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沉沉,惊起倦鸟从从,于暮色里展翅。有一只落于天香楼的重檐之上,垂头理着翅下的绒羽。
“公子觉得这书刻得怎么样?”
天香楼二楼的一间雅间内,此时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霞光。一道水晶珠帘将雅间隔成内外,珠子映着霞光,因那点轻风,闪动出一片光斑,更显得帘内人的神秘。
帘子那边的人翻着书迟迟不开口,宝林书坊坊主李申却感觉到了他的不满意。他又拱了拱手,“时间紧迫,我们让坊内最好的工人停下手里所有的活来做这书……”
“若外行人看,大约是可以蒙混过去。只是李坊主,我要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可以以假乱真的本子。”
李申看不清他的样貌,但能把《绮合集》中卷找来的,也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是生意人,明白知道的越少自己越安全,反正只要对方肯出银子,他并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公子容禀。咱们印书的,也有许多门道。大部分重印,做的都是重刻本,就是照着原本的本子刻,只有内容是一样的,但不论是行款或格式,都未必与原来相同。”
“而若要力求与原本近似,通常来就三种方法,一种是覆刻,就是将原书拆散,再用叶面贴于木版上雕刻。再就是仿刻,用的是‘临’的方式。或者影刻,就是用‘摹’,依原书格式、字体雕刻。”
“就像真程度来说,自然是以复刻本为最真,其次影刻本、再次仿刻本。倘若公子要做到以假乱真,这书就得拆开。那日这小哥来得匆忙,小人也没来得及细说。小人思忖着,如此珍本,怕是主人不肯其受损伤。所以也只能做影刻。”
“小人找的是我们坊内最好的工人摹写,最好的刻工刻板。实不相瞒,这中卷从行款或格式,甚至字体,都与坊间流行的《绮合集》上下卷有所不同。您看,这原书,无论是用纸还是用墨,都十分讲究,不同于寻常书籍墨色暗淡无光,怕是极其贵重的墨。”
“私以为能以这样豪奢的手笔印书的,十有八九是高门的私刻。公子要得这样着急,小人一时难以寻到相同的纸墨,是以成书……”
“坊主的意思,就是做不成了?”帘子内的人声清润却满满凉意。虽是暑中,李申的后颈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先前找上他的时候只说三日内要影刻一本书,酬金百两。要知道如今印业发达,刻印一套大部头的十三经也不过仅百两。他当时只觉得有利可图,便欣然接下,没料到客人要求如此之高。那这生意不如就不做。
“公子,李某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既然客人不满意,那也只是我坊间的工人技艺不精,就请公子另请高明吧。”说着他从袖子里掏了定金出来,尽管不舍,却还是双手奉上。
平宁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帘子,帘子里的人似是叹了口气。“宝林书坊是大周首屈一指的大书坊,倘若李坊主都无法做到以假乱真,那旁人怕就更是画虎类犬了。虽然这书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李坊主还是费了心,所有的尾款我还会支付,不会让李老板亏本。”
平宁闻言从怀里拿了两张银票,双手捧给李申。李申一看,一张五十两,一张一百两,加上定金五十两,如今一共两百两了。他不明其意,“这?”
帘子里的人缓缓道:“这《绮合集》如今是什么身价,李老板比我更清楚。只是书的主人并不想刊刻,也请李老板把已经刻好的板片交还,并承诺这事情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虽然声音没什么情绪,可其中的威压感仍叫人难以喘息。李申听出来了,这是给的封口费。他忙应承,“那是一定、一定。为商的,信用如性命,不可废。公子留个住处,小人回去就着人把板片送去。”
“不用了,回头我带着人去拿。”平宁道。
李申点头称好,收了银票,正要告辞,想了想还是道:“其实,若要想做到以假乱真,倒不是不可能。”
“哦?”帘子内的人明显有了兴致。
“不知公子可知鸿渊阁?”
帘子里静了一静,平宁“呵呵”一笑,“大周谁不知道鸿渊阁?鸿渊阁怎么了?”
“哦,其实是这样的。若论影刻,鸿渊阁纪先生摹写几乎可谓毫无二致,纪先生刻工也是十分了得。不过近年澹园的俗务都是一个叫阿辞的姑娘在打理,咱们是行内人,所以知道街北那家承平书坊其实是纪家名下的产业。”
“李某和他家坊主吴显是好友,曾听他说起过,如今鸿渊阁内许多珍本都是阿辞姑娘在摹写。不仅摹写了得,论雕工也绝对不逊于纪先生。李某有幸曾一睹过阿辞姑娘的书,和原本放在一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谓是青出于蓝。”
“纪先生从不出园,咱们就不做他想了,但那阿辞姑娘月初都会到翰林街上来。贵人不如试试请她来做。”
帘子里的人不说话。
等李申告辞出去,平宁才掀开帘子,看韩昭垂目抚着玉树,便问:“爷,您还真打算找纪清辞来做吗?您可别忘了,这书就是偷……从人家那里借的。怎么可能借了人家的书,还让人家给你造一本?”
