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上的云霭缓缓下降,地下的水气则往上腾升,两下相遇,在大地积成凝聚的春雾,一片氤氲朦胧。
小丘西南三里许外一处高地,不时传来马嘶人声,显见对方失去耐性,误以为他们早一步回牧场去。
敌我双方直到此刻,不但仍未交手,甚至没有看过对方的影子。可是其中却牵涉到智慧、训练、耐性、体力各方面的剧烈争持。一下差错,项少龙等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必是饮恨当场的结局。
此时趁夜色和迷雾,在摸清近处没有侦察的敌人后,荆俊等把秘密扎好的三条木筏,先放进水里以绳子系在岸旁,藏在水草之内,回到项少龙、滕翼和纪嫣然处,道:“现在该怎办呢?”
项少龙恢复军人的冷静和沉稳,道:“须看敌人的动静,若我估计不错,留守后方的敌人该到这里搜索一下,求证我们有否躲起来,也好向把守前方的自己人交代,那将是我们发动攻势的时刻。”
滕翼点头道:“这一招非常高明,敌人遇袭后,会退守后方,一面全力截断我们的后路,同时以烟火通知前方的人,好能前后困死我们,那将是我们乘筏子迅速逃离这里的良辰吉时。”
纪嫣然赞叹道:“我想孙武复生,也想不出更好的妙计来。”
项少龙心中涌起强大的信心和斗志,一声令下,荆俊和十八铁卫立时三、四人不等一组,分别潜往攻守均有利的战略位置,把营地旁一带的小河山野,全置入箭程之内。
他们这批人人数虽少,但无不精擅山野夜战之术,杀伤力不可小觑。
项少龙、滕翼和纪嫣然三人留守山丘,躲在一堆乱石之后,养精蓄锐,守候敌人的大驾。
新月缓缓升离地平,夜空星光灿烂,雾气渐退时,敌人终于出现。
他们分作十多组,沿河缓缓朝营地推进。
河的对岸也有三组人,人数估计在十七、八个间,首先进入伏在对岸的荆俊和三名荆族猎手的射程里。
项少龙等亦发觉有十多人正向他们藏身的小丘逼来,气氛紧张得若绷紧的弓弦。
他们屏息静气,耐心等待着。
藏在河旁密林内的战马,在一名己方战士的蓄意施为下,发出一声惊碎宁静的嘶叫。
敌人的移动由缓转速,往马嘶声发出处逼去。
连串惨叫响起,不用说是碰着荆俊等布下可使猛兽死伤、装有尖刺的绊索上。
项少龙等知是时候,先射出十多团渗了脂油、烈火熊熊的大布球,落往敌人四周,然后箭矢齐发。
在昏暗的火光里,敌人猝不及防下乱作一团,惨叫和跌倒的声音不住响起,狼狈至极。
最厉害的是滕翼,总是箭无虚发,只要敌人露出身形,他的箭像有眼睛般寻上对方的身体,贯甲而入。
由于他们藏身处散布整个河岸区,箭矢似从不同方向射来,敌人根本不知该躲往哪方才是安全。
不片晌,对方最少有十多人中箭倒地,哨声急鸣,仓皇撤走。
烟火冲天而起,爆出一朵朵的银白光芒。
项少龙领头冲下丘坡,衔着敌人尾巴追杀一阵子,再干掉对方七、八人,才返林内取回马匹,押着乌杰,施施然登上三条木筏,放流而去。
终于出了一口积压心中的恶气。
乌家牧场主宅的大堂内,乌廷威若斗败的公鸡般,与乌杰分别跪在气得脸色发青的乌应元座前。
项少龙、滕翼、荆俊、乌果、蒲布、刘巢和陶方等分立两旁,冷然看着这两个乌家叛徒。
乌廷威仍在强撑道:“孩儿只是为家族着想,凭我们怎斗得过右相国?”
乌应元怒道:“想不到我乌应元精明一世,竟生了这么个蠢不可耐的逆子,今趟若吕不韦得手杀了少龙,首先要杀的正是你这蠢人,如此才不虞奸谋败露。告诉我!吕府的人有没有约你事后到某处见面?”
