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逛了多久,街上嬉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清辞走得腿脚酸软,但见韩昭好兴致,也不好意思说要回去。还是平宁出声提醒,几人这才捡着条近路往回走。但行到一个僻静之处,忽然路口闪出来七八个人来。
韩昭停下脚步,微微侧了侧头,果然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十来个人。这两拨人将他们三人堵在路间。
马万全的脖子缠着白布,冷笑着从人后走出来。
他本就是作恶惯了的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这口气怎么可能咽下去?逃回去时就派了人一直尾随着几人。等他处理好了伤口,聚集了带上京的十几个家丁。今天不弄死这三个人,他就不姓马!
清辞见那群人手里都带着明晃晃的兵器,不无担心地叫了声“韩公子……”
“找死。”韩昭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看了平宁一眼,平宁会意,拉着清辞往边上挪了挪,好给韩昭腾出地儿。清辞惴惴不安,“平宁,他们这么多人,韩公子就一个人。我们还是想办法去巡警铺里报官吧!”
平宁双臂环胸,一派气定神闲,“不用、不用。哼哼,这些人是自讨苦吃。”
“纪公子你就安心瞧着吧,不是我吹牛,我们爷的武艺那是公爷、老公爷亲自教出来的,到现在还没遇上敌手呢!要不是公主心疼儿子,不许他带兵打仗,那乞干人还留得到给魏王殿下收拾?我们爷三两下还不都给灭了。”
清辞忽听他提起了萧煦,有心维护,可那边韩昭一人对十几人又太揪心,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目光紧紧盯着他。
她看不出门道,却也能感觉出来韩昭应对得十分从容。不过一把纸扇就把一众人打得落花流水。动静间锦袍翩飞,腾空、劈腿、肘击、腿扫……大开大合,又于柔韧处陡现杀机。她竟看得有些痴了。
不多时,那一众恶徒的手全折了。逃的逃,在地上打滚的打滚,只剩吓得双腿发抖的马万全。他刚才也想逃来着,不过还没跑开两步,膝弯处便被韩昭踢出去的刀鞘击中,扑通一下跪倒在当街。
韩昭提着刚才从一个豪奴手里夺过来的刀,缓步走到马万全面前。手腕翻转,刀瞬间架在了他脖子。“呵,合着女人好欺负是不是?!”
马万全刚刚包扎好的绷带,此时又全被刀锋挑开了。
“看来是没长耳朵。刚才爷说的话,你是没听见是不是?”韩昭用刀面抬起马万全的下巴。
马万全哆哆嗦嗦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这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那仆从非要来教训……”
刀刃往下压了一分,又浅浅割开一道口子。马万全又痛又怕,好汉不吃眼前亏,忙做样子抽了自己一嘴巴,“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好汉手下留情,我爹是两淮都转运盐使马国杨,我爹有好多好多钱,您大人有大量,要多少银子我赔。”
韩昭冷冷一笑,丢开刀,转头看了清辞一眼。“你过来。”
清辞指指自己,见他点了下头,这才慢慢挪到他面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打他。”
“打他?可韩公子,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呀。”
“我打过了是我打的,他欺负的是你,我不过是为你出气,但你自己要学会为自己出气。”
清辞看那人被打的也挺惨,脖子上还在滴血,心里也很不落忍,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道:“韩公子,算了吧……”
“我说不能算就不能算。纪清辞,记住爷的话,谁要是欺负你,你就给我揍回去!尤其是这种败类。”
看她缩着手往后退,韩昭恨铁不成钢地上去抓了她的手,把她拢在身前,握住她的手就往马万全脸上狠狠一抽。
虽说是抽人耳光,清辞的手也被震得微疼。那点细小的痛意过后,心头更多了一层震颤,还有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痛快。
“就这样打过去。懂了没有?”
韩昭的声音落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微微拂动她耳后的碎发,有些酥酥痒痒。这会儿她像被他从身后抱着……
清辞缩了缩脖子,仰头去看他,正碰到他垂下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忽然一慌,人就热惶惶的。她忙撇开脸,从他身前退开,捏着衣角小声咕哝,“要是,要是打不过人家呢?”
“打不过就先跑,然后想办法报仇。你没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看她躲开了,韩昭又冷声道:“过来。”
清辞摇头,“韩公子,算了,已经打过他了。”
“现在骂他。”
“骂他?”清辞从没有口出恶言过,书上也没教人骂人。
“会不会骂人?不会让平宁教你。”
清辞想起刚才平宁那一串精彩的骂文,虽然不十分清楚里头的意思,直觉得不是好话,她哪里骂的出来?
她急忙道:“哦哦,我会!”然后也摆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瞪着那人,“三界人蠢蠢,六道人茫茫。贪财爱淫欲,心恶若豺狼。地狱如箭射,极苦若为当。兀兀过朝夕,都不别贤良。好恶总不识,犹如猪及羊……”
韩昭被她气笑了,“你这骂人呢还是背诗呢。算了算了。”然后抬脚一踹马万安,“滚吧!”