“不可能吗?”韩昭反问。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他觉得这却不失为一个办法。那臭小妞欠他那么多,总得还一些吧?只是现在时间有些紧迫,他还是得先回京中安抚好萧蓉。
萧蓉因丢了书,整个人也有些魂不守舍。这书是纪言蹊从前监印的,她那时住在澹园,因纪言蹊总对她冷淡疏离,她心有怨气,便往物件儿上撒气。记得她那时一气之下毁了澹园半屋子的板片,其中就有这《绮合集》的中卷。本就是遗世孤本,所以世上难寻。
韩昭到公主府的时候,下头人回禀,“公主还在藏书楼里。”
韩昭听到藏书楼三个字不禁就想起了纪言蹊,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见韩昭来了,齐嬷嬷忙上前行礼,“世子回来了?”
韩昭叫她免礼,问了问萧蓉近况,齐嬷嬷面有愁色,“公主整日把自己关在这里,茶饭不思,夜里睡得也不好。”
“她可见过父亲?”当朝驸马,未得传召不得入公主府。
齐嬷嬷摇摇头,“公主正在气头上,世子多劝劝吧。”
齐嬷嬷是萧蓉的乳娘,但不像其他公主的乳娘一般手眼遮天苛待驸马,她是一心一意为着这对夫妻好,因此韩昭对她也十分客气。
韩昭进了楼里,萧蓉正执笔坐在案前,满地扔的都是团成团的废纸。她写了半句,忽然扔了笔,支着头捏眉心。
韩昭走过去弯腰捡起了笔,搁到了书案上的黄晶笔山上。“秋闱将至,母亲这是要去考女状元吗?”
萧蓉挪开手,见是韩昭,无奈地笑了笑,“怎么打趣起母亲来了?”她抚了抚那半张字,长长叹息,“人老了,记性就不行了。本想把书里的诗文都誊写出来,可竟然大半都记不住!”
韩昭半蹲到萧蓉面前,“母亲正是好年华,哪里老了?既然记不住就算了,世上多少书不能看?”
萧蓉摇摇头,“你不懂。”
韩昭心中沁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收回了手站起身,“母亲何故如此?父亲什么脾气母亲不会不知,不过是一时气话,他怎么可能烧了您的书?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也同母亲一样极爱李显臣,那书是我借给他手抄去了……”
萧蓉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你的朋友?是晏小侯爷?”
韩昭自然不能说他。“怎么会是他!”但他知道萧蓉的软肋在什么地方,便虚握拳头,假意清了清嗓子,说得模棱两可,“母亲您不认识的。”
韩昭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萧蓉看得疑惑,不禁又打量了儿子几眼,却一眼瞥见他手上缠着东西,“你的手怎么了?”
韩昭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手,“没什么,不小心划破了手。已经大好了,是平宁非要裹着的。”
叫萧蓉意外的并不是他伤了手,而是手上的帕子。她拉过韩昭的手,假意看他的伤,却是解开了帕子。
那帕子薄而不透,软糯却又有筋骨,似是传说里的南海鲛绡,又隐有暗香,同韩昭爱熏的那一种并不相同。帕子一角绣着一丛蔷薇花,很是少见的花样子。但看得出主人绣工出众,不输那举世闻名的露香园顾氏刺绣。
萧蓉瞧着瞧着,内心波动起来。这帕子定然出自哪家的大家闺秀之手。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竟然收到姑娘家的私物。而且,他不仅收了,还堂而皇之地戴在身上!
萧蓉最是个离经叛道的,什么男女不可私相授受,她向来不屑一顾。她身为公主,除却感情不顺外,平日里呼风唤雨可谓万事遂愿。最挂心的也不过两件事,一是收书,另一个便是韩昭的婚事。
眼见着韩昭马上就是冠礼了,可一点娶妻的意思都没有,房里也没有伺候的女人。她生怕儿子有些什么癖好,怎么能叫她不着急。见他忽然这副欲说还休的光景,便抓着他的胳膊问:“难道……是哪家的姑娘?”
