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会面的民居时,图先早在恭候,两人见面,自是欢喜,经过了这大段共历忧患的日子,他们间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和过命的交情。若非有图先不时揭破吕不韦的底牌,项少龙恐怕已死于非命。
图先笑道:“少龙你对付吕雄的一手确是漂亮,使吕不韦全无还手余地,又大失面子。回府后,老贼大发雷霆,把莫傲召去商量整个时辰,不用说是要重新部署对付你的方法。”
项少龙道:“吕雄父子怎样了?”
图先道:“吕雄虽没像儿子般皮开肉裂,却被吕不韦当众掌掴,臭骂一番,颜面无存。现在给吕不韦派去负责建造大渠的工作,助他搜刮民脂民膏。最高兴的人是管中邪,吕雄一向不服从他的调度,与他不和,吕雄去了,他的重要性相应提高,只要再有点表现,吕娘蓉该属他的了。”
项少龙心中一动道:“管中邪不过是求权求利,图兄认为有没有可能把他争取过来?”
图先正容道:“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此人城府之深、野心之大,绝对比得上吕不韦,而且他清楚自己始终不是秦人,只有依附吕不韦才可出人头地。又由于连晋的事,他与你之间仇怨甚深,该没有化解的可能,少龙还是不要在这方面白费心思。”
项少龙点头答应,图先乃老江湖,他的看法当然不会错。
图先道:“近日我密切注视莫傲的动静,发现他使人造了一批水靠和能伸出水面换气的铜管子,我看是要来对付你的工具。”
项少龙心中凛然,这一招确是他没有想及的,在田猎场中,河湖密布,除泾水跨设木桥外,其他河道要靠木筏或涉水而行,若有人由水底施以暗算,以莫傲制造的特别毒器,如毒针一类的东西,确是防不胜防。深吸一口气道:“幸好我的腿受箭伤,什么地方都不去便成了。”
图先失笑道:“这确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不过却要小心,他要对付的人里,包括滕兄和小俊在内,若他两人遇上不测,对你的打击将会非常巨大。”
顿了顿续道:“我虽然不知他们如何行事,但以莫傲的才智,应可制造出某种形势,使他们有下手的机会,此事不可不防。”
项少龙暗抹一把冷汗,他倒没有想过滕、荆两人会成为对方刺杀的目标,现在得图先提醒,才知自己多么粗心大意。
图先沉声道:“莫傲这人最可怕的地方,是躲在背后无声无息地暗箭伤人,又懂得保护自己,不贪虚名小利,真乃做大事的人。”
项少龙道:“他难道没有缺点吗?”
图先答道:“唯一的缺点是好色吧!听说他见到寡妇清后,就有点神魂颠倒,不过在此事上吕不韦也无计可施,否则吕不韦自己早把寡妇清收入私房。我尚未告诉你,吕不韦对少龙得到纪才女非常妒忌,不止一次说你配不上她。”
又道:“比起上来,管中邪的自制力强多了,从不碰吕府的歌姬美婢,每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练习骑射剑术,又广阅兵书,日日如是,此人意志之坚定,叫人吃惊。最厉害是从没有人知道他渴望什么,心中有何想法。他或者是比莫傲更难应付的劲敌,若有机会把他也干掉,如此你我睡可安寝。”
项少龙听得心惊肉跳,比起上来,自己是好色和懒惰多了。
像管中邪这种天生冷酷无情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莫傲至少还有个弱点,就是寡妇清,这或者足以使他丧命。
图先叹道:“吕不韦的势力膨胀得又快又厉害,每日上门拍他马屁的官员络绎不绝,兼之通过嫪毐间接控制太后,如此下去,秦国终有一天会成为他吕家的天下。若非他防范甚严,我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杯毒酒把他杀掉。”