马万全如蒙大赦,爬起来就想跑,可不远处脚步声、马蹄声震响,一队人马疾奔而来。
马万全听见动静凝神一看,一眼就看到了徐嗣昌。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喊着“徐兄救我!”连滚带爬地就往那群人飞奔过去。
韩昭眯着眼睛去看来人,那一队人马大部分是身穿皂袍的衙役。为首马上的那个男人三十左右,十分的书生气。原来正是“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巡城御史高谷。他身旁跟着两个鼻青脸肿的豪奴,还有几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
徐嗣昌见他这几日精心伺候的财神爷被打成这样,慌恐非常,忙跑上前扶住,心痛道:“谁把马兄打成这样!马兄莫慌,兄弟带了高大人来了,大人定会替你做主。”
徐嗣昌眼睛往前方一瞄,看到打人的竟然是韩昭。心里忍不住咋舌叹气,这马万全惹谁不好,偏偏惹了这位小爷!这位一向面冷手狠,偏又是太后的心头肉,京中的贵胄子弟,再怎样胡闹,轻易也不会招惹他。
余光看到他身旁一个长相秀气的丫头,头发蓬松、衣衫凌乱,还有位漂亮的小公子——事情原委当下也猜出个七七八八。怕是马万全见色起意,无奈撞到了阎王。但他忽然又觉得那小公子十分眼熟,还想再看一眼,被那丫头叉着腰瞪回去了。徐嗣昌赶紧收了目光,好声好气地安抚马万全。反正有高谷在,他尽可以躲一躲。
高谷也认得韩昭,拱手行礼,“原来是韩世子。刚才本官夜巡,有人报案说有人寻衅滋事,械斗伤人,这才过来看看。”
韩昭扬了扬眉,“原来是高大人。大人来得正巧,这个人当街调戏我的丫头,还想强抢民女——盼高大人能给晚辈讨个公道。”
旁边豪奴捂着胳膊大声分辨:“大人休听他胡说,这人的丫头往咱们公子身上贴,引诱不成,口出恶言。我家公子只想同她理论理论,谁想到他们打伤了我家公子不说,还把咱们众兄弟的手全给折断了!”
呵!这颠倒黑白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
高谷在京师巡城御史任上两年,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堂官,护卫中、东、西、南、北五城治安,巡捕盗贼,疏理街道、火禁等事务。天子脚下,随便大风一吹,就能吹掉个把皇亲国戚的帽子。见惯了纨绔子弟惹是生非,他只一看这情状,便也心知肚明了。
刚才徐嗣昌已然交代过这马万全的身份,他心中鄙夷这些膏粱子弟,但等闲也不愿惹事。此时一看,正是强龙遇上地头蛇,心里倒是十分痛快。随便说了几句冠冕堂皇、息事宁人的话,本意却是激一激韩昭,借他的手教训教训这些败类。
果然韩昭听得冷笑。他本说教训完这些恶人便罢了,也懒得惊动官府。谁想到还有这样恶人先告状的无耻之徒。在京中就这样横行无忌,可想得到在任上该如何无法无天。既然捅到了官府,那这事就不能善罢甘休了。
韩昭冲高谷一拱手,话虽客气,语气却十分不善,“素闻高大人一向公正廉洁、执法如山,这样的恶徒,难道不该收监惩戒?根据大周律法——”他顿了顿,偏头看了眼清辞,“大周律怎么说的?”
清辞“啊”了一下,忙接上,“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非手足者,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
“那调奸女子呢?”
“凡调奸图奸未成者,经本妇告知亲族、乡保,即时禀明该地方官审讯。如果有据,即酌其情罪之重轻,分别枷号杖责,报明上司存案。”
韩昭转过脸,笑问高谷:“高大人,乾坤朗朗、律法昭昭——您是不是该秉公办理?”
徐嗣昌大惊失色,低声道:“大人,万万不可啊!马公子身负重伤,如何还经得起杖笞?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高谷面作为难状,“徐公子,你也瞧见了他得罪的是谁?回头这小爷若气不平,再去长公主那里一闹,岂不更麻烦?不若先带回衙门,叫他们意思意思,绝不会伤马公子半分毫毛。”
徐嗣昌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看着衙役把人给绑走了。
韩昭知道这人也就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也不会真把马万全怎样。朝廷上下,权臣当道,外有外戚,内有宦官,内外把持朝局,蒙蔽圣听,鱼肉百姓——这种事,一想就能气得半死。君非圣主,忠君之臣又多受欺压。他对朝廷也颇有微词,希望能有明君圣主,清明政治。
他兀自想着心事,忽然感到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一看,清辞正仰着一张小脸,目光灼灼,满脸的钦佩,“韩公子,你好厉害!还有那扇子在你手里就好像活的一样,不像是在打人,像在跳舞。”她依着记忆比划了一下,但她那样子才真是在跳舞。最后她自己放弃了,赧然地笑了笑,“我学得不像。”
“还是沾了点皮毛。”韩昭这句倒不是在敷衍她。
清辞蓦然眉目一弯,忽然凑近了小声说:“韩公子,刚才你的样子,还怪好看的。”
韩昭冷不防她这样直白地夸奖,耳朵尖红了起来,虚握成拳清了清嗓子,“没大没小……”
清辞感觉得到他心情不错,是以也不怎样怕,望着他一直笑。
“想学吗?”
