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韩昭的意料之外,纪德英一口就回绝了亲事,但他打定的主意,怎么会管旁人怎么想?表姑奶奶回来一说女孩家不允,他拿着弓箭就去了纪家。他跃上纪府房顶,“唰唰”三支箭射出去,全扎在了正房的廊柱上,把纪德英和崔氏吓得一哆嗦。
一份庚帖,一份婚书,一份聘礼礼单。既然纪德英不把他当女婿,他也没什么好脸子给这位老泰山。按着他的脾气,纪德英从前那样亏待清辞,他应该先上去踹两脚才解气。但他答应过清辞,要备尽礼数,那么该有的礼数他都肯为了她做足。
纪德英不料他王孙贵戚,又是圣上亲点的建威将军。乾坤朗朗,竟然要做强娶官女的勾当!他一时也顾不上斯文,指着韩昭大骂起来。
韩昭哪里理会他,雕弓满拉,要笑不笑地对准了纪德英。“要箭还是要聘礼,请岳父大人自己选吧。不过小婿脾气不好,也没多少耐心,还望老泰山早做决定。否则,小婿手一酸,失了准头伤了岳父,那在阿辞面前怕不好交代。”
纪德英气得浑身发抖,叫嚣着要上殿参他一本。崔氏见韩昭那放肆跋扈的劲头,知道此人怕不好惹。便一边好声劝着纪德英,一边唤了人开了正门。
大门一开,才见外头乌泱泱的兵士抬着挂了红绫子的箱笼,站满了门前大街,一眼都望不到头。早有街坊四邻围观着说短论长。那领头的小厮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就着人往里抬聘礼。东西放到院子里,又一阵风一样退出去。
韩昭见东西都送齐了,冲两人一抱拳,“这些都是给纪府七姑娘的聘礼,还望岳母大人替阿辞登记造册。至于嫁妆,两位也不用忙活了。阿辞肚子里装的半个鸿渊阁,便是世上难匹的嫁妆了。”
“阿辞小婿就带走了,时间紧迫,若有礼数不周,还望二位大人海涵。”
他说完收了弓,几个纵身到了府外,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只把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清辞在冷宫里本就没什么要紧东西,不过回绥绣宫略作收拾,将韩昭送给她的东西、书信、工具和二敏带走。萧煦的赏赐太多,她只挑了一刀西国进贡的纸笺聊做纪念。其他的东西要么原封不动,要么送给了在宫里帮过她的宫人、内官。
本想着应该郑重地同大哥哥告别,可她想了想,还是作罢。提笔沉吟半晌,最后不过在纸上落下“邂逅相遇,岁华如箭。永怀孺慕,中心恋恋。旦夕别离,恻不能言。强食自爱,珍重勿念”寥寥数语。
一切都安排妥当,想着第二日就要和韩昭离开了,心中虽有对小火阿嫣的不舍,但渐渐被另一种欢喜替代。既往北去,路过梧州,不论如何还应该拜别纪德英和崔氏,还要再去一趟澹园。她人虽不能再侍奉三叔公身前,但对澹园事务不会弃之不顾。
清辞夜里才睡下,因有心事睡得也不沉。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紫玉的叫喊声,她忙披衣起床,打开门疾步往阿嫣的房里去。
阿嫣忽然发了病,这回病来得又急又猛,人也陷入了昏厥。清辞急匆匆跑去太医院,万幸李院判今日当值。她将人请来,又扎针又火灸又灌药,折腾了整整一夜,都不见阿嫣清醒过来。
“李大人,怎么会这样,昨天阿嫣还好好的。”
李院判也束手无策,“会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都怪老夫医术不精……这样,姑娘赶紧去太医院,叫他们去请曾院使和几个御医,若能一起会诊,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清辞自责不已,昨天听说她要走,阿嫣狠发了一通脾气。肯定就是因为这个,伤了阿嫣的心。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如果等到阿嫣病好了再走,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萧焎见她满脸歉疚,虽然心里也为阿嫣挂怀,可还是温声劝她,“璲璲,没事的,有院判大人在这里,等其他的御医来肯定有办法的,阿嫣应该没事的。时辰快到了,你还是去准备准备吧,不用为这个忧心。”
可清辞忧心的就是这个,倘若她走了,太医院的人是不会来的。她看了看床上人事不省的小人,又看了看漏刻。一咬唇,下定了决心,对萧焎道:“小火哥哥,我这就去请太医!你看着阿嫣,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往太医院跑去。
等到和太医院的人交代完,已经过了辰正二刻了。她不敢耽搁,只能让自己跑得快些、更快一些。心慌意乱间,一不小心踩了裙角,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下颌磕在了青砖上,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掌也擦破了,但她什么都顾不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北顺门外,韩昭坐在马上,没隔多久就要问一次平宁,“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在他的马旁是一辆精心布置过的宽敞马车。这一路向北,路上颠簸,她一个身娇肉贵的女孩家还没受过这份苦。他叫平宁多加了几层垫子,只怕不够暄软。
