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怀揣着热气腾腾的信,连滚带爬地往钺阳山赶。路上也不敢耽误,风餐露宿到了钺阳山已经是十来天以后了。他虽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见韩昭写信时唇角微翘,想来会是一封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信。而且韩昭再三叮嘱,一定要他亲自交到清辞手上,且要看着她读完信——心里更是笃定。
风尘仆仆的模样见未来世子夫人显得不尊重,平宁先在翰林街的客栈里收拾妥当了,这才坐着马车来到澹园。只是车还未到门前,远远见澹园门外站着两个人。朗朗白日的,手里竟然提着只灯笼。
其中一人瞧着有些眼熟,平宁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六皇子萧焎吗!王皇贵妃把他当作眼珠子一样宝贝,怎么会不带卫队就跑到澹园来了?
萧焎身旁随从模样的人上前叩门,过了半晌有人来应门。
田婶打开门见是个身着月白色锦袍明眉朗目的少年,以为是纪家族里的什么子弟,等着他递上名牌好放他进去。少年却是拱手行礼,“大娘有礼,有劳大娘通报一声,晚辈久仰纪先生文名,想要拜会先生。”
萧焎在白鹭书院住了半个多月,宫里三天两头催他回去。这回是皇贵妃端景宫里的管事牌子陈芝亲自来请,说六皇子的老师唐惟庸大学士总不见萧焎前来上课,发了老大的脾气。说他再不回来,就要到御前告状了。
唐惟庸是王守屹亲点给他的老师,萧焎最是怕他,这回不走也不行了。昨夜熬了一宿,终于是把那走马灯做了出来。只是这里毕竟不如宫里东西齐全,什么都得凑合,他自己是很不能满意的。但因为今日必须回京了,便急匆匆提着灯笼来,说是拜会纪先生,其实是想再见一见纪清辞,同她辞行。
这种来拜会纪言蹊的,一日下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田婶自然不会让他见的。她眼皮一耷,便是很不耐烦的模样,“我们先生不见客。”说完就要关门。
张信一抬胳膊挡住了门,“你可知道这位是六皇子殿下……”
“张信,不得无礼!”萧焎并不喜欢下人仗势欺人。
张信只得悻悻退后两步。
“管你六皇子八皇子,民妇说了,我们纪先生不见外客。”
萧焎却是好脾气地又向她深深一揖,态度越发诚恳,“劳烦大娘替本王通传一声,本王仰慕先生已久,希望得先生指点一二,绝不会叨扰太久。若问过先生的意思后,先生还是不见,那本王就离开。”
田婶真是烦死这些姓萧的,上回那公主走后,先是清辞病了,接着纪言蹊绵延病榻,才稍稍有些起色,这会儿又来个什么皇子,简直阴魂不散。
萧焎行完礼直起身,忽见一人从内院里走出来,他双目一亮,刚才端着的身段也顾不得了,兴奋地挥挥手,“璲璲!”
清辞循声望去,见到他十分诧异,快步走到门前,“小火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焎不好意思说来见她,便是道“我想来拜会拜会纪先生。”因心虚,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安。
清辞遗憾道:“我三叔公一般不见客的。就是族里子弟请教问题,他也都是不见人的。只叫人把所问之事写在纸上,三叔公得空解答,然后他们再来取。”
萧焎见她这样认真地回答,还替他惋惜,有些难为情,还没想好怎么说,张信却将他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萧焎还是拿不定主意,但张信又低语了几句。他一抬眼见清辞正看着这边,耳朵边一红。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清辞面前,“璲璲,你能帮我去对纪先生说,我今日可以同先生聊一聊被征收的那些书的事情。”
这事清辞也知道。鸿渊阁里的编目,有几本专门记录被大内征去的那些书的。这些年,索要无望,纪言蹊殚精竭虑想要把书补齐,但完成的不到十之一二,这早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小火哥哥,你怎么知道征书的事情呀?”
