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求您放我出去吧……求您了,阿辞好害怕!”
任凭屋子里的女孩子怎样拍打、怎样摇晃,都无法撼动房门外的那把铜锁分毫。狂风吹得园子里的海棠折腰,倾盆的大雨砸在瓦片上如同千军万马、马蹄声乱,又似百鬼夜行,横行无忌。电闪雷鸣间,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在尘世的风雨里显得那样细弱,不堪一提。
“二爷,七姑娘不过九岁。她还小,若有什么不对,慢慢教她便是。怎可将她一个人锁在祠堂?七姑娘从小就怕黑啊!……”
廊子下一个老妇跪在门前,边哭边求情。头磕在青石上,不知道磕了多少回,额上已然见了红。
守夜的大丫头兰月见她可怜,想把她搀扶起来,“董嬷嬷,这样大的雨,您快安置吧。瞧身上都是水了,染了风寒可了不得!”
别的姑娘房里除了乳母、教引嬷嬷,哪个不是六七个大丫头、小丫头围着伺候?而七姑娘这里除了董嬷嬷一人,其他不过两三个顶不上事的粗使丫头。倘若她不替自家姑娘求情,谁又会管那孩子死活?
兰月好声相劝,但董嬷嬷置若罔闻,又膝行了两步去拍门,声音几近嚎啕,“就算二爷不顾念七姑娘,难道就不念念徽娘吗?……”
过了半晌,门打开来,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那声音在冰风冷雨里越发寒凉,“我就是念在徽娘的份上,才要这样教她的。董嬷嬷无需多言,我自有主张。你年纪也大了,阿辞顽劣,怕是你也规劝不住,是时候要让她学学规矩了!”
董嬷嬷还想再求,房内传来款款温声细语,“二爷,不如还是去看看清辞吧?小孩子总是要耐心教的,倘若她知错了,便也罢了吧。她虽不是我生的,总归记在我名下。这样闹开来去,不晓得旁人要怎样编排我这个嫡母不怜恤她。”
即便房内人瞧不见,董嬷嬷还是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老奴谢谢二奶奶!”
二爷纪德英站了片刻,不置可否。二奶奶崔氏遣了他的贴身小厮准备了雨具过来,他这才勉为其难地迈着步子不缓不急地往祠堂走去。
豪雨如注,袍角片刻便湿了,如什么人裹卷住他的双腿,沉重且烦躁。待离祠堂近了些,女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可闻起来,“爹爹,我怕,爹爹我怕……”声气一声弱过一声。
董嬷嬷随着纪德英来到踏跺前,槛窗内一片漆黑如墨,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会怕成什么样。她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向前,只垂手候在一旁。见纪德英抬了抬手,示意小厮开锁,她这才放下大半的心。
大门甫一打开,一小片晃动的灯光流进了享堂内。那一点光亮让女孩子停止了啼哭,眯了眯眼,待双眼适应了灯笼里的光,看清了来人,她从祠堂里冲了出来,抱住纪德英的腿,“爹爹,阿辞好怕……”头发散乱,涕泪满面。
纪家向来重规矩,董嬷嬷看得心惊,忙走上前假装呵斥,“七姑娘,见到父亲大人怎么忘了行礼,不可惹大人生气!”
清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只紧紧抱着父亲的腿,怕一撒手又被锁进黑黢黢的祠堂里。她向前同母亲撒娇,母亲一见她哭,便什么都会应她,怎么会生她的气?
她抬起小脸去看父亲,虽然脸上挂着泪,却努力地去对他笑了一下。母亲说过,我们璲璲笑起来是天底下最甜的饴糖,没人不爱的。
纪德英缓缓垂下头去。一张如雪的面孔,眉眼明艳,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如雨打娇花惹人心怜。只是八九岁便是这样的相貌,等到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是何等艳冠京华的姿色。只是这张面孔刺痛了纪德英的心,继而一股厌恶从心底翻涌出来,脸上的表情越发冷冽。
“你竟然还在笑?你可知道错在哪里?”
清辞见父亲开口,便以为可以同其他姐妹一样,做错了事撒撒娇便可逃过惩罚。于是让脸上的笑意愈加甜美,“爹爹,爹爹不要把阿辞关进黑屋子里,阿辞会害怕……阿辞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爹爹生了气……”
软糯的声音,娇丽的面孔,纪德英只觉得眼前这女孩子不见端秀只有妖冶。他心头火起,抬腿一踢将女孩子踹飞了出去!
清辞摔倒在水洼里,半晌爬不起身,随即大哭了起来,“好疼,好疼……”
董嬷嬷疼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慌得跑过去看她,“七姑娘,你怎么样?”
清辞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一截白玉般的胳膊,“嬷嬷,流血了……嬷嬷,我疼……”
“既然你不知错,今天我就好好教一教你!”纪德英对身边的小厮吼道,“去请家法!”
小厮从未见主人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吓呆了。纪德英见小厮还未有动静,偏头一瞪眼,怒火满目,“还愣着干什么!”小厮慌得点头称是跑开了。
雨势太大,纪德英本就淋得半湿,如今是整个人都在雨里,目光厉然。
不过片刻,小厮请了家法回来。纪德英接过来,手握藤条,负手冷冷走到清辞面前,“‘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站起来!”