车里还有他从南臻搜集来的书,有一本是从一个胡商那里高价买来的西洋人的羊皮古书。她没见过,一定会喜欢,路上也不会觉得无趣。回头到了北镇,那边牛羊都多,或许她还会琢磨着也做一做羊皮纸……
他从卯正就等在这里,要跟着他往北境去的两千亲兵也在他身后默默一起等着。过了辰初四刻、过了辰正一刻、二刻、三刻……依旧不见纪清辞的身影。但因无圣旨,他也不能闯入皇城,除了耐心等待,别无他法。
常胜感到主人的焦躁,也跟着不安地踏动马蹄。平宁和里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韩昭的脸色是一刻难看过一刻。两人打了会儿眉眼官司,最后还是平宁上前劝,“爷,您别急,女人的东西多,走路也慢,咱们多等等。”
其实平宁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女人的东西多是不假,这几日也够她收拾了啊。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幺蛾子。圣旨定下今日启程,无论如何今天都得走,不走就是抗旨。
韩昭手握着马鞭不语,面似寒霜。
为缓和气氛,里宝还插科打诨地说着不相干的事,忽然余光见宫城内有个人影由远及近。他抓着平宁的肩膀猛晃了几下,“平宁,你看,是不是人来了?!”
韩昭凝目一看,果然是纪清辞。他心中一喜,一夹马腹飞奔过去。到了城门,守卫手中的长柄刀一架,阻止他再往前,他只得止步。
清辞跑到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条腿像灌了铅,肚子也在绞痛,嗓子如刀割一般。终于看到了北顺门外的人,她忽然又生出了一股气力,咬牙坚持往前跑。
韩昭欣然的目光,随着她越离越近也冷了下来。她双手空空,那并不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只要人在,东西都可以不要。
清辞终于跑到了城门前,摘了腰牌给守城的校官看过,那挡在韩昭面前的刀“唰”的一下收起。
清辞跑到他面前,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了。韩昭一手把她扶住,这才看清她下巴和掌心都血迹斑斑,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回事?”
清辞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连个整句都说不利索了,“我以为,以为,你走了……”
“傻瓜,说了要等你,不见到你我怎么会走?”
他抹去她额上的汗,刚才的忐忑不安都不见了,只剩下满怀的喜悦。“还好伤得不深,车上有药,我帮你擦药。”又看了看她,确定她是空手而来的,他不放心地问:“你的那些工具都不带了?”他知道她那套刻板工具是纪言蹊特别给她打制的。
清辞大口大口喘着气,摇摇头,“元华哥哥,我、我今天不能跟你走……”
韩昭心一凉,整个人都懵了。“你不跟我走?”
虽然不是纪德英亲许,但这亲事总算是有媒有证,名正言顺。可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她竟然不肯走!
“你不跟我走!”先前还是惊疑,到此时却是难以置信。
“元华哥哥你听我说,阿嫣她夜里忽然犯病。病得太重了,等她康复了,我就去找你。”
“若她不能康复呢?”
“不会的,过几日她就会好起来的……”
韩昭反握住她手腕,不自觉地太用力,疼得她眉头也蹙了起来。
“纪清辞,我问你,若她几日不好,你陪她几日;若她几年不好,你是不是就要陪她几年?万一她一辈子不好,你是不是要陪着她一辈子!”
“你活着是为了别人吗,你整天为了旁人,什么时候可以只为自己活?你就只管旁人,不管我了?”
清辞本就不是个能言会道的,心中一着急反而更不知道如何同他说。她只是摇头,恳求道:“不会的,我去请太医院的御医会诊,阿嫣会很快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他明白,她并不是为了旁人,说到底是为了自己。她是这样重情重义的一个人,她已经对不起小火了,对阿嫣她不能见死不救啊。若阿嫣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内疚一辈子,那么她永远也不会快乐的。
韩昭真是失望透顶了,两个人一路走到今日,有多难?他费尽心思,为了自己这颗心,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能为她想的,他都想到了;她想不到的,他也替她想到了。他从来没这样周全过什么人,可她就这样对他吗?
