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辞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
“怎么了?”
“大哥哥,下雪了呢!”她兴奋道,“澹园的雪景可美了!”可刚说完就想起来他看不见,立刻闭上了嘴。
萧煦只是温和地笑笑,“是吗。”
“大哥哥,三叔公一定能把你的眼睛治好的。”她坚定地说。
萧煦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
他不过一只素簪绾发,人在雪中,一身素袍,一肩风雪,遗世独立。
清辞快要忘了,那些他在病中隐忍不发的痛苦呻吟,那不能视物的双瞳里不屈的熊熊烈焰,那无声攥紧的双手——有什么东西,似乎都被狠狠地暗缝进体无完肤的伤口里,不露痕迹。
“大哥哥,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她的声音又轻又明快。
萧煦淡淡地笑了笑。
山间、园中,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人。漫天的雪把天空混沌成一大片留白,只有近在咫尺的彼此是清晰的,如写意在生宣纸上的一幅画。
清辞的话总是很多,到后来话说得太多,人就有些喘不上气了。
“累了吗?”萧煦问她。
“不累。大哥哥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萧煦道了声“好”。
清辞寻了处石头,用冻得通红的手拂掉了上头的雪,引着他坐下。放眼过去,天地之间都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雪中。
有北风吹来,卷得雪花翻舞。清辞伸手去接那雪花,如絮、如羽,轻盈可爱。她忍不住一边哼歌一边在雪地里起舞。
萧煦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下,偏了偏头。
待到休息够了,两人又用竹箫引着慢慢往田叔的小院子里走。
“刚刚唱的是什么曲子?”萧煦忽然开口问。
“大哥哥觉得好听吗?”
萧煦微微笑了笑,清辞不在意似的说:“记不得名字了,小时候听过就记住了,也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名字。”
这小曲儿萧煦却是听过的。从前随太子私访江南,那云湖花船上的姑娘,每一个都会唱这个曲子。
两人到了田家夫妻的小院,夫妻俩并不在院子里。清辞给萧煦搬了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则是拿了碗筷到泉水下洗碗。泉水还没被冰封,却冰冷刺骨。清辞一边洗一边丝丝抽着凉气,却也没抱怨。仔细把碗筷洗好擦干净,放回碗橱里。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转身对萧煦道:“大哥哥,我带你在园子里转转吧?”
萧煦没什么异议,随着她在园子里走。清辞絮絮不停,待站到鸿渊阁前,两人停住了。清辞仰头望向鸿渊阁,无不羡慕道:“来年春闱放榜,金榜题名者可入鸿渊阁阅书一日呢!”
萧煦则只默默站着,若有所思。半晌才轻声道:“你也可以的。”
“我吗?”
萧煦点点头。“只是,以后要听我的话……小栗子,你会听大哥哥的话吗?”
他“直视”着她的脸,焦点却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那清俊的面容,此刻有着淡淡的温情,那温柔如初夏夜里泻了一地的皎月银辉。她沐浴在其中,逃不开、走不脱。
清辞虽然不明白那句“可以的”指的是什么,可她却狠狠地点点头。只要大哥哥可以永远这样陪着她,她什么都愿意的。
没有人不渴求温暖。无论是纪言蹊还是田氏夫妇,对她的好都是居高临下,带着怜悯的好。她爱捡回来那些四肢零落的小东西们,于内心深处,她与它们没什么不同。
直到他的到来。
纪清辞从来没去想过,他对她的态度是如何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只知道,他对她的好,是皮开肉绽的感同身受。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而后他也给了她一生里最渴求的温柔。
从那日起,一根竹箫,两个人,踏遍了漫山满园。
她为他读书,他给她解惑。她为他铺床,照顾他的一日三餐。他教她如何生、如何活、如何做人。他将十几年宫廷生涯里的繁文缛节,古往今来诸子百家的礼仪教化全都倾灌给她。不许她去想、去思辨,只是叫她记住。他把她塑成他需要她长成的样子,如于春日落种,以待秋时。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转的意义,一天接着另一个一天,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尽头,永远都是如此了一样。
一座楼,两颗心,困于斯,也生于斯。
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她最艰难的日子。萧煦平日温和,对她学业却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远甚于纪言蹊,甚至纪德英。每每逼得太狠了,她置气,“记不住了,大哥哥,我不要做才女,我也不要去考状元!”
可萧煦却说:“小栗子,大哥哥都是为了你好。你不会总这样过一辈子,你不想让你父亲喜欢吗?别的姐妹有嫁妆、有母族,你有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所以要把这些天下士子心所向往的文字全都记住,那就是你未来安身立命的本钱。”
但她哭着说:“可我不想嫁人,大哥哥,我不嫁人,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的。”
而他只是温柔而决然地摇摇头,“你会懂的,小栗子。听话,等你长大就知道,大哥哥是为你好。”
他残忍地逼催,她绝望地用功,她努力把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年长她六岁,她叫他哥哥,他亦师亦父亦兄。他是她生命里缺失情感的替代,同骨肉一起生长,不可擭夺。她不是为了什么未来,只是怕,怕大哥哥失望的神情,怕他因为她的顽劣和愚钝而冷淡疏远。
而她竟然也熬下来了。田婶曾笑谈,“我们阿辞肚子里装了半个鸿渊阁。”虽然不曾说过她的身份、来历,可这话竟然也传出去了。但凡同澹园有些交道的,都知道纪家鸿渊阁有位姑娘,肚子里装了半个鸿渊阁。
而他,却离开了。
二敏又叫了一声,清辞回过神。那支箫还静静地挂在墙上,他再也不需要她为他引路了。
一年前,萧煦的眼睛复明了。不过几日就被朝廷召回,带兵北上。一年来,他从来没写过一封书信给她,只曾托人送了一本手抄的诗文集给她,她以为那是他的字。那集子她读过无数遍,又临过无数遍。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折转勾捺,都镌刻于心。
如今他立下这样的功勋,解了朝廷之困,他的父亲应该又会重新喜爱上他吧?或许有一日,他们都会成为不再见弃于父亲的孩子。她又有些忐忑,他只见过她三天,却离开了一年。大哥哥还会记得她的样子吗?
