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项少龙的身份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离底层,到中层与四名家将同房,不用对着谷明那几个御者。
更重要是谁都不敢再来惹他,又或言语上敢对他不客气。这并非因有凤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为有巫循等前车之鉴,谁都不敢再开罪他。
在某一程度上,他成了团内的英雄,使一向受惯张泉、沙立和小玲姊三人的气焰者均大感痛快。在团内的斗争里,他反客为主,成为胜利者;但在逃亡大计上,他却是失败者。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到齐国去,又总不能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刻跳河逃走。但对于应否在下次登岸时溜走,则仍有点举棋难定。
吃晚饭时,仍没有人敢主动和他说话,但已有人肯和他点头为礼,神态较为友善。项少龙乐得清清静静。
当大多数人都因避风回到了舱内时,他独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杂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两岸的景致。后方紧随另三艘大船。
他想起离开咸阳的娇妻爱儿愈来愈远,又想起周良和鹰王的惨死,以及战士一个接一个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惨烈情景,一阵凄酸涌上心头,难过得想放声大叫。
李牧使他尝到战败的苦果,但他却不能恨他,亦生不出报复的心态。
李牧说过的“将来在战场上相见,必不留情”之语,就像是昨天说的。言犹在耳,他们已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小盘对他的失踪,是否既感失落但又暗中称庆呢?
说到底,项少龙代表的是小盘的过去,没有了项少龙,小盘才真真正正不用有任何顾忌的去当他的秦始皇,这想法使项少龙深感战栗。
小盘每天都在改变。在中国历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除非抢了帝王来做。
于此事上他已非常小心,从不敢居功自满。但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一个权力中心,可以左右小盘这未来秦始皇的决定。他和小盘自幼建立的关系,能否逃过这条功高震主的定律?
正深深思索时,一阵温柔的女声在耳旁响起道:“你在想什么呢?”
项少龙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别头一看,原来是权力大增的乐师之首云娘,忙跳起身施礼。
云娘移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而立,叹道:“是否因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只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舱看到你在这里,她着我来问问你呢!”
项少龙瞥了她一眼,这女人的年纪怕也有二十七、八岁吧!但保养得很好,皮肤像少女般滑嫩,脸上轮廓极美,只是多了点岁月刻上的风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时不由看得痴了。
云娘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微笑道:“看你刚才侃侃而谈的神态,便知你以前在信陵君府时有过一番风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为他驾车,该已是莫大的荣誉,现在谁都不敢小觑你了。”
项少龙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间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伤感的神色,看得云娘多年来平静无波的芳心剧烈颤动一下,感到这男人对她生出强大的吸引力。
项少龙见云娘忽地避开自己的目光,暗忖难道连她都怕了我吗?叹道:“人见人爱,又或是人见人怕,两者究竟哪种较好呢?”
云娘发觉自己很难把这个男人当作下人对待,而他的说话亦引起她的兴趣,拨好被风吹乱的秀发,想都不想道:“还用说吗?当然是人见人爱好了。”说完不由俏脸微红。
项少龙摇头道:“这只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爱。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宁可被人怕,至少那会比较安全。”
云娘听得呆起来,好一会儿道:“你的想法很特别,但不能说没有道理。很多时伤害我的人,都是爱我的人。唉!以你这等人才,怎甘于只当一个御手呢?”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肯和一个下人谈起心事来。
项少龙当然没有“自卑”的问题。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世上每个人基本上都是平等的。听她这样问,苦笑道:“这或者就叫‘人有三衰六旺’了。”
云娘怎会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会儿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动容道:“这句话形容一个人的时运际遇,确是非常贴切。”
接着有点依依不舍道:“我来走了,要回去向小姐报告哩!”
项少龙趁机问道:“船还会泊岸吗?”
云娘应道:“你想学他们般到岸上散心吗?但这趟可不行。明天到达历下时只会停留一个时辰,除上岸办货的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准离船。我走了!”
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项少龙报以苦笑,只好寄望在再下一站有逃走的机会。
次日船泊码头,项少龙来到甲板上,只见码头上满布从城中来想一睹凤菲风采的齐国官民,城守大人更亲自上船来向三大名姬之首请安,使项少龙更是毫无逃走的机会。
他已开始生出不耐烦之心,这艘船对他来说只是个开放式的河上监狱。唯一安慰的是经过这一段优悠的日子,他的精神体力完全恢复过来,人也比逃亡时好看多了,不再予人皮黄骨瘦的感觉。
回房时在舱廊与张泉碰个正着,对后者怨毒的眼光,他只是一笑置之。他这时已和同房的三名家将级团友混熟,遂问起他们下一站船停处。
一个叫费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儿们了。”
费淳中等身材,比项少龙要矮上整个头,相貌平凡,但性格随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轻松。四名家将中以他年纪最大,刚好三十岁出头。
另一名家将冯亮道:“大后天的翟城是到临淄前最后一站,要耍乐得把握时机。因听说临淄物价高涨,要玩都轮不到我们哩!”