她真叫他难过。她心里永远有重要的东西,无论是纪家的书,还是她所谓的朋友,对她来说都那么重要,全都排在他前头!她为了一个又一个的旁人,丝毫不体谅他。他真是气极了,是不是他太好性儿了,让她觉得他可以无休止地退让?
“纪清辞,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心悦你,一颗心只你一人,你若爱我,也必须一心一意对我。若你做不到——”
他的目光里开始是怒,现在全是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心中的痛,才张口说出这样完整的一句话。
“姑娘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怕是装不下我这个人。既然我要的,你给不了,那你我何必这样牵缠不清?不如从今起,一拍两散。”
是不是如果不逼一逼她,她还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遗弃他?他到底在她心里算什么?
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今日你若不跟我走,那说明我在你心中什么都不是。既然如此,何必纠缠,耽误彼此青春?”
清辞怔了半晌好像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细弱的肩微微一抖,原本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一点一点失去血色。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北顺门外没有一棵树,那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双目生疼。她的眼睫抖动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
双唇发干,像被无数的针刺着,她努力地动了动唇,“元华哥哥……”
韩昭摇摇头,眼睛里全是痛楚,脸上却是掠过一丝苦笑,“姑娘自有旁的哥哥,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
清辞咬住唇,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手。胸口被填进了什么东西,堵得她喘不上气。她茫然无措地摇头,“不,不是的……”
忽然间从前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勇气和信心,一瞬间坍塌了,让她似乎想到了关键。“是阿辞不配……对不起,对不起……”
她眼眶里的泪聚得太多,终于成串地掉下去,也将一切都看清了。清清楚楚的天与地,清清楚楚的人,不是梦。
看着她满脸是泪,他心也痛到极点。可他能怎样呢?
她凄楚的样子,还是叫他心软了,忍不住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爷认栽了,我不管你心里有什么人,只你要跟我走,好不好?阿辞,跟我走,跟我走吧?”他发狠地吻着她的眉和目,往日那样甜蜜的亲吻,如今尝到嘴里全是苦涩。他没这样低三下四过,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对不起啊,可我今天不能跟你走啊。世子……”
韩昭猛地松开了她,眼中聚起了黑气,翻起狰狞的巨浪。他双目狠狠盯着她,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原来姑娘,是这等心狠的负心人。纪清辞,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对不对?既然如此——”
他后退了两步,缓缓抽出剑,眼眶也红了,“既然你不要我——你我今日,一别两宽,各得其所。从此生生世世,相忘江湖,不复相见!”
说着剑光一闪,他腰上系着的香囊同袍角一同被割断。手中握着割裂的残缺,像握着挖出来的心,手背青筋暴起。
清辞的唇在颤抖,浑身都忍不住在微颤,大滴大滴的眼泪前赴后继地往下落。她想叫他等一等,可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云泥异路,鸡鹤岂能宿同枝?他自有天高海阔金戈铁马,她亦有古卷青灯空斋寂寞,他们各有去处。那就不必再纠缠。
她怔怔地站着,不发一言。韩昭见逼到此处她仍旧不为所动,心中烈痛难忍,手也微微抖动起来。
他的唇动了动,极轻地唤了她一声,“阿辞……”
原来往日种种,迢迢前约,朝朝暮暮,镂骨铭心的相思缠绵,念兹在兹的温存旖旎——丢开时,也不是那么难。不过就是,从前情爱赠与的甜,都需一刀一刀刮骨剜心,以血肉偿还。
他的手缓缓松开,香囊和袍角都掉落在地上。他又深看她一眼,飞身上马,冲着等在前方的亲兵大喝一声,“拔营!”
霎时间几千人马说走就走,脚步和马蹄踏出烟尘滚滚,迷住了清辞的眼睛。
平宁小跑着拉住韩昭的马,“爷、爷,您就这样走了?您不要姑娘了?”