张信在一旁正色道:“这是英王六殿下。”
自那日文会后,两人又在凤凰树上见了几面,越聊越是投机。虽然没有刻意说明,清辞还是知道他定然出身显赫,只是潜意识里并不想问。
萧焎看她一时不说话,怕她恼他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忙行了一礼,同她道歉,“没有如实相告实在有愧,请纪姑娘不要生气。”
清辞轻轻摇摇头,“没有的事。”
她明白这些王孙勋贵,也不可能轻易向陌生人泄露身份。但因为是萧煦的弟弟,清辞多看了他两眼,竟然多添了一份亲切。只是兄弟俩并不像,若萧煦如渊,小火便是浅溪,清清澈澈一目了然。
“那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同三叔公回禀,三叔公一定会高兴的!”说着一路小跑去草堂了。萧焎想说送灯笼给她都没来得及开口。
平宁躲在一边窥视着几人,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但他迅速抓到了重点:纪清辞又认了个“哥哥”,两人看着很熟。他顿时被世子头上的绿光闪瞎了眼,恨铁不成钢地腹诽,瞧吧,都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己不珍惜就别怪有人抢。
他恨不得肋生双翅,现在就飞回汝南告诉韩昭,你家后院着火啦!可现在,他得仔细盯着,更不能走了。
听说英王要谈一谈书的事情,纪言蹊果然破例见了萧焎。萧焎本就是听了张信的怂恿才这样说的,实际上内情他完全不知。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往草堂那边去。
清辞手上还有事,正要出门去一趟庄子上领这月的月份,便没有陪着萧焎。萧焎暗暗后悔,早知道就在门口守着了,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辞出了澹园。
田叔套好了马车,清辞出得门来,还没上车,忽然见围墙边的竹子丛里钻出个人来。那人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马车前,“纪姑娘留步!”
清辞见是平宁,诧异极了,“世子不是去了汝南吗?”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她抿住了唇,微微一笑,“平安,怎么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平宁喘着粗气说明了来意,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捧到清辞的面前,“这是我们世子的信,请姑娘过目。”
清辞一听到韩昭的名字,下意识就退了一步,“我要去庄子上了,回头去晚了要耽误事的。”
可平宁哪里肯放她走,苦苦哀求了半天,最后竟然眼眶一红,索性一屁股坐到车辕上抹眼泪,差点把驾车的田叔给挤下去。
平宁一边抽泣一边道:“世子说了,如果纪姑娘不看信,那我也不要回去了。回去也是被发卖的下场。咱们做奴才的怎么这么命苦,爹啊娘啊,你们怎么去得那么早,留孩儿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他那哭声嚎得清辞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韩昭骗了他,可平宁一直对她很好,她不想难为他。于是走上前接过信,“你别哭了,信我看还不成吗?”
平宁立刻止住了哭声,“我就知道纪姑娘你菩萨心肠。姑娘你快把信打开读了吧,小的好回去向世子复命呢。”
清辞只得抽了信出来。那字端正里带着一丝洒脱不羁,果然是字如其人,又张扬又漂亮。
她默默地读着信,前头不过是些寻常客套之语,说明了请求,提了汝南之事,但写到后来,竟然有些激昂之态。
读到最后,“今汝南数十万生灵困于水火,某以为,巾帼虽无横扫千军之力,亦可怀天下之志,抱拯救万民之心。君兰心蕙质,天纵高才。大器藏用,岂不哀哉?苍生涂炭,惟愿太平,如旱田之望甘露,如饥民之盼一饱之赐。愿君不计前嫌,援手以助……”
平宁觑着清辞的脸色,见她的唇渐渐抿紧了,表情也肃穆起来。心想世子写的什么情书啊,怎么把人看得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还没琢磨出头绪,那边清辞已经读完了信,一时心潮汹涌。她稳了稳心神,将信折好还给了平宁,“信我看了,你回去告诉世子,我这两日一定会抓紧时间把他要的东西整理出来。你住哪里?我弄好了就给你送去。”
鸿渊阁藏书编目整齐,她早熟烂于心,刚才心中粗粗过了一遍,脑子里已经找到了几本合适的书。等回头从庄子上回来,就请田叔把书取出来,她这几日先将旁的事务放一放,战事要紧,耽误不得。
“不用姑娘找小的,小的每日午时过来澹园看一看。姑娘若写好了,就送出来。若没写好,小的就第二日再来。”