项少龙笑道:“嫪毐这一招,未必是好事哩!”遂把捧嫪毐以抗吕不韦的妙计说出来。
图先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叹道:“少龙你可能比莫傲更懂耍手段,嫪毐确是这种只顾自己、无情无义的人。”
项少龙心叫惭愧,问起吕娘蓉。
图先道:“在吕府内,我唯一还有点好感的是这妮子,吕不韦另外的三个儿子没有什么用,只懂花天酒地,其他两个女儿又貌丑失宠,只有吕娘蓉最得吕不韦欢心,谁能娶得她,等若成为吕不韦的继承人,若你能令她喜欢上你,将会教吕不韦非常头痛。”
项少龙苦笑道:“纵是仇人之女,我亦不能玩弄她的感情,何况我根本争不过管中邪,连我都觉得他很有吸引人的魅力。”
图先道:“管中邪若想谋取一样东西,无论是人是物,都有他一套的手段,最难得是他谦恭有礼,从不摆架子,不像莫傲般使人难以接近,故甚得人心,吕娘蓉身边的人均给他收买,吕娘蓉更不用说,给他迷得神魂颠倒,你确是没有机会。”
旋又皱眉苦思道:“但实情又似不全是这样,自你拒婚后,三小姐反而对你因不服气而生出兴趣,她最爱剑术高明的人物,若你在这方面压倒管中邪,说不定她会移情别恋。”
项少龙叹道:“那可能比由他手上夺得吕娘蓉更困难,你知否他们间有亲密的关系?”
图先道:“管中邪绝不会干这种会令吕不韦不快的蠢事。”
看看窗外渐暗的天色,道:“少龙这三天田猎之期,最紧要打醒精神做人,首要自保,莫要教吕不韦阴谋得逞,现在吕不韦前程最大的障碍是你,千万别对他有任何侥幸之心。”
项少龙点头受教,两人分别离开。
项少龙走到街上,刚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咸阳城的夜生活及不上邯郸、大梁的热闹,但街上仍是行人熙攘,尤其是城中青楼、酒馆林立的几条大街,行人比白天还要多。
约会的地点为咸阳城最大的醉风楼,是间私营的高级妓院,项少龙虽不清楚老板是何许人,但想必是非常吃得开的人物。
项少龙以前虽常到酒吧和娱乐场所混日子,但在这时代还是首次逛民营的青楼,不由泛起新鲜的感觉。
穿着普通的武士服,徜徉于古代的繁华大道,既是自由写意,又有种醉生梦死的不真实。
四年哩!小盘这秦始皇由一个只知玩乐的无知小孩,变成胸怀一统天下壮志的十七岁年轻储君。现时东方六国没有人把他放在眼内,注意的只是吕不韦又或他项少龙,但再过十年,他们将发现是错得多么厉害。
思索间,来到醉风楼的高墙外,内里隐见马车人影。守门的大汉立时把他这大红人认出来,打躬作揖地迎他进内。
尚未登上堂阶,有把熟悉的声音在后方叫嚷道:“项大人请留步!”
项少龙认得是韩闯的声音,讶然转身,只见韩闯刚下马车,朝他大步走来,到他身旁后,一把扯着他衣袖往门内走去,低声道:“好个董马痴,把我骗苦了。”
项少龙连否认的气力都没有,暗忖自己假扮董马痴的事,现在可能天下皆知,苦笑道:“是谁告诉你的?”
韩闯待要说话,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汉子,在两位风韵极佳、打扮冶艳的年轻美女陪伴下,迎上来施礼道:“项大人首次大驾光临,还有韩侯赏光,小人伍孚荣幸之至。”
右边的艳女笑语如珠,道:“贱妾归燕,我们楼内的姑娘听到项大人要来的消息,人人特别装扮,好得大人青睐。”
韩闯失声道:“那我来竟没有人理会吗?”
另一位艳姝显然和韩闯混得相当稔熟,“哎唷”一声,先飞两人一个媚眼,昵声道:“韩侯真懂吃醋,让妾身来陪你好吗?”又横项少龙一眼,道:“贱妾白蕾,项大人多多指教。”
韩闯乃花丛老手,怎肯放过口舌便宜,一拍项少龙道:“蕾娘在向项大人画下道儿哩!否则何须大人指教?”