清辞点头。
“好,回头得空教你。”
街上的灯光渐熄,暑气尽退。繁华散处,只剩温凉的夜风。
高谷忙完了一众杂事,从衙门出来,已经听见了丑正的更鼓声。清风拂面,真有些神清气爽,想到今晚之事,也是精神一振。
刚才将那马万全等人扔到了牢里,他便借口办案躲了出去,私下里却交代了心腹小校,浑作不知他们的来历,将那马家主仆各狠狠打了二十大板然后赶出衙门。反正这事儿真论起来,他也能推韩昭出来顶着。他早看这些二世祖不惯,正好也借机出出气。
高谷避开大路,抄小路到了一条僻静街道,在沧浪苑的后门前停了下来。四下里张望片刻,确定无人后轻叩了几下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门缝,里头的老汉见是他,将门打开些让了他进来。高谷熟门熟路在庭院里走了一阵,远远见一处厢房内透出微光,忙加快了脚步。
时影见有人靠近,从暗处走出来。高谷拱了拱手,“殿下歇下了?”
时影摇摇头,“不曾,还在等大人。”说着替他推开了门。
房内的人本在说话,见门开了停下了交谈。高谷冲主座上的人拱手施礼,抱歉道:“这几日近七夕节,城内事务繁忙,屡生意外,耽误到现在,请殿下恕罪。”
萧煦摆了摆手,请他坐下。萧煦左手边坐着一个五十开外,身穿鸦青色府绸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户部左侍郎陈文奇,高谷也同他拱了拱手。
陈文奇不自觉地将头转向窗外,虽然窗户紧闭,但仿佛能穿透那窗,看到天空里的月。他捋着胡须微微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竟又是一年七夕了。”说着,面上浮起了些凄凉之色。
高谷暗悔,不该在他面前提这个,怕是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陈文奇膝下一子一女,那陈小姐生在七夕,小名巧儿,素有文名。也是某年七夕同家人看灯,不小心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看中,纳入宫中,很是专宠了一阵子。但不过短短数月,却身患重病,一命呜呼。最可怜的是还是一尸两命。众人虽不敢明说,但都猜测是皇贵妃心生妒忌,容不下陈妃。
高谷原就是旧太子党,为萧煦办事,是忠于旧主。后来知道陈文奇竟然是萧煦的幕僚,虽然惊诧了一阵,倒也不是想不通。原只当这个沉默寡言怕事的老侍郎从不结党营私,却不知原来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知道,萧煦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
为避免皇帝和王家的猜忌,萧煦自边关回来,便主动交了兵权。表面上也不担官职,更不结交朝官,一心只做个闲散王爷。自请去万寿山监察皇帝寝陵工程,今日才回到京里。但这几日发生了件大事,所以几人才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几人接着刚才的话头谈了下去。太后劫后余生,皇帝要户部找银子给慈恩寺扩建,这是一大笔钱;下月皇贵妃生日,又要户部拿出十万两银子给她做头面、开茶会。可南边治理清渠的银子压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拨过去,工部侍郎左清标要不来银子,一头撞在大殿上。皇帝震怒,罢了左清标的官。但虽然丢了官,却是赢得了清名,离京时清流一派百官相送,简直像一个巴掌打到了皇帝的脸上。
高谷到底年轻些,“国库空虚,奸臣贪墨成风。王家敛财,贵妃豪奢。这个月压着俸禄不发,高官自有生财之道,不怕发不出饷银,可怜的就是下头那些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员了。殿下,我看这倒是扳倒王家的好机会。”
萧煦捏着茶杯沉默不语,半晌才摇摇头,“时机还不到。”
朝中需乱,乱里才能发现生机。只是现在,还不够乱。司礼监同王家虽有对峙之势,但关键时刻,梁望秋到底会拉王家一把,还是落井下石,还不好说。那一步能让王守屹同梁望秋彻底决裂的棋,棋子尚未入局。
陈文奇也点点头,“下官也觉得还可以再等一等。王大公子在吉州私占民田的事情,现在也才将将有些眉目,但关键的证据还没拿到。”
高谷长叹一声,“贤者在位,方能政事清明。”
萧煦看了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忙打住换了话题。“太后如今已经大好,为何不见对殿下有所表示?会不会太后还是不想插手此事?”
陈文奇笑了笑,“高大人,你错了。太后越是沉默,越说明她会站在殿下这一边。”
高谷默默回味了一下此中意思,恍然大悟。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说到用重典、严明法治,高谷忽然笑道:“说起这个,今日倒是发生了一件极解气的事情。”便把马万全调戏女子,被卫国公世子教训了一顿的事情说了一遍。
末了道:“韩昭身边跟着个小公子,下官一眼就瞧出来是个女扮男装的。不过奇就奇在这女子瞧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竟然能将大周律脱口而出。你道奇不奇?也不知道是谁家女孩。”
萧煦心头一动,茶到唇边顿了一下。
待到人去后,萧煦叫来时影,“去查一查韩昭。还有,看看小栗子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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