清辞从庄子上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了,但从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萧焎同他的那个随从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澹园门口看着门前的溪流。
“小火哥哥,你这是才和三叔公谈完吗?”她是头一回见三叔公同什么人说这样久的话。
萧焎腼腆一笑,“嗯,和纪先生说了一会儿。纪先生学识渊博,我真是受益匪浅。”
其实纪言蹊也没同他说几句话。所谓还那一万多卷珍本,毕竟只是临时想出的借口。纪言蹊不过问了三两句,便知道这是个拿不了主意的。纪言蹊没留他,他只得在澹园外头干等着。回京的时辰都过了,但没同清辞道别,他说什么都不肯走。
萧焎说着话从张信手里接过了一样东西,递到清辞面前,是个蜜瓜大小的灯笼。
“这是我照着你抄给我的《鲁工书》上做的,送给你。做得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
清辞惊喜地接过来,“这么快就做好了?小火哥哥,你真厉害。”
萧焎羞涩地笑了,揉了揉鼻尖,“时间太急,不然能做得更好。”
张信这时候擦了火绒,点着了蜡烛。这走马灯是上下、里外各有一层。蜡烛一点,热气上熏,纸轮便轻轻转了起来。
灯笼轮轴上粘了一轮剪纸,一幅是个幼儿蹒跚学步,接下来是个总角小儿攀花折柳,再接着是豆蔻少女捕蜂捉蝶。而最后,摽梅之年的女孩子,没有相夫教子,却是纵马山川……竟然是个侠女闯荡江湖的故事。
清辞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羡慕那些游侠儿,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女……她看得眼眶发热,抬眸望向萧焎,“小火哥哥,谢谢你!”
马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卸下,陆续往里抬,田婶在园子里叫清辞。清辞吹灭了蜡烛,“对不起啊,我要进去帮忙了。”
一点离愁别绪涌在萧焎心头,他抿了抿唇,“璲璲,我今日就回京了。等我回到京里,我再做一盏好的,叫他们给你送来。”
清辞讶然张了张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心里也有些不舍,但她懂得“生者为过客”,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吧?
清辞转身从车上取了一只小篮子递给他,“这是我在庄子上摘的杏子,你路上慢慢吃,不过不要一下吃太多。那你,路上保重呀。”
这一路萧焎一直闷闷不乐地靠在车壁上,偶尔还轻轻叹息一声。张信坐近了些,伸手替他捏肩活血。为了要把灯笼赶出来,萧焎几日也没有好好休息了。
“主子,您这是发什么愁呢?”
萧焎垂头看了看放在膝上的那篮子杏子,“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结果……”
张信不以为意地“嗨”了一声,“奴才当是什么呢!照奴才说,这也没什么难的。主子既然舍不得纪姑娘,那不如弄她进宫好了。”
萧焎腾地一下就红了脸,“瞎说什么呢!”
他还住在宫里,没有到开府建牙的时候,更没想过成亲的事。“弄进宫”这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倒像是恶霸强抢民女似的。
张信咧嘴一笑,“主子您想哪里去了,奴才的意思是,您不是说纪姑娘最大的遗憾就是进不了藏书楼吗?纪家不许进,但皇宫里的藏书阁女子可以进啊!她进来做个女官,主子不就可以常常见到纪姑娘了吗?”
“上回奴才听龚尚仪说,前半月司籍司的陈典籍不小心溺了水,捞上来,人病了几日就没了,司籍司正缺一个典籍。若是纪姑娘能顶上这个缺儿,那不是两全其美?”
“您想啊,您小时候,纪姑娘就在藏书阁里的画里陪着您;现在人从画里头走出来,可以日日陪着您在藏书阁里读书、做小玩意儿,那得多美!哎呀,话本子可都不敢这么写。”
这些天来,萧焎张口璲璲、闭口也是璲璲,满心欢喜只有一个张信分享,张信自然什么都清楚。
萧焎忙摆手,“那怎么行,那也太自私了!”
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强人所难。毕竟宫里规矩多,哪比得上澹园自由自在?司籍司管内宫之事,可藏书楼文禄阁在外朝,又是庶吉士就学观政之地,她不可能日日待在那里。
他叹了口气,“算了,往后就劳你就替我多辛苦几趟,能和璲璲写写信也是好的。若能求母妃开恩,允我到白鹭书院读书,那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他知道,王皇贵妃是不会同意的。
“主子您多虑了,您怎么知道人家女孩不愿意入宫呢?毕竟女孩子做过女官,出了宫前程都不差。先前征借纪家的书,瞧着还是不能还了,但纪姑娘可以抄录回去嘛!”