两女连忙恰到好处地大发娇嗔。
伍孚大笑声中,引两人穿过大厅,到内进坐下,美婢忙奉上香茗,两女则分别坐到两人身旁。
项少龙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何要坐在这里,伍孚一拍手掌,笑道:“项大人初临敝楼,小人特别预备一点有趣的东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项少龙心中好笑,暗忖贪污贿赂之事,古今如一,自己身为都骑大统领,等若咸阳城的治安防务首长,这些风月场所的老板,自然要孝敬自己,好能在有事时得到特别照顾。
韩闯笑道:“伍老板知情识趣,项大人怎可错失你这么一个朋友。”
白蕾半边身压到韩闯背上,撒娇地嗲声道:“韩侯才是真的知情识趣,我们老板望尘莫及哩!”
另一边的归燕挨小半边身到项少龙怀里,道:“项大人要多来坐坐,否则奴家和楼内的姑娘不会放过你呢!”
温柔乡是英雄冢,项少龙深切地体会到其中滋味。
他这两年来对妻妾以外的美女退避三舍,一方面固是心感满足,更主要是怕负上感情的承担和责任。野花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快餐的方式。大家摆明车马,事后拍拍屁股即可走人,没有任何负担,确可作为生活的调剂。
只是项少龙初抵邯郸,给人扯了去官妓院,第一趟就遇上素女的惨剧,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使他对青楼有种敬而远之的下意识抗拒,更怕知道楼内姑娘们凄惨的身世。
不过这刻看来,私营的妓院与官妓院大不相同,充满你情我愿、明买明卖的交易气氛。记起当年落魄的苦况,若非得陶方收留,无论是杀手或男妓,可能都要被迫去做。
归燕凑到他耳边道:“项大人为何总像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找美美陪你,男人见到她,连魂魄都溜了。”
项少龙暗忖为何“美美”的名字如此耳熟,脑筋一转,记起是嫪毐的老相好单美美,就是她把乌廷威迷住,害得他出卖家族,惨被处死,心中一阵讨厌,哂道:“有只美燕子陪我便够,何须什么美美丑丑呢?”
白蕾娇笑道:“原来项大人也是风流人物,哄我们女儿家的手段,比得上韩侯哩!”
韩闯笑道:“项大人真正的厉害手段,你两个美人儿尝到时才真知了得哩!不用像现在般生硬地吹捧。”
接着当然是一阵笑骂。
伍孚奇道:“原来韩侯和项大人这么熟络的。”
项少龙和韩闯交换个会心的微笑。
这时四个美婢,两人一组,分别捧着一枝长达丈半的长枪和一个高及五尺、上平下尖的铁盾,走进内厅。
项少龙大感意外,本以为他送的必是价值连城的珍玩,谁知却是这副兵器。
伍孚站起来,右手接过长枪,左手拿起护盾,吐气扬声,演几个功架,倒也似模似样,虎虎生威,神气之极。
归燕凑在项少龙耳旁道:“这是我们醉风楼镇邪辟魔的宝物,三年前一个客人送赠给我们的,老板知项大人要来,苦思良久,最后才想起这礼物。”
项少龙暗忖哪有客人会送这种东西给青楼的,定是千金散尽,只好以兵器作抵押。在这时代里,宝刀一类的东西可像黄金般使用,有钱亦未必可买到。
韩闯起身由伍孚手中接过枪、盾,秤秤斤两,动容道:“这对家伙最少可值十金,想不到伍老板竟私藏宝物。”
项少龙暗赞伍孚,以兵器送赠自己,既不落于行贿的痕迹,又使自己难以拒绝,欣然站起来,接过长枪一看,只见枪身笔挺,光泽照人,隐见螺旋纹样,枪尖处锋利之极,质量特佳,这么好的枪,还是首次得睹。
伍孚凑过来,指着枪身道:“项大人请看这里,刻的是枪的名字。”
项少龙这才注意到近枪柄尽端处铸着两个古字,他当然看不懂。
幸好韩闯凑头过来读道:“飞龙!哈!好意头!项大人得此枪后,定可飞黄腾达。”
伍孚恭敬地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归燕倚着项少龙道:“项大人啊!让奴家亲手为你缝制一个枪袋好吗?”