“是她不要我!”韩昭眼角发红,说罢狠抽了马鞭,纵马狂奔而去。
平宁手足无措地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最后只得一跺脚,也上了马追了出去。
清辞傻傻地盯着地上的香囊,行尸走肉般地走过去,蹲下身把香囊捡起来。她绣的东西真难看啊,亏他还一直带着。
现在,他不要了。
她小心地去擦香囊上的灰,眼泪落在香囊上,上面的灰尘更擦不掉了。
他不要她的香囊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声音才在心底响起来,渐渐震得她耳中轰鸣:他不要她了,再也不要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站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天黑了下来,接着有雨落下来。她都一动不动。
有个守门的校官看她那样子太可怜,叫卫兵拿了把伞给他,“姑娘,下雨了,你拿着伞吧。时辰不早了,宫里要下钥了。”
清辞缓缓看向皇城,风雨暮色里,什么也看不分明,但她知道她还得回去。
没接那卫兵的伞,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上早淋湿了,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头顶一个巨雷打过来,她感到脚下也跟着震了震。
似乎终于被这雷声惊醒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人走在无边的黑夜里。她忽然好怕,浑身都在疼。像被可怕的野兽叼回到那个被父亲责打的雨夜,腿上很疼,可最疼的地方是心。
她握着香囊,可手上没有力气了,越想握紧越握不住。香囊掉在了地上,她慌得去捡起来,人却摔倒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只能抱住自己,任凭雨砸在她身上。
她曾在黑夜里捡到一缕月光,但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注定要还给月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头上的雨小了,她失神地抬起头,萧煦举着伞,整个身子都在雨里头。内侍们都退得很远。
她看着他,好像也不认识眼前的人。
“小栗子,到大哥哥这里来。”萧煦蹲到她面前,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她终于哭出了声,“他不要我了,大哥哥,他不要我了……”
萧煦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你还有我啊,大哥哥永远陪着你。”
清辞只是哭,摇着头。她终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已失去”会那样痛入骨髓。她痛得嚎啕大哭起来,反反复复都是那句话,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她哭昏在萧煦的怀里。他本该生气的,可怒火遇到了她的眼泪,全成了心疼。他将人抱起来,郭霖忙上前替他撑伞。他制止了,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替她遮雨。
走在雨里,也似走在曾经婉转悠长的少年时光里。那时候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长夜无明。可那时候,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为他。
他垂目看了眼她,“小栗子,永远不要离开我。”
曾院使被急宣召来给清辞看病,仔细把了脉,写了方子交给郭霖,细细嘱咐要注意的事宜。萧煦换了身干净衣服过来,见曾院使已经在收拾诊箱了。
“她怎么样?”
曾院使道:“回陛下,姑娘没有大碍,不过一时元气亏耗,又加上淋了冷雨,阳气消乏,宗气下陷,脾气不升,才昏厥过去。喝几副补气回阳的药,休息两日便好。”
萧煦点点头。待人都走了,缓步走近里间。那封给他的信还没呈上去,他抽开看到“永怀孺慕,珍重勿念”时冷冷笑了笑,将信在灯上烧了。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唇色也淡如秋月,却越衬得眉睫如乌。下颌的伤处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他拉起她的手,看到她掌心摔破的地方又渗出了血,心里漫起爱怜,拿了药膏重新给她上药。
纤细的手腕和小臂从广袖里滑落出来,那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在堆纱里若隐若现。他的手指情不自禁落在其上,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你看,所有的人都会离我们而去的。只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床上的人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紧锁着。他放下她的手,给她盖好凉被,伸手轻揉她的眉间,“小栗子,朕只允你为别人伤心这一回。”
清辞过了午时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帐顶,恍惚了一下,意识到这是绥绣宫。
她一动,外头就有人小跑着进来,是银铃。她把半垂的帘子勾起来,“姐姐,你醒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药熬好了,这会儿也不烫了,我喂你喝一点。”说着吩咐外头的小宫女把药端进来。
可清辞只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活死人。
银铃虽然是萧煦插在清辞身边的眼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久以来,清辞待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不是没有心的人,清辞对她越好,她心里越过意不去。
她先前并不清楚萧煦和清辞的关系,还是张信对她说,好好伺候纪姑娘,姑娘是万岁爷心里很重要的人。他们这些人,早就学会了不该问的不问。所以除了传递消息给上面的人,她真的有在尽心尽力地伺候清辞,回报她给予的善意。
“姐姐,万岁爷守了你一夜,到了要早朝才回了永泰殿的。你这样伤心,陛下心里必定也不好受。姐姐何必这样自苦呢?”