“话说回来,娘娘统摄六宫,后宫里哪个不是给娘娘办事的?主子去求娘娘派纪姑娘管书,再给她一个通行铜牌,进出也方便。旁的事也不用她做,累不着她的。”
萧焎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听她说起过对藏书阁向往,真的就想帮她实现愿望。张信的话他越想越有道理,“对,我应该问一问她的意思!”他忙叫停了车夫,立刻就调转了车头返回了澹园。
平宁每日都到澹园门口转一圈,好在是没有再见到萧焎了。趁着闲暇时,他也去书院里打听过了,这位也没在书院待多久,听说回京了。平宁放下了心,但觉得这事不能瞒着韩昭,是以立刻就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汝南了。
过了几日清辞抄好了书,平宁捧在手里一看,不仅有兵器谱,还有几本兵书,一本方志。平宁疑惑地翻了翻方志,不解地问:“这是?”
清辞道:“这方志是术士冯觉所著,里头不仅有汝南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还记录了不少当地的草药什么的。我猜这些世子大约是用得上的,一并请你带回去吧。”
平宁感动坏了,还是世子夫人心疼世子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是怕世子在汝南不能建功立业,所以才送书给他的吧?
平宁把书匣子收好,“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送到的!”一抬眼见清辞那双大眼里满布红丝,眼下两道乌青,脸色也有些发白,他惊道:“姑娘,你这眼睛怎么熬成这样啊?不会这几日都没休息吧?”
清辞摇摇头,“我没事的,你快去把书给世子送过去吧。”
平宁说“是”,但人没走,却是从车上捧出一个长条形小盒子。打开来,里头躺着一支毛笔。
“这笔虽然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们世子在汝南打仗时亲自猎到的一只老兔。后来世子受伤了,躺在床上养伤时,一根毛、一根毛薅出来,又找了巧匠做成的笔。”
“姑娘帮了世子这样天大的忙,这支笔世子说送给姑娘,请姑娘一定要收下!”
清辞看那笔毫透亮,笔管青中透着点点紫斑,早知道是极上等的好笔,说什么都不肯要。本来说好了两清了,怎么还肯再收他的东西?
她抄书给他,不是因为他是韩昭,而是因为他是在汝南为民剿匪的韩昭。又听到他受了伤,可他信里却什么都没说。想问一问他的伤势,又忍住了。
平宁信口胡诌了这么几句,捕捉到了纪清辞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担忧,觉得自己简直太厉害了。于是又做模做样地安慰道:“不过姑娘你不要担心,我们世子现在大好了。”果然清辞听后,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些。
平宁暗喜,又把盒子往她面前递了一递,“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要麻烦姑娘的,要是姑娘不收,咱们不就太没良心了么?你要是不收,索性就让世子把我卖了罢!”说着又滴下几滴眼泪来。清辞无奈,只好收下了笔。
送走平宁后,清辞才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情。
那日萧焎去而复返,说起纪家在宫中的藏书,虽然书不能出宫,人却可以入宫。清辞心头一动,眼前浮起三叔公灯前孱弱的孤影,想要替他完成心愿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迫切。
但三叔公却只是摇头,“阿辞,你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有自己的归宿。这不是你的事情,这些,是我的事情。”清辞不知道,纪言蹊只是不愿她去蹚朝廷那道浑水,但听到清辞的耳中,只当三叔公怕耽误她嫁人。
清辞被这事扰得睡不着,披衣起身坐到台阶上,一手摆弄着二敏,一手托腮望着月亮。
“要是我去了宫里,你怎么办呀?”
二敏“喵”了一声,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清辞微微一笑,把它抱到膝上,“我知道,你本事大得很,没我管着还更快活些,对不对?”
这些毛烘烘的小东西和人相处久了,都会成为人的牵挂。她忽然想起韩昭学舍里的那些小怪物们,不知道他去了汝南,会不会也把它们带在身边?
她正自顾自地想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栗子香。
“大哥哥?”她猛一抬头,果见萧煦从树身后走出来,“怎么知道我来了?该不会是闻到了栗子香了吧?”萧煦微微一笑,把糖炒栗子递给到她面前。
清辞放开二敏,笑着接到手里,“我鼻子灵,大哥哥不是说我是属狗的嘛。”
萧煦没有进屋的意思,同她一起在台阶上坐下。
“那日有事一时脱不开身,没有陪你看文会。”
清辞垂目剥着栗子,满不在意道:“没关系啊,我猜到了。我知道大哥哥你很忙的。哦,虽然你没来,我却遇到了你的弟弟小火,你说巧不巧?”