乌廷威愕在当场,显然确有其事。
他虽非甚有才智的人,但杀人灭口这种简单的道理仍能明白。
另一边的乌杰想起家法的严酷,全身抖震着。
乌应元叹道:“我乌应元言出必行,你不但违背我的命令,实在连禽兽也比不上,人来!立即把这两人以家法处死。”
现在轮到乌廷威崩溃下来,剧震道:“孩儿知错了,爹……”
四名家将扑到两人身旁,把他们强扯起来。
项少龙出言道:“岳丈请听小婿一言,不若把他们送往塞外,让他们助大哥开垦,好将功赎罪。”
乌应元颓然道:“少龙的心意,我当然明白。可是际此家族存亡的时刻,若我因他是亲儿放过他,那我乌氏族规势将荡然无存,人人不服,其他族长更会怪我心存私念。我乌应元有三个儿子,便当只生了两个。来!给我把他押到家祠去,请来所有族内尊长,我要教所有人知道,若背叛家族,这将是唯一的下场。”
乌廷威终于知道老爹不是吓唬他,立时瘫软如泥,痛哭求情。
项少龙还想说话。
乌应元冷然道:“我意已决,谁都不能改变,若牺牲一个儿子可换来所有人的警惕,我乌应元绝不犹豫。”
在众人瞠目结舌下,乌廷威和乌杰被押了出去。
乌应元说得不错,他坚持处死乌廷威这一招确收到震慑人心之效,族内再没有人敢反对他与吕不韦周旋到底的心意。
而这么巧妙的计谋仍害不死项少龙,亦使他们对项少龙生出信心。
他们乌家在咸阳的形势,再不像初抵达时处处遭人冷眼。
由于项少龙与军方的关系大幅改善,和吕不韦的头号心腹蒙骜又亲若兄弟,他们的处境反比之以前任何时期更是有利。
不过乌廷威之死,却带来令人心烦的余波。
亲母乌夫人和乌廷芳先后病倒,反是乌应元出奇的坚强,如旧处理族内大小事务,又召回在外地做生意的两个儿子,派他们到北疆开辟牧场,把势力往接近塞外的地方扩展开去。
这是庄襄王早批准的事,连吕不韦都阻挠不了。
项少龙等则专心训练家兵,过了两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陶方由咸阳带来最新的消息。
聆听汇报的除乌应元、项少龙、滕翼、荆俊外,乌应元的两位亲弟乌应节和乌应恩均有参与。
陶方道:“照秦国丧葬制度,庄襄王在太庙停柩快足三个月,十五天后将进行大殡,各国均派出使节来吊唁,听说齐国来的是田单,真教人费解。”
项少龙一呆道:“田单亲来,必有目的。我并不奇怪齐国派人来,因为半年前合纵讨秦的联军里,并没有齐人的参与,其他五国不是和我大秦在交战状态中吗?为何照样派人来呢?”
陶方道:“信陵君军权被夺,在大梁投闲置散,无所事事,合纵之议荡然无存,五国先后退兵,分别与吕不韦言和,互订和议,际此人人均深惧我大秦会拿他们动刀枪的时刻,谁敢不来讨好我们?咸阳又有一番热闹了。”
项少龙暗忖魏国来的必然是龙阳君,只不知其他几国会派什么人来?他真不想见到李园和郭开这些无耻之徒。
乌应节问道:“吕不韦方面有什么动静?”
陶方耸肩道:“看来他暂时仍无暇理会我们,在这新旧国君交替的时刻,最紧要是巩固一己权力。听说他在姬后的支持下,撤换一批大臣和军方将领,但却不敢动徐先和王龁的人,所以他的人夺得的只是些无关痛痒的位置。”
乌应恩道:“他会一步步推行他的奸谋。”
众人均点头同意。
滕翼向项少龙道:“假若能破坏吕不韦和姬后的关系,等若断去吕不韦一条臂膀,三弟可否在这方面想想办法?”
见到各人都以充满希望的眼光看自己,项少龙苦笑道:“这事我会看着办的。”
陶方道:“少龙应该到咸阳去打个转,姬后曾三次派人来找你,若你仍托病不出,恐怕不大好吧?”
项少龙振起精神,道:“我明天便回到咸阳去。”
众人均感欣然,项少龙心中想到的却是见到朱姬的情形。
现在庄襄王已死,假设朱姬要与他续未竟之缘,怎办才好呢?
他对庄襄王已生出深厚的感情,怎也不该和他的未亡人搞出暧昧事情,这是他项少龙接受不了的事。
回到隐龙别院,纪嫣然正与卧病榻上的乌廷芳密语。
这因亲兄被家族处死的美女脸色苍白,瘦得双目凹陷下去,看得项少龙心如刀割。
纪嫣然见他到来,站起来道:“你来陪廷芳聊聊!”向他打了个眼色,走出寝室去。
项少龙明白乌廷芳心结难解,既恨乃兄出卖自己夫郎,又怨父亲不念父子之情,心情矛盾,难以排遣,郁出病来。
暗叹一声,坐到榻旁,轻轻搂着她香肩,握着她手腕,看到几上那碗药汤仍是完封不动,未喝过一口,柔声道:“又不肯喝药吗?”
乌廷芳两眼一红,垂下头去,眼睛涌出没有泣声的泪水,默不作声。
项少龙清楚她这大小姐的倔强脾气,发起性子来,谁都不卖账,凑到她耳旁道:“你怪错岳丈了,真正要怪的人,该是罪魁祸首吕不韦,其他人均是无辜的。假若你自暴自弃,不但你娘的病好不了,你爹和我都会因你而心神大乱,应付不了奸人的迫害,你明白我的话吗?”
乌廷芳思索一会儿,微微点头。
项少龙为她拭掉泪痕,趁机把药汤捧来,喂她喝掉,道:“这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定要快点痊愈,好伺候你娘。”
乌廷芳轻轻道:“药很苦哩!”