她很想仔细问问女孩子家的人品家世,可念到韩昭一向来的性子,便不敢太露骨,于是只得强抑住好奇心。只要儿子动了心思,还怕他未来不娶妻吗?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儿子回送了姑娘什么东西?怕是不懂,他身边也没个人指点,这可怎么行!
韩昭抽了手臂出来,“都说了母亲不认识,您就不要再问了。反正您也别再生父亲的气了,这事怪我,过阵子等他抄完了,自然就把书还给母亲了。”
他越是如此,萧蓉越是笃定对方是个姑娘。孩子大了也害羞,便不再逼问,但言语中的喜气怎么都隐藏不住。“好、好、好,叫人家姑娘慢慢抄,母亲不急着用。既然是爱书之人,定然和我能十分投契。昭儿,你挑个日子请她到母亲这里吃茶,母亲再借几本书给她。”
萧蓉上下打量了下儿子,觉得他分外俊逸,有姑娘喜爱那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身上没什么挂饰,回头要回送姑娘东西都拿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你这穿得也太素,腰上要多挂些配饰才好,若要送人也不至于拿不出东西来。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些,你记得戴上。”
韩昭只是高深莫测地挑了挑唇角,并不应承。把帕子从萧蓉手里抽走,行了礼退了出去。边走边看那帕子,也不知道平宁从哪里弄来个女孩家的帕子给他缠手,不过算是歪打正着了。竟然一个帕子就安抚住了萧蓉,真叫他没想到。
他收好了帕子,转身便向卫国公府同韩伯信对口风去了。
萧蓉头一回有了做婆婆的希望,自然欣喜又忐忑。喊了齐嬷嬷进来,将这事一说,虽然八字尚未有一撇,但还是未雨绸缪地打听起纳彩问名的礼仪来。
韩昭这两头安抚,一来一回竟然过了七八天,澹园的书也终于晒完了。
最近纪言蹊正在修复一本十分珍贵的书籍,因他身体不适,修修停停,进展十分缓慢,尚还分不出精力去整理阁里的书。那些晒好的书都是田叔在整理,好在田叔对阁中书籍并不大熟悉,是以清辞还有一些时间去找书的下落。
这日吴显拿了晒书开销的明细来给清辞。清辞对好了账,支了银子给他,又问起书的事情。坊间依旧没有《绮合集》要刊印的消息,看来就只有那夜明珠这一条线索了。但翰林街古玩、当铺之类的店铺并不算多,还是得找机会去一趟梧州府。
吴显身子重,走路都要喘粗气,难为他特意上山,清辞十分过意不去。园子里樱桃熟了,又甜又多汁。清辞摘了一篮子樱桃给他带上,然后抱着猫拎着篮子,一路将吴显送到了澹园大门口。
将吴显送上了车,清辞正要转回,忽见一驾华丽的马车远远行驶过来。车架上一个赶车的车夫,旁边坐着一个秀气齐整的小厮。不过最惹眼的不是人而是车。
两匹毛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马身上有金色的当卢,金色的攀胸和杏叶。车帐上则是彩绣的瓜瓞绵绵、琴棋书画、祥云仙鹤,挤挨在一起,十分夺目热闹。绣线里大约织了金线在其中,阳光从树缝间落下的斑斓,照在车帐上,金光闪闪的,璀璨耀眼。车上四角还挂着金铃,一路叮当作响,生怕路人瞧不见马车主人的逼人富贵。
清辞被这十分耀眼的马车给吸引过去,不禁多看了两眼。
对于晏璟这浮夸的马车,韩昭是打从心底是嫌弃的,只是在回来的路上正遇到了才从居乐坊里出来的晏璟。韩昭不愿意在大街上同他拉扯,推脱不过,这才勉强同意上了他的车。一路之上,晏璟三句话有两句离不开居乐坊。
“那坊主丽娘是个妙人,元华你一定要去瞧瞧。”
马车的内饰同它的外表一样浮夸奢华,车内宽敞,坐垫宣软,还置了一个张方机,有茶有酒有点心。韩昭嫌他瓜燥,捏着杯子慢慢喝茶。
“那居乐坊是士子们除了鸿渊阁第二向往之处,元华可知为何?”