萧煦:“哦?”
清辞想到了什么,手停了下来,抬目小心问:“大哥哥,你会不会生气?”
“生什么气?”
“我同小火说了很久的话。他人很好,就像,像大哥哥一样好。”
“傻,小火是我弟弟,你是我妹妹,你们说话,我怎么会生气?”
清辞放下心来,兴奋地说小火的竹鸟,他头上顶着一只怎样奇怪的灯,两人说了什么。还有,他送了她一盏特别漂亮的走马灯……
萧煦见她两颊因为兴奋晕出一团红晕,快要及笄的少女,他脑子里一半还是当年初见她时小孩子的模样,但眼前却是未来可期的倾城之姿,隐着会让男人动了心念的娇媚。他的思绪有一瞬间失神。
“大哥哥,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进宫?”清辞终于问到了这里。
等了半晌不见他回答,抬眸疑惑地望向他,“大哥哥?”
萧煦回过神,想起刚才她的问题,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样想的?那些书是要不回来了,有些珍本已经绝版了,是三叔公怎么也寻不到的。她若能进宫里的藏书阁,至少可以把书抄录回来。
还有,自上回纪德英走后,崔氏又来了一趟,说又有人来提亲。这回崔氏是代纪德英前来申斥她在外卖弄学问,弄得尽人皆知。还说若她如此沉不住心性,索性替她找个人家嫁了……
清辞心中万般委屈。或许躲进宫里,就不会有人来提亲了,纪德英也不会再说她嫁人的事了吧?她心乱如麻,但说出来的,却是“我不知道”。
萧煦微微笑了笑,道:“尚仪局的尚仪是正五品的女官秩,你父亲是从五品知州。”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小栗子若有朝一日做了尚仪,你父亲应该很高兴吧。”
清辞吃完了栗子,把壳子收拢起来,“我倒是没想过做官的,不过,”她转过脸,笑得粲然,“如果我入了宫,是不是可以经常见到大哥哥了?哦,还有嫂嫂。”
“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封地的。而且太祖皇上有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不能结交朝臣,更不能往宫外传递书信。小栗子,那里绝不会像澹园一样轻松自在。你要是抱着这个想法,那还是不要进宫了。就算你日日能见到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同我说话,除非……”
“除非怎样?”清辞不解地问。
萧煦却没再说下去。
亲王去了封地,无诏不得私自入京,那么以后想见大哥哥就难了。清辞心中微叹,但不想让他看出她的不舍,却是欢快地笑了,“只要现在还能看到大哥哥也是好的,哪怕不说话也行。要是真有什么想和大哥哥说的,我就吹哨子,大哥哥就知道我想说的话了。如果我进了宫,就能看到大哥哥和王姑娘的大婚呢!而且,爹爹应该也有好些年不用操心我嫁人的事情了。”
萧煦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女孩不操心这个,要操心什么?”
清辞鼻子发痒,揉了揉鼻子,一双眼睛闪闪动人,“巾帼虽无横扫千军之力,亦可怀天下之志,抱拯救万民之心。——大哥哥,你觉得这话对吗?”
萧煦怔了一下,随即道:“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找个好归宿。家国天下,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清辞“哦”了一声,本来热气腾腾的心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她眼里的光淡了下去,但还是忍不住辩解道:“其实我也不是要治国安邦……”她顿了一顿,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怎样。
韩昭的那封信,让她有所触动,想要和什么人说说,可不知道怎样表达。因为不想让萧煦知道他们仍旧有往来,最后只得笑了笑,“大哥哥,就算家国天下不是我该操心的,可我求你,你也不要催着我嫁人,好不好?”
清辞这时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萧煦心头微微一沉,眼前的女孩子似乎还是从前那个只会说“是”的小栗子,可似乎哪里又有些不一样了。
平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韩昭还捧着书没睡下。自他把书带回来后,韩昭已经连着熬夜看了好几天了。因为催也没用,平宁便自顾接着睡下去,梦才做到一半,忽然被掌击几案的巨响给吓醒了,差点从铺子上滚下来。
他揉揉眼,见韩昭满脸兴奋,忍不住问:“爷,怎么了?”