冯亮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高大精壮,只比项少龙矮上两、三寸,四人中数他最有识见。
另一名家将叫雷允儿,比冯亮还少上两岁,手长脚长,形如猿猴,颇有型格,与上层的一个俏婢相好,颇为自负,对项少龙虽友善但亦带点妒意。闷哼道:“泡妞儿不一定要用钱吧?到时看我的手段好了。”
费淳和冯亮立时起哄,三人闹作一团。
项少龙想起二十一世纪时自己和队友小张、蛮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着一片温暖,男人的话题总离不开女人和金钱。
翟城可说是他最后一个溜走的机会,若到了齐都临淄,便危险多了。只是田单的手下,认识他的大有人在。
最糟是他身为凤菲的御手,若整天载着她往来于权贵的府第,暴露身份的机会大增,其中险况,可想而知。所以纵是跳水逃走,亦绝不可到临淄去。
快要席地就寝时,敲门声响,一名婢女来找项少龙,说凤菲要见他。
项少龙颇感受宠若惊,又是心中打鼓,不知凤菲因何要纡尊降贵地见他。
领路的俏婢有点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头去的刁蛮恶婢,遂道:“这位大姊怎么称呼?”
婢子冷哼一声,道:“问东问西的,这么多话?待会儿见到大小姐,你最好守规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着走。”
项少龙给她一轮抢白,推测她或许是小玲姊那边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类,所以对自己充满敌意,岂会和她计较,微笑不语,随她登往上层去。
凤菲没有戴上面纱,神色安然的坐在舱厅中特为她设的席位里。
项少龙施过晋见之礼,依她指示在离她半丈许处的软垫坐下。那恶婢退了出去,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女间的吸引,乃与生俱来的天性。项少龙忍不住暗地饱餐秀色。
只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动人,高雅素净的丝袍宽大的下摆把她下肢完全掩盖,裙脚拖往地席左旁,虽是坐着,她的腰肢仍挺得笔直,使她酥胸的曲线更为突出,既骄傲又娴雅。只要是正常男人,都会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觉。
她的秀发在头上结成双环髻,绝世玉容平静无波,教项少龙不由忆起图先对她“内外俱美”的赞语。
她身旁放置一张五弦琴,木色沉郁,衬托起她浅白底淡黄凤纹的宽大袍服,显得她更是绰约多姿。
这确是幅动人的美女端坐图,如诗如画般益显秘不可测的美丽。
厅里火炉内柴炭在燃烧着,偶尔送来“噼啪”之声,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响音,交织成有若仙籁的交响曲。
以项少龙这么有自制力的人,一颗心亦不由被这美女强大的感染力融化。
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难怪这么多公卿大臣、王侯将相,要倾倒在她的裙下。不要说能一亲芳泽,只要她肯回眸一顾,已是天大恩宠。
心弦震动时,凤菲淡淡道:“无忌公子是怎样死的?”
项少龙立时提高警觉,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这句话是在大梁问我,小人定不敢如实给出答案。”
接着如若目睹般勾画出当时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厘那昏君当时病得快要死了,龙阳君和太子增带了大批禁卫来到我府,送来一杯酒。接着君上逐批地找我们去吩咐后事,然后喝掉毒酒,唉!”
他知道若说得不够详细,必会启蕙质兰心的美女之疑,索性编小说般详细道出经过,免得她追问细节详情。
凤菲果然不启疑心,幽幽叹了一口气,沉吟不语。
项少龙心念电转,知她对自己已动疑心,甚至可能怀疑自己是项少龙,故来盘问他。
但他却颇有过关的自信,先不说她对自己的模样只是在某一环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当时灯光既暗,自己的服饰、神态又与今日大异,再加上他项少龙此时满脸胡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张泉是通过魏国的官家马厩把他聘回来的,谁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转折。
凤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脸上,柔声道:“沈良你真的只是无忌公子的御手吗?”
