那些还差多少?”

  朱喜迅速报出答案:“一千二百万两。”

  不弃心里默算了下,沮丧的说:“差这么多啊!平时生意还要流通。两年怎么还得起?”

  朱寿狡黠地笑道:“现在四海钱庄一开,每年官银从钱庄轻手,除非朝廷对外开战急调银子,至少有八百万两留在钱庄里流不出去,可以拿出来抵一时急需。这两年再赚一点,凑够数难度也不是很大。”

  不弃吓了一跳。这几人胆子太大了,敢挪用皇帝陛下的钱。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她叹了口气道:“挪动官银还债,需要把银子补回去的。也就是能应一时之需。”

  三位总管呵呵笑道:“我们正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十个姑奶奶逼老爷逼得急,这节骨眼儿上,哪敢过继!咱们自作主张先发礼帖宣扬府中有孙小姐就是不想让外人再来分财产。孙小姐若是不肯留下,咱们几个仍然是要帮着老太爷把这笔账还清的。先挪来顶着,拆西墙补东墙,总会补上的。”

  “老头儿叫我选个屁啊?!他明明就是在试探我!”不弃气鼓鼓的这才反应过来。

  不管自己在不在朱府,这笔钱始终都是要还的。只不过,自己留下来,以朱府孙小姐的身份留下来。多了一重嫁人的可能。老头儿怕了,连这重可能都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要离开,老头儿没准儿还会塞一大笔银子给她。

  既然瞒不住那个神秘人,为什么要让花不弃死?不弃心思数转,又泛起一丝温暖。让她借死遁走置身事外的话是假的,想让她以朱府孙小姐的身份重新活着忘记从前的悲伤是真的。也许,朱八太爷不想让已经发了疯的莫夫人更疯。现在是赚银子的时候,望京莫府要对付朱府的话,多少会让朱府赚钱的速度放慢。

  朱福接口道:“老太爷从前顾及孙小姐,不想把事情都捅开了。现在孙小姐回来了,老太爷也没什么顾虑了。只是看孙小姐愿不愿意留下来挑这副担子。”

  不弃胸中升出一股豪气。

  攒银子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前她最喜欢晒着温暖的太阳数青蛙储蓄罐里存着的钱。和九叔在一起时,她也喜欢晒着太阳数铜板银角子。现在,她要攒更多的钱,多到可以保住朱府的钱。多到,可以让她光明正大去找她的莲衣客的钱!

  不弃动手收拾起地上散落的银瓶子银盒子,一古脑儿全塞进了褡裢里:“以后大家节约一点过日子吧。老头儿真是多心,花不弃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地方去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钱实在攒不够,两年后我就嫁呗。什么才叫嫁得好?老夫少妻才叫好。我一阳光美少女,他是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儿,瞧着我他每天只有怕自己老死的份儿。我嫁过去就迷晕他,逼他改遗嘱。这时候的人活到百岁的不多吧?他一死,我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富婆。有钱还怕找不着小白脸?要多少有多少,还不是轮着我挑!老头儿怕绝后,我生下的娃全姓朱!”

  三位总管听得目瞪口呆。

  最后不弃直起腰,神采飞扬的挥了挥手:“那是坏的可能!六十多岁的老怪物想娶我?老牛想吃嫩草,还要看我这棵嫩草肯不肯。两年后他敢来,我会用银子把他的花桥砸得粉碎!”

  三位总管卟咚跪在了她面前,吓得不弃倒退一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孙小姐,当年的事老太爷一双儿女都走了。他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姑奶奶们嫁了人眼睛里看到的只有老太爷的钱。咱们几个多谢你能留下来。”大总管朱福轻声说完,郑重的向不弃磕头。

  不弃的眼睛突然红了。这么多年,她只要一个温饱,只想活下去。到了今天,她才仿佛真正的感觉到重生一世的意义所在。

  人呢,有时候不是只吃饱了不饿就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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