清辞放开猫,站起身上楼,二敏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点了灯,净手焚香,她拉开多宝阁的屉子,里面放着书本还有墨锭,墨锭旁边有一支竹簪。
竹子打磨成的花头簪子,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也只能做出最简单的式样。簪子头坠着一颗铃铛。萧煦在的时候,她系头发的带子、绾发的簪子,上头都挂着小铃铛。这样她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他就知道她在哪里了。如今大哥哥走了,她也不需要再为谁指路了。
清辞取了墨锭出来。这墨锭油润光滑泛出青紫光,是她和萧煦一起做的。山中日闲,闲书看得多了,除了琢磨吃的,便是跟着书上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萧煦独最爱做墨,在前人的方子上添添减减,做成了这种带着寒梅香的墨锭,他起名叫“寒烟墨”。
这是油烟墨,书写后的字迹比松烟墨更有光泽,还带着特殊的香气。只是太费工夫,炼烟,烧烟、收烟、蒸胶,和料、添药,制墨,翻晾……十几道繁琐的工序,统共也就做出了几条,她平日也不舍得用。
开始她总是写信的,事无巨细都写在信里,就如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一样。那时候她总是毫无保留,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想,都告诉他。大多的时候,萧煦只是温和地笑着听她说话。也有说教的时候。但就算同她想的不一样,她也不会顶嘴,也不觉得烦。她全心地依赖着他,把他说的话奉若神明,从来不会去质疑反抗。
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一个字都没有。一定是战事繁忙吧,大哥哥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写信呢?她体会着“忆君清兴满,无由寄”的失落,却总能找到什么理由安慰着自己。
后来,她也不再写信了。做了一本空白的册子,把所有的想说的话全都记在那上面。
那书衣蓝底白签,一字不着。渐自成书,厚厚一本要写满了。
清辞很多年没离开过澹园,小时候也不过一条花船、一座深宅。可那些散着墨香的书,仿佛带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就这样凭着想象去勾画那北方之城的烽火连天,惊沙雪飞,画角连营。那硝烟尽处的金戈铁马,那孤城落日里,汗血宝马之上的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清辞写完了今日的笔录,吹干墨迹。收了东西,继续磨墨铺纸,抄起书来。
到深夜,人也乏了,拿了换洗衣服提着灯笼出了门。不过转个弯走一小会儿,小径尽头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水汽蒸腾。
她这里离田家夫妻的小院远,也没下人伺候她日常起居。所幸有这处温泉,省却了很多用水的麻烦。她离家的时候就不会梳头,田婶手粗,也梳不来齐整的发髻,因此她这几年要么做男孩子打扮,要么披散着头发只拿发带系在一边。
池边一棵红豆树,枝丫粗壮,树冠繁茂,亭亭如盖。清辞把灯笼挂在红豆树上,又瞧了瞧树枝。已入了六月,花期已过。她入澹园五年,这棵红豆树向来只见开花不见结果。她抚着苍翠的树叶,今年会不会结果呢?
忙了一整天,又来回赶路,身上也腻了。挂好了灯笼,脱了衣服走进水里。不小的一处池子,半圈都堆叠着高高低低的岩石。这岩石不是人工穿凿,竟是天成的。只有那条通向住处的小径是鹅卵石铺出来的。
池子倒也不算深,差不多也要没过头去了。只是她自持水性好,又没人看管,便自由地游起来。这温泉是澹园里她最爱之处。人被暖暖的温水烘着,多少疲乏都能消退干净。
兴之所至,便忍不住唱起小曲儿。这小曲儿是从翰林街上居乐坊里的歌伎那里听来的,觉得有趣便记住了。
“提起你的势,笑掉我的牙。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柳叶儿刮。你又不曾金子开花,银子发芽。我的哥啰!你休当顽当耍,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你便会行船,我便会走马。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
唱完,自己也觉得有趣,自顾自笑起来,一点都没留心到身后岩石边的水下有一阵阵的水泡冒上来。
清辞哼完了小调又想起歌伎们所排的新舞,忍不住也想跳一遍。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反正也没人瞧见,她起了顽皮,猛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到水下,她在水中能睁开眼睛。虽然没有华丽的舞衣,她依旧舞得蹁跹。几个回旋下来,她一个收势停驻在水中央,盈盈宛若初盛的白莲。
清辞自得其乐,弯唇笑了起来,又觉得最后这一段舞倘若再改动一下会更好看,于是又琢磨着舞姿转了半身。可才转过身去,恍然似乎看到了一张人脸!
清辞吓得钻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呼叫,脖子后一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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