项少龙微一愕然,已想出另一套释疑之法,颓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厉害,小人本是赵国廉颇大将军的手下,随廉大将军离赵往投无忌公子,被无忌公子看中收为客卿,还以为可再有一番作为,岂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落魄大梁。经此两次变故,小人对功名已淡若止水,只希望赚一笔钱,找个穷乡僻壤,以清茶淡饭安度余生算了。”
凤菲动容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说得真好,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为我管理这歌舞姬团。”
项少龙装出汗颜之色,垂首道:“怎当得大小姐沈兄之称,况且我只是初来甫到的新丁,难以服众,大小姐千万不要抬举小人。”
凤菲微笑道:“我周游列国,阅人无数,只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广众从容自若的神态,便看出你不是惯为奴仆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咸阳遇到的一个人,若非张泉肯定你的身份,我就会认错你是他。”
项少龙吃了一惊,装出大感兴趣样儿,问道:“我是否长得很像他呢?”
凤菲定神打量他一会儿,眼中射出茫然之色,梦呓般道:“确有点相似,尤其是你的眼神。不过现在就算没有张泉的肯定,也知你不会是他,因为中牟传来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点把大梁翻转过来,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当然拿不到人啦!”
项少龙醒悟过来,知道滕、荆两人接到荆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处境,故意放出烟幕,说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敌人放弃追捕他的行动。
这一招高明至极,只要找例如乌果那类身形酷肖他的人,加点易容术,远看去确可以瞒过人。而唯一知道他到过大梁的龙阳君,则是有口难言,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说到底,龙阳君的心仍是向着他。在这种顺水推舟的情况下,只好闭口不言,帮他一把。
至于王宫秘道的破绽,该至今仍未被发现,又或发现了亦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去,因为事情实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想到这里,立时阴霾尽去,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口中却道:“原来大小姐指的是秦国的项少龙。”
凤菲深深望他一眼,秀眸射出缅怀之色,却没有说话。在这一刻,项少龙知道凤菲对另一个自己生出微妙的感情,大感荣幸。
凤菲柔声道:“这次到临淄,完成我遍游各国都城的宏愿,之后我打算把歌舞姬团解散,返回南方,过点平淡的生活。”
项少龙一震道:“原来大小姐要荣休了。”
凤菲露出一丝笑意,轻柔地道:“或者我是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贤传下来的诗歌舞乐发扬光大。不过此趟临淄之行确不容易应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姬团的消息泄露出去,现在人人均对我的去向虎视眈眈,沈兄该明白我的意思。”
项少龙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临淄,岂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吗?”
凤菲淡淡道:“漏了临淄,我又不甘心,何况人生总要面对各种挑战的,若我临阵退缩,下半生难免深抱遗憾。”
顿了顿再道:“像你这种人才,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愿望和你的愿望来做个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可保我凤菲安然离齐,不致沦为别人姬妾,我便予沈兄二十块黄金,使沈兄可安享下半生。”
项少龙头皮发麻,先不说他绝不肯到临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里,亦只会惟恐不够低调。假若成为歌舞姬团的“公关经理”,终日面对面应付田单一类齐国权贵,还要用尽手段周旋其间,好保凤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给人宰割。
同时他亦明白到凤菲的处境,一天歌舞姬团在巡回表演,她仍可保着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舍下这身份,那人人都希望她这朵鲜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态,凤菲若能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才可以孤芳自赏的姿态傲然独立;一旦息演,那人人都猜她是身有所属,自然群起争夺。她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举在下。”
这是绝不能应承的事,问题是拒绝更不合理,看来只好狠下心肠骗她一次好了,心中矛盾至极。
凤菲平静地道:“你若做不来,张泉做得来吗?至少你是那种不易被收买的人,对张泉我则半分信心都没有。”
又叹道:“我们终是妇道人家,要应付那些像蝗虫般的男人,只能倚靠你们男人。”
项少龙皱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姬团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诸般烦恼吗?”
凤菲露出伤感神色,凄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给一个亲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为尚有其他人知道,好试探她对我的真诚。现在终于清楚,故虽身陷险境,仍觉值得。”
项少龙一震道:“是二小姐吗?”
凤菲恢复平静,点头应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这男人当权的情况下,我们女子很难建立自己的事业,歌舞姬团可算是个异数,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后快。”
项少龙道:“那不若把歌舞姬团送给她算了。”
凤菲道:“那牵涉到很多问题,我曾答应跟随我的人,当歌舞姬团解散之时,每人赠予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唉!谁都知道以色艺示人的活是干不长久的,有了钱后还不趁机引退?所以董淑贞她只有设法在正式遣散前,与人合谋把我从歌舞姬团撵走。”
顿了顿续道:“事实上你已帮了我一个大忙,使我可以逐走沙立,但现在董淑贞又拉拢张泉,沈兄该明白我的处境。”
项少龙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睁着眼说谎地答应她。那种矛盾和痛苦,实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他怎忍心这么一个才华横溢、色艺双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欢的人的魔爪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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