清辞被父亲扭曲的面孔吓住了,尽管双腿生疼着,闻言还是呆呆地站了起来。她不是没挨过母亲的戒尺,这时候因为害怕也学乖了,乖乖把双手摊开在父亲面前。雨淋得她睁不开眼睛,可父亲的怒火却那么清晰。
藤条没有落在她的手上,纪德英的声音听着更狰狞,“你的手还要写字读书,提起裙子来!”
清辞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抽泣着提起裙角,露出里面荔枝粉色薄纱膝裤。小小的身体被雨淋透了,衣服都塌在身上,怯怯地叫了一声“爹爹……”
“你好好反省,今天到底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清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素日里父亲待她并不亲厚,但也从未这样严厉过。
“阿辞今日里先和灵姐姐学绣花,后来清珈姐姐和清玥姐姐来找我玩,我们开箱子扮家家酒——女儿不曾惹祸呀!”女孩子忍不住分辩。
纪德英闻言更怒,脑海里又浮现出刚下值时见到的情景。浓妆艳抹的小姑娘,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百蝶彩绣舞衣,满头簪满翠玉朱钗。双眸顾盼,身姿摇曳,正在中庭起舞。纪德英想到此处,藤条高高举起,抽在了清辞的小腿肚子上。
清辞和董嬷嬷同时尖叫起来。
“你扮的是什么东西!”
“阿辞,阿辞扮的是花魁娘子……清珈姐姐说……”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纪德英一下接一下抽打起来。清辞吃疼不住,下意识要躲,肩膀却被纪德英牢牢抓住,躲不开。
清辞哭叫起来,“做花魁娘子有什么错?”
纪德英额角青筋暴起,“为父今日要好好教一教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给我念!‘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
董嬷嬷想护住清辞,却被纪德英让小厮拉到一边,老妇人只得捂着胸口默默流泪。
纪德英每说一句,藤条就落下一次。清辞被打怕了,只能断断续续地跟着说,“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
“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自爱,仁之至也。”
“自爱,仁之至也。”
“自敬,礼之至也。”
“自敬,礼之至也。”
……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月余,待到雨收云散,终于见着了晴天。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驴车从梧州纪府的角门出发,正要往南去。纪家二房大管事郑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陪送在一旁。赶车的车把式刚要扬鞭,角门里跌跌撞撞小跑出来一个老妇人。
“烦请郑爷略等等!”董嬷嬷远远地喊道。
郑荣蹙了蹙眉头。董嬷嬷小跑到他马前,“郑爷,七姑娘走得匆忙,且让老身同姑娘再说几句吧!”
董嬷嬷素日待人极好,郑荣有一回手头周转不开的时候还受过她一点恩惠,因此点了点头,卖了这个人情给她。清辞听见嬷嬷的声音,早掀开车帘跳下来了,一下就冲进董嬷嬷的怀里,“嬷嬷、嬷嬷,您可不可以跟阿辞一起去,阿辞害怕。”
董妈妈心疼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先是离了母亲,再要离开父亲。本就胆小,现在还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怎能不害怕?但她只是个下人,能做的有限。
她抱了抱清辞,“七姑娘,不哭。你这是去咱们纪家的藏书阁呢,那里啊,世上多少举子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我们七姑娘这是替你父亲去给三老爷尽孝的。三老爷呀,可是咱们大周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姑娘呀,你好生伺候着三老爷,跟着他读书、学礼,修心养性,将来自有你的大前程。”
清辞没想过那么多,只殷殷地问:“嬷嬷,您会去看我吗?”
董嬷嬷抹了抹眼泪。这女孩子不像府里其他的少爷小姐有心机。她心性纯良,对于人事有种不开化的懵懂,也是她的天真所在。
董嬷嬷不想骗她,“七姑娘乖,嬷嬷老了,你走了,我也要回滨州老家去养老喽。”可看到清辞脸上浮起浓浓的不舍和失落,还是于心不忍。她想了想,便道:“七姑娘乖,那等明年姑娘生辰,嬷嬷托人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嬷嬷会给我做菊花酥吗?”
“会、会!嬷嬷给七姑娘做菊花酥,还带滨州的荔枝酱给你,好不好?”
清辞的眉头仍旧蹙着,可止住了抽泣,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郑荣在旁忍不住催促,“嬷嬷,时候不早了。耽误了时辰,回头二爷怪罪下来,受罪的还不是姑娘?”
董嬷嬷哪里不知?本还想再叮嘱女孩几句,也只得作罢。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女孩孤苦无依,远离这深宅大院,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董嬷嬷应了一声,扶着清辞上了驴车。清辞的眼泪又涌上来,她看了看董嬷嬷,“嬷嬷,您老要好好将养身体,等清辞得空会去看您的。”然后含泪又看了一眼纪府的大门,然后坐进了车里。
她心中害怕又不舍,但想起母亲曾言,“人生于世,悲欢哀乐皆在于我。”便微微定了心。
只是她此时尚还不懂,人事或如青山寂寞,或如江水奔湍,唯有天意定离合,不可捉摸。
马鞭一扬,铜铃叮当,车子在晨曦里渐行渐远了。而纪家七姑娘也慢慢再无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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