等不到韩昭的回应,晏璟也不觉尴尬,扇子一收,扇柄在掌心敲了几下。“当然,美酒美人是不可少的。妙就妙在居乐坊中不仅可以用金银花销,还可以作文作诗来付茶资。那丽娘每月出一文题,倘若有文、诗能入她的眼,当日的花销就可全免。”
“不仅如此,那些脱颖而出的诗文还被丽娘结集出版,名为《采芳集》,听说如今都出到第三卷了。”
“还有、还有,若有人新制词曲,无论好坏,只要交足银两都会令乐伎传唱。昨日有一商贾,平生最爱舞蹈,偏又生得肥头大耳十分笨拙,却是亲自编了一曲什么《红叶舞》。不仅如此,此人还同舞伎同台演出。”说到此处,晏璟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滑稽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
大周风气不算保守,除了有坚决维护前代文人矜贵精神的那种清流派,也有崇尚魏晋风流,不羁于世俗礼法,只追求自我洒脱与自在的放浪形骸之人。文人墨客并不以出入烟花柳巷为耻,畜妓狎妓虽不是蔚然成风,但“笑倚青楼调妓女,新裁丽曲度琵琶。”却也是本朝士大夫常见的生活之一,倒也不太受指摘。
但这些非韩昭所好,所以兴趣缺缺,不过是卖个耳朵给他。后来听烦了,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索性双臂抱胸闭眼假寐。
晏璟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忽然道:“咦,这么浓的竹子气,这是快到澹园了吧?”他在白鹭书院,平日不少听人唠叨。虽然进不去,在外头瞧瞧也是好的。
晏璟这边刚撩开车帘子,没看到澹园,却被路旁一抹亭亭而立的身影吸引了。晏璟忍不住感慨,“这姑娘真称得上‘美人一何丽,颜若芙蓉花’啊!”
韩昭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冷笑,接了下句,“‘一顾乱人国,再顾乱人家。’”
晏璟苦笑着转过头,“韩元华,你到底跟女人有什么愁怨,这样避之不及、嗤之以鼻?别不是被什么女子伤了心吧?”
韩昭不语。晏璟叹了口气,“可惜这样一朵花就藏在这深山老林里,也不知道她家人怎么想的。我妹妹老早就到处走动,十三岁就已经议了婆家了。”
韩昭掀开了眼皮,那马车行得并不快,人与车交错而过的瞬间,纪清辞的身影正从他眼前闪过。韩昭的目光在她怀里的猫上停了一瞬,然后错开了眼。
晏璟则是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毫不矜持地冲清辞挥了挥扇子,“纪姑娘!”
清辞本以为这样华丽的马车里定然坐着美丽的女郎,她没什么朋友,对同龄的女郎有着天然的向往和好奇。可不料马车里竟然是——美丽的少年郎。
她被自己这念头逗笑了,是以面对晏璟的招呼,惊讶之时,脸上的笑意也没来得及隐去。虽不认得他,却也还是盈盈地颔首回了礼。
晏璟被她明媚的笑颜晃了眼,马车行了过去,他抚着胸口,靠在车臂上揉,“哎,还真是‘一顾乱人国,再顾乱人家。’”
韩昭唇边掠过一丝冷笑,“晏廷玉,你是订过婚的吧?明年就要迎亲了,就算纳妾,也要你家夫人点头,你可做不了自己的主。”
晏璟觉得他丧气,“我爹也真是,那么早就给我定了亲。真是为了一朵花放弃了整片花园啊。哎,你说世上为什么这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呢,美的、娇的、艳的、丽的,各有各的美,都需要男人掬在掌心里宠爱的。我只恨不能给每个女郎一个温暖的怀抱,真是遗憾啊。”
韩昭“哼”了一声,在他眼里,世上不分男女、不分美丑,只有麻烦的和不麻烦的。而刚才那个,显而易见,就是个麻烦的。但再麻烦的,该清算的账还是要清算的。譬如他被夺去的清白,还有他的爱宠。想到这里,便是十分气不顺畅。
只是韩昭不知,此时他那只爱宠正惬意地捧着栗子大快朵颐。虽然是形单影只地窝在一个颇为寒碜的鸟笼子里,但好在性命无忧。虽然先前的笼子更豪华,但那个伴儿也不过是只公老鼠,于精神和肉体上都不对它产生吸引。加之玉树惯会撒娇卖巧,韩昭出门总带着玉树,临风则难得出门一次。
难得出门一次的临风被韩昭当作诱饵抛弃给了一只猫,对它精神的打击可想而知。好在美丽的皮囊总是能带给人意外的出路,对于老鼠也不例外。