“有办法了!……没事,你接着睡,我找晏璟去!”韩昭说着挑了帐帘出去。平宁还没躺下去呢,帐帘忽然又掀起来了,韩昭的头探进来,“对了,你说她很喜欢我送的笔?”
平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她”是谁,心虚地“嗯”了一声,咕哝道:“人家就是写字儿的人,当然喜欢笔了……”
韩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扬唇一笑,人又走了。
因周于泰一直按兵不动,不肯和匪军有更大规模的交战,也不肯分兵给韩昭和晏璟,韩昭便请命自行征募兵士。一应军饷开支由他自掏腰包,自行操练。
周于泰一向也不喜欢应付这些勋贵子弟,只要不向他伸手要钱,便也随他去了。谁料不过月余,部下来报,那韩昭在主营东边又搭了一座军营,招募了一千多当地百姓,日夜操练不说,还常常把周于泰兵营里的兵士喊过去“切磋”,不少将士平白受了伤,怨声载道。
周于泰本不太想和韩昭起冲突,奈何要平息“众怒”,只得带着亲随往韩昭的营地去了。两个营地相隔并不远,走走也就到了。那营地依山而建,远远就见辕门处飘着一展大旗。不似他的军营里的“周”字旗,旗上一只狼头图腾,双目炯炯,很是煞人。
部下解释道:“属下听说韩世子组的这一营军叫‘狼军’,底下的兵叫‘狼兵’。世子招募的这些都是当地的青壮年,大多数人都受了匪兵的祸害。因当地人以狼为神,听闻组建狼兵,吃的又好,所以投军的很多。”
周于泰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这些公子哥哪里知道领兵打仗的艰难?不过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想弄出点名堂给自己长长脸罢了。
过了辕门,越近校场,里头的厮喊声越大。待到了点将台,那声音竟然有了震聋发聩之势。
虽是入秋,天气还炎热,这些兵士赤裸着上身,手拿一种非刀非枪形状特殊的短刀在操练。那兵器短小灵活,极适合在林中作战。韩昭负手站在台上,旁边有凉棚,但他同军士一样站在太阳下头。他的肤色是京中贵人惯常的那种白皮,但被晒久了,透着红。烈日当头,脸上却不见什么不耐的表情。冷峻肃穆,隐隐可见大将之风。
周于泰眼见众士兵动作整齐,阵型俨然,脑子里闪过“将门虎子”几个字。
晏璟正在一边同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话,因他生长在汝南,这里的方言几乎都会说。那小头目不断点头表示赞同。
部下正想上前通传,周于泰却摆了摆手,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路过狼兵营地,见主帐边竖着十几块木牌,木牌前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周于泰打眼一扫,那木牌上写的全是军规,悖军者斩之、乱军者斩之、误军者斩之、奸淫掳掠者斩之……
周于泰忽然隐隐觉得自己大约是小瞧了此人。他一招手,部下忙上前两步抱拳听话。
“派人盯好了,有什么动静就回来禀报。”
平宁从汝南城接了消息急匆匆赶回来,在军营没找到韩昭,一问军士也只道是世子进山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见不着人,只能干等着。他在外头跑了一整天,肚子这会儿也饿得够呛。
平宁跑进伙房找吃的,灶上正在做饭,他掀开锅盖一看,扁扁嘴抱怨道:“怎么又吃兔子?”
伙头也老大不乐意,“这话你怎么不去问你家世子?”
天晓得这世子跟兔子有什么仇。这一个月来,那世子天天都打上几只兔子。打到的兔子往他这里一扔,叫他拿肉下锅,但兔子皮要给他收拾干净了,每天都有人来收兔子皮。这伙夫日日收拾兔子,都给他收拾得腻歪死了。
平宁长叹一口气,韩昭那一笑,让军营这一带的兔子简直都快灭了族了。这许多的兔子,能做笔的也就兔子脊背上的那几根。千挑万选地,也做出了十多支笔了。纪清辞哪用得上这许多?