项少龙吻她脸蛋,为她盖好绣被,服侍她睡着后,才离房到厅子去。
赵致、纪嫣然和田氏姊妹正逗弄着儿子项宝儿,若非少了乌廷芳,应是乐也融融。
他把宝儿接过来,看着他甜甜的笑容,心中涌起强烈的斗志。
吕不韦既可不择手段来害他,他亦应以同样的方式回报。
第一个要杀死的人不是吕不韦,而是他的首席智囊莫傲。此人一天不死,他们终有一天会被他害了。
接着下来乌廷芳精神转佳,到第三天已能离开缠绵多时的病榻去探望亲娘。
她变得沉默,不大愿说话和见外人,但双目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强神色,显见因夫郎的话解开了心结,把怨恨的对象转移到吕不韦身上。
见她好转过来,项少龙放心离开牧场,与滕翼、荆俊踏上往咸阳的路途。
铁卫的人数增至八十人,加强实力。
一行人浩浩荡荡,打起十二分精神,赶了一天的路后,翌晨抵达咸阳。
项少龙径赴王宫,谒见成为太后的朱姬和将登上秦王宝座的小盘。
朱姬明显消瘦,小盘却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与身披的孝服绝不相衬。
两人见他到来都非常欢喜,挥退下人后,朱姬劈头便道:“少龙你弄什么鬼的,忽然溜回牧场去,累得我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着落。”
项少龙心中暗惊,死了王夫的朱姬,就像脱离樊笼的彩雀,再没有东西可把她拴缚。先向与朱姬并坐内廷台阶上的小盘行过君臣之礼后,才恭坐下首,道:“太后请勿见怪,微臣实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小盘垂下头去,明白他话内的含意。
朱姬嗔道:“不想说也要说出来,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只听她口气,就知她没有把项少龙当作臣子来对待。
小盘插言道:“母后饶过项太傅吧!若果可以告诉母后,他会说的。”
朱姬大嗔道:“你们两个人串连起来对付我吗?”
小盘向项少龙打了个暧昧的眼色,道:“王儿告退,母后和项太傅好好聊一会儿吧!”
看着小盘的背影,项少龙差点想把他扯回来,他眼下最不想的事,就是与朱姬单独相对。
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朱姬反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轻叹道:“你和不韦间是否发生事情哩?”
项少龙颓然无语。
朱姬美目深深地看他好一会儿,缓缓道:“当日你出使受挫回来后,我早看出你很不是味儿,不似你一向的为人,看不韦时的眼神很奇怪。我太清楚不韦,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当年把我送给大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白天对我说过永不分离,晚上我便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了。”
忽又没头没尾地低声道:“少龙是在怪人家恩怨不分吗?”
这句话怕只有项少龙才可明白。
现在朱姬、小盘和吕不韦三人的命运可说是挂上了钩,缺一不可。
吕不韦固然要倚靠朱姬和小盘这王位的继承者,俾可名正言顺总揽朝政;但朱姬母子亦要藉吕不韦对抗秦国内反对她们母子的大臣和重将。
更因小盘乃吕不韦儿子的谣言满天乱飞,假若朱姬诛除吕不韦,由于她母子两人在秦廷根基薄弱,没有了吕不韦,小盘又未正式登上帝位,她两母子的地位实是危如累卵,随时有覆碎之厄。
项少龙俯头道:“我怎会怪太后?”
朱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柔声道:“还记得离开邯郸乌家堡时,我曾对乌老爷说过只要我朱姬一天还有命在,定保你们乌家一天的富贵荣华。这句话我朱姬永远不会忘记,少龙放心好了。”
项少龙心中感动,难得朱姬在这情况下仍眷念旧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姬忽地振奋起来,道:“前天徐先、鹿公和王龁三位大臣联署上奏,请王儿册封你为御前都骑统领,统率咸阳的一万铁骑城卫,负责王城的安全,但因不韦的反对不了了之。我又不知你的心意,所以未敢坚持。想不到军方最有权势的三个人竟都对你如此支持。少龙啊!你再不可躲起来,我和小政需要你在身旁哩!”
项少龙大感愕然,难道徐先他们收到他和吕不韦不和的消息?
朱姬又微嗔道:“你这人哩!难道不把乌家的存亡放在心上吗?”
项少龙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朱姬言下之意,是若要在吕不韦和他之间只可作出一个选择,宁愿拣选他。
若他能代替吕不韦去巩固她母子俩的权位,那时吕不韦自是可有可无。
只恨他知道吕不韦绝不会这么容易被推倒,那早写在中国的所有史书上。
猛然点头道:“多谢太后垂注!”
朱姬俏脸忽然红起来,垂头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外人,朱姬便心满意足。”
项少龙苦笑道:“我从没有把你当作过外人,只是大王对我君恩深重,我怎可以……唉!”
朱姬眼中射出幽怨之色,哀然道:“人家又能有片刻忘记他的恩宠吗?少龙那天在大王临终前说的话,我已猜到一点,但请勿告诉我,我现在还不想知道,希望少龙体谅我这苦命的人。”
项少龙愈来愈发觉朱姬的不简单,想起嫪毐,暗忖应否再向命运挑战,预先向她作出警告之时,门卫传报道:“右相国吕不韦,求见太后。”
项少龙差点想溜之夭夭,又会这么冤家路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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