二敏虽然玩弄了它良久,到底是稀罕它长得特别,同园子里灰头土脸尖嘴猴腮的耗子不是一路货色,是以没有一口咬死。久而久之,竟然产生了感情。
清辞不能叫老鼠进屋,便弄了个笼子装了临风,放在廊子下头。二敏吃饭的时候总留点东西给它,倒像是它的爱宠一样。
但连着三天了,清辞都没瞧见二敏了,心下有些慌乱。往常二敏也乱跑,可夜不归宿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的。对清辞来说,二敏不是一只猫,是她的一部分。等到第四天的时候,清辞实在坐不住了,早早做完事情出门找猫去了。
山上是有野物的,二敏胆子没那么大,就是跑也跑不远。那瘸腿的黑猫用旁人的眼光来看,也不美丽可爱,不至于被人觊觎了美色偷偷抱走。那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便是旁边的白鹭书院了。
清辞出了澹园敲开了白鹭书院的大门。书院的老门房是认得她的,听说她要找猫,便叫她去厨房问问厨娘黄大婶。因为书院伙食好,厨娘手艺也好,老鼠什么的都闻着香味跑来了。黄大婶找清辞借过二敏去抓老鼠,一来二去,二敏把书院当成了半个家。澹园只有素食,二敏便常常跳到书院这边吃小灶。
黄大婶的小院没有门,临着篱笆有两畦地,地里葱葱郁郁的一片。清辞穿过那小片菜地,听见房门大敞的厨房内哐哐有声。迈步进去,见黄大婶正在灶上忙碌。
“呀,婶子怎么这个时辰还忙着呢?”此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离晚膳的时间还早,按理是厨房最清闲的时候。
“是阿辞姑娘啊。嗨,别提了,书院里有几位小爷,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你快进来,婶子昨日做了栗子酥油饼,正说回头叫人给你送几个尝尝,我搁在碗橱里了,你自己拿吧。”
清辞恬然笑道:“我鼻子灵嘛,闻着味道就自己来了。婶子真是疼我,谢谢婶子。”她走到碗橱前,打开油纸包,果然里面有几个香酥的栗子酥饼,她捏了一块咬了一口。
“这园子晒完了书,你也能得几日清闲了吧?”
清辞颓然道:“这还没清闲几日呢,二敏不见了,四天没归家了,也找不到,我这心里急,所以过来问问婶子有没有见过二敏。”
黄婶子手下没停,略作一想,“你这么一说好像前几日还真瞧见了。你等着啊,我先给这位爷把饭做好喽,回头帮你去找猫。这位小爷吃东西那是出了名的刁钻,喏,一碗鸡丝面,我都煮过两回了,都说不合口味,让再做。”说着捶了捶酸痛的腰。
清辞知道书院学生开小灶是会付钱给黄婶子的,想她为了乡下的儿子挣这份钱也不容易,便放下了饼子,“婶子,要不我来做吧!做面嘛,我最拿手的。您老也歇歇。”说着便舀水净手。找了面盆盛面,又敲了蛋清撒了点盐和明矾进去。一边倒清水进面盆,一边搅成棉絮,然后揉成面团。那一双手都裹在面里,灵巧地翻动。
黄婶子平常和田婶也常走动,听说过一些这女孩的事情。如今见她做事这样利索,心里感叹,好端端一个官家小姐,在这深山老林里受苦,也真是作孽。
见她上了手,黄婶子便道:“那劳烦姑娘替我辛苦了,我去给你找猫去。”
清辞道:“不辛苦。”谢过她便专心揉面。
清辞会做的东西有限,但做面却十分拿手,只因为相对简单,做起来也不需摆开那么大的排场。萧煦那伤绵延了很久,脾胃一直都比较弱,很多东西都克化不动,日常面食就吃得多些。读书之外她也没什么消遣,就爱在吃的上头动脑筋。所以就是一碗阳春面也能做的有色有味。
面团揉得光滑如缎后便开始擀面,直擀到面皮薄如白纸,撒上豆粉防粘,叠好后切成均匀的细丝。新鸡汤现熬是来不及了,好在还有剩的半碗鸡汤、半个鸡架,清辞便修旧利废一同炖煮起来。加上生姜花椒等调料,碗里再盛一勺酱油、猪油、葱花,热汤一冲。那边下了面,烫卤几下立刻捞出来放进汤里,这面就做好了。想起他要吃鸡丝面,此时也没有多余的鸡肉,便从骨头上剔了些下来撕成丝。
平宁本来是来取面的,远远见清辞进了厨房,他便没敢露头,一直在外头窗台下躲着。等黄大婶走远了,这才猫着身子跑出院子,气喘吁吁地冲回学舍。
还没进门就大声叫:“爷、爷,不好了,她来啦,她来啦!”然后整个人连跑带跳地扑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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