项少龙取起铁盾,举了两记,试出盾质极薄,偏又坚硬非常,拿久亦不会累,心中欢喜,向伍孚道谢。
归燕撒娇道:“项大人仍未答奴家哩!”
伍孚笑道:“项大人又没有拒绝,限你三天内制出枪囊,那时载着飞龙枪一并送到项大人府上去好了。”
归燕紧挨项少龙一下,神情欢喜。
伍孚歉然道:“耽误两位大人不少时间,两位君上和管大人正在后园雅座等候项大人,韩侯是否和项大人一道的?”
韩闯道:“我约太子丹来喝酒的,伍老板若不介意,我想和项大人说两句私话。”
又凑到白蕾耳旁道:“待会儿才轮到你。”伸手到她臀部重重拍一记。
白蕾夸张地“哎唷”一声。
归燕则偎入项少龙怀里,昵声道:“待会儿记紧要奴家陪你哪!”横他一记媚眼,这才和伍孚、白蕾去了,还为两人关上门。
项少龙重新坐下时,仍有点晕浪的感觉,就算对方是虚情假意,但一个这么懂讨男人欢心的美女曲意逢迎,没有男人能不动心的。
韩闯低笑道:“伍孚这家伙真有手段,弄了两个醉风楼最有骚劲的娘儿来向你灌迷汤,就算明知他在讨好你,我们也要全盘受落。”
项少龙心有同感,想做清官确非易事,点头道:“韩兄还未说为何知我是董马痴哩!”
韩闯道:“有人见到你去见田单,若还猜不到你是谁,我也不用出来混了。听说你见完他后脸色很难看,田单则匆匆往相府找吕不韦,是否出事呢?”
项少龙对韩闯自不会像对龙阳君般信任,淡淡道:“只是言语上有点冲突吧!没有什么的。”
韩闯诚恳地道:“若项兄要对付田单或李园,切勿漏了我的一份。”
项少龙道:“若有需要,定找侯爷帮忙。”
韩闯忽地狠声道:“项兄认识嫪毐吗?”
项少龙记起嫪毐因偷了韩闯的小妾,被逼着逃亡到咸阳来,点头表示认识。
韩闯咬牙切齿道:“这狗杂种忘恩负义、禽兽不如,我以上宾之礼待之,哪知他不但和我最心爱的小妾夹带私逃,还把我的小妾在途中勒死,免她成为累赘,如此狼心狗肺的人,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只是他终日躲在相府,使我无从下手。”
项少龙知他仍未得悉嫪毐搭上朱姬的事,看来他在醉风楼出入,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志在嫪毐。叹道:“侯爷怕要死去这条心,现在嫪毐到了宫内办事,甚得太后宠爱,你若动他半根毫毛,休想安返韩国。”
韩闯剧震一下,双目红起来,射出悲愤神色,好一会儿后颓然道:“兄弟明白,明天我便返回韩国,项兄异日若有什么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只要能力所及,定不会教你失望。”
又低声道:“在邯郸时项兄已有大恩于我,到现在兄弟仍是心中感激。”
项少龙想不到他会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忍不住道:“韩兄放心,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出八年,嫪毐必死无葬身之地,韩兄的仇可包在我身上。”
韩闯不敢相信地看他一会儿后,点头道:“若这话由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必会嗤之以鼻,但出自董马痴之口,我却是深信不疑。”
两人站起来,韩闯道:“晶姊现在虽搭上庞煖,但她真正爱上的人,却是死去的董马痴,此事我亦不打算向她揭破。”
项少龙心中一颤,脑海里冒出赵国当今太后韩晶的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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