清辞还是纹丝不动,往日灵动的眸子,一片死寂。
银铃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姐,你别太难过,养好身子最要紧,什么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若姐姐不肯吃药,奴才真怕上头人责罚那些伺候的人……”
清辞的目光终是动了动。过了好半晌,银铃感到掌中的手也动了一下。
“去把药拿过来吧。”清辞微声道。
银铃又惊又喜,忙应了声“是”,扶着她半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引枕,这才把药端到她面前。
正想要喂她吃药,清辞却把药碗接到手里,“你替我去冷宫里看看阿嫣怎么样了,问问太医院里的御医有没有过去。若是没人去,赶紧回来告诉我。”
银铃放心不下她,“姐姐,等你吃了药我就去。”
清辞却道:“你去了,药我会喝的。”
虽然也是一贯轻柔声音,可里头蕴了许多不容置疑。银铃没见过这样的清辞,只得应声去了。
清辞心里虽然难受,但并不是一个会拿身体健康做儿戏的人。见银铃走了,她缓缓把药喝了。起身把碗放回桌上,一抬眼就看到大书案上堆着的一口半大的箱子。那是她本来要带着和韩昭一起走的。
一想到韩昭,她的心猛地又抽痛了起来。她捂着胸口,紧抿住唇,怕一不小心刚才好不容易喝下的药就会呕吐出来。于是那苦涩就在五脏六腑内翻滚着。
她轻轻打开箱子,韩昭送的东西占了大半。他总是爱送自己东西,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又是等闲寻常之物。但即便是一花一草,都自有来历。让你觉得,虽然相隔着千山万水,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他还送过她一根雁羽,说是路过并州时,特意去寻过元好问的雁丘。雁丘没寻到,倒是捡到一支雁羽。
清辞少时,萧煦不太高兴她读太多诗词歌赋,怕她乱了心性。但因过目不忘,便也知道这雁丘的来历。那是前朝诗人元好问赴试并州时,途中遇到一位捕雁人,言道他捕杀了一只大雁,另一只脱网的雁在空中悲鸣徘徊,最后投地而死。
雁尤如此,人何以堪?
韩昭道,从前狩猎,百无禁忌。但自从心里有了她,便对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再也下不去手。那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深深眷恋,尤其叫她心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时候她还不懂,如今全懂了。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过去有多甜,如今回想起来就有多苦。人心惟危,幽微难测,为什么很多情感,都要后知后觉?
贽雁求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他的心意从来都明火执仗,但她可曾叫他看到过自己的心意?
她伏在箱子上哭得不能自已。从前分离时也难过,可因知道总有重逢的一日,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所以再苦心里也不觉得苦。可如今,他真真要同她一刀两断了,他再也不会来了,无论怎样等,都再也见不到了。那种迟到的恐惧失措笼罩着她,叫她的心痛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封封书信看过去,一件件旧物摸过去。他从前也和她一样不善表达,傲娇嘴毒,总叫她生气。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着她温言软语?他把心一点一点剥给她看,明明白白,叫她不必担心、不必犹疑,她值得旁人的好。
可一切都没有了。他恼她心里有旁人,可她的心里何曾有过旁人呢?她想让他明白她的心,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明白。即便她有自己的坚持,可对他的那份心,没掺过半点假,她怎么可以让他以为她心里没有他呢?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他给了她那么多,她给了他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告诉他?这样悔恨又有什么用?
一瞬间,她心底涌起一阵冲动,接着沸腾起来。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即便他说再不相见,可她必须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交待给他,才不枉他对自己的好。她不要带着遗憾度余生,她总要做点什么!
也是在这一瞬间,忽然全懂了:母亲想教给她的一切,想让她成为的人。命运虽身不由己,但人生却可以自己掌握。她不必被动等待,她可以主动选择。
她可以不再傻傻等他的转身,她可以不必等待命运的眷顾、旁人的垂怜。她可以走到他的眼前,叫他知道,她的心不狠,她的心里也一心一意只有他一个人。
就像他可以放弃钟鼓馔玉的生活,上阵杀敌,也只是因为那是他志之所在,是让他热血奔流的东西。她也一样有自己的坚持和追求,虽然卑微渺小,但她那是她所珍重的人和事。
清辞想到这里,擦干了眼泪。喊了外头的小宫女给她打水洗脸,又叫了些吃的。虽然不是很有胃口,可还是强迫自己用了一些。
银铃这会儿也回来了,有些惊讶她和刚才判若两人。仔细地回禀道:“太医们已经会诊了,开了新方子。虽然嫣庶人还没醒,但总算是把药给喂下去了。下头就等着看这两日的情形了。若还无起色,再想其他的法子。哦,孟太医说在他父亲留的医案里看过一例相似的病症,他要回去再去仔细琢磨琢磨,说不定会有收获。”
清辞想,两日,两日时间足够了。
“银铃,若你还念我从前真心待过你,你愿不愿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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