他不过多嘴说了一句,“剩下的兔子毛,织个大毯子都够了。”韩昭一听,又有了主意。找了当地手巧的妇人把那笔匠没用掉的皮毛收去,缝了手捂子、护耳、护颈、小枕头,里头还塞了蚕沙,一件件的叫人往澹园送。
可惜啊可惜……
平宁想着帐角堆着的那堆退回来的东西,叹了口气,嚼着兔丁,扒了两口饭。
过了半月,这夜里平宁正在翻他的话本子,忽然听见外头马蹄声乱。他心头一喜,扔了书忙出了帐子。十几匹马驰到营前停住,平宁小跑到韩昭马前,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注意到马上竟然还有一个人。
虽是夜里,但这大热天的,那人披了件披风,头脸都被遮住了,看不清相貌。但平宁眼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女人的身形。
他正发怔着,韩昭迎面就把马鞭扔给他,自己翻身下马,将那人抱了下来。
“去叫晏璟过来。还有,派人去镇子上请个女医来。”说着就抱着那人去了晏璟的帐子。
平宁张着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跑去寻晏璟了。
等韩昭从晏璟的帐子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平宁替他拿帕子擦汗,把准备好的温茶递给他。
韩昭接了茶,余光瞥见那个木箱子,眼熟,似乎是自己老早就让他送出去的,便是问:“怎么东西还没送出去?”
“啊?什么东西?”
韩昭扬了扬下巴,平宁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哦,那个啊!纪姑娘不在家,田婶子不收。”
“笑话,不在家不能等她回去了再拿给她?”
平宁搔搔头,“可纪姑娘啊,她进宫了。”
韩昭一口茶全喷出来,“进宫了?她进宫干什么去?”
“做女官。”
韩昭腾地站起身,“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中秋过后没多久就进宫了,过了司礼监的初选、复选,现在在尚仪局司籍司做掌籍。”
司籍司,掌经籍教学纸笔几案之事,她应该能得心应手。但好好的,怎么会入宫?这样一算日子,竟然已经入宫快一个多月了。
韩昭有些恼,“莫名其妙入什么宫?她傻乎乎的,又没心眼,到宫里还不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还有,他的皇帝舅舅,虽然不能说是个沉湎女色的,但亦是好色之人。倘若叫他瞧见了,那……
“是她爹送她进去的?你知道这事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平安也委屈,“奴才拿了书就奔回汝南了,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纪姑娘已经入宫了。奴才也想跟您禀报来着,谁知道您钻进山里找不到人。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您回来,您又抱着别个女人不撒手——奴才哪有时间跟您说啊!”
倒还怨起他来了!但他说的没错,汝南与京都千里之遥,通信不畅,韩昭一时也无话好说。
平宁见他眉锁忧色,故意激他,“爷,您用不着这样着急。奴才都打听清楚了,是六殿下举荐纪姑娘入宫的。司礼监那个秉笔太监池春,原是端景宫出来的人,也就是有六殿下替纪姑娘撑着腰,委屈不了她的。”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韩昭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这会儿想起来了,上次平宁带书回来的时候提过一句,在澹园见到了萧焎,他并没当回事。怎么这才几日,就跟着人家跑进宫里了?难不成他们早就认识?所以,那个大哥哥,是萧焎?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萧焎一向被皇贵妃看得很严,他们按说很难有什么交集。
若是从前,他定然二话不说就去京里捉人了。可现如今,在这里他见了匪军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招募狼兵的时候答应过他们,会带着他们歼灭乌徳,给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他不可能一走了之,也不允许自己一走了之。
韩昭坐回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轻击着桌案。平宁知道他在想事情,所以大气也不敢出,站在一旁静静等着。忽然间,他抬了抬手,“磨墨。”
平宁忙伺候上笔墨,见他写信,忍不住说了句:“爷,这不能够私递书信给宫人吧?”
“不是给她的。”韩昭头也没抬,继续写字。
“那是写给谁的呀?”
“给公主,请她想办法把纪清辞从宫里弄出来。万一弄不出来,就让太后去要人。”
平宁撇撇嘴,“爷,奴才觉得,您要是没打算娶纪姑娘,还是不要对她那么好了。”
韩昭目光还在信上,一边写一边问:“怎么?”
“您这样白白给人家希望,回头又不娶她,这不是伤人家的心吗?纪姑娘是可怜人,希望落空,还不如从来没有过希望……”
韩昭手里的笔停住了,心里一阵揪疼,良久才说:“我娶不了她,但我得护着她。”
虽然没抬头也知道平宁马上就要问为什么,他先抢了话头,“你不用问为什么,我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说话间墨迹吹干了,他将信封进信封里,“现在就去送信,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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