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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中筵席开场的时候,外面一场瓢泼大雨下得正酣畅,春季里本不常见这么大的雷雨,更何况半个时辰前还是风和日丽的,但滨海之地的气候向来难以捉摸,所以满堂宾客们似乎谁也没有在意,照例觥筹交错、说笑寒暄,再加上伴宴的鼓乐丝竹,舞腰红袖,气氛既热烈又融洽,而且还非常喜悦温馨。
苏软陪着女眷们在内堂饮宴,不时向外看看,只见龙雪辰一袭明红锦袍,光芒万丈地坐在主宾席上那个据说德高望重的叔外公旁边,老头也不知够不够一百岁,整张脸皱得像个核桃,表情却极其慈祥,正眯了两只小眼睛,笑容满面地看着龙雪辰,不时扯扯他的衣袖,却什么话也不说,仍是笑眯眯地盯着看,然后又拉、又笑、又看,再拉、再笑、再看……
龙雪辰的脾气却极好,虽屡屡被骚扰,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笑着,与各色人等举杯攀谈,倒还真像个谦逊知礼的模范女婿。
“软儿吃肉。”几片扣肉被一双用得不怎么利落的筷子夹着,颤巍巍放进苏软面前的食碟,苏软转回头来,看着身边给她夹肉的那个满脸脂粉、花枝招展的妇人。
这是姨娘……还是舅母来着?
“谢谢。”她说。
“软儿吃肉。”一条鸡腿颤抖着放到她面前,这次是斜对面的某表姐。
“谢谢。”她又说。
“软儿吃肉。”白切肉,右手边不知道是谁家夫人的少妇。
“……谢谢。”
每个人都给她夹肉,每个人都说这淡淡四个字,每个人使筷子的熟练程度都还不如幼儿园的小朋友,而且苏软忽然发觉,桌上所有的青菜,除了自己挑过几筷子之外,基本上就没有动过,而肉菜,却几乎个个都要见了底。
她们都吃肉……只吃肉。
发现这个问题,苏软的手有点哆嗦,一块油汪汪的四喜丸子从箸端落下来,啪叽掉进了食碟。
满桌女人停下咀嚼吞咽的动作,幽幽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跟看盘子里的清炖鸡和大肘子没什么不同。
苏软觉得有点冷,有点……想念狐狸……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悚然回身,却发现龙雪辰不知何时已持了个青瓷酒盏,玉树临风地站在她身后。
“我来给各位敬杯酒,软儿,你也一起吧。”他含笑道。
苏软看见他的笑容,心里好像略略安定了些,无论如何,他跟莫伤离这群人总不至于沆瀣一气。于是站起来,也端了酒盏,向众人敬酒。
而那些女人,那些半分钟前还直勾勾看着她的女人,在龙雪辰走进内堂的一瞬间,也好像忽然回复了生机和活力,招呼的招呼,回敬的回敬,说笑的说笑,俨然一幅七姑八姨见了新婿,精神亢奋,其乐融融的景象。
苏软的心却愈发的冰凉。
敬完酒,趁着龙雪辰与那些姨娘舅妈表姐表妹聊天的空当,苏软借尿遁走出门外。
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样子,院中已经泛滥成河,积水如幕,从门口的廊檐上倾泻而下,苏软安静地站在长廊中,看着阴霾的天空出神。
“在想什么?”身后有人问。
苏软不用回身,也知道那是莫伤离,她出来,就知道他也一定会跟出来的。
“我在想,你处心积虑将我送进龙府,又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意欲何为?”她淡淡道。
“看不出,小软软也有心思缜密的时候。”莫伤离嘉许地点点头, “既然知道我处心积虑,为什么不向那个龙大官人拆穿我,又为什么要跟着十三来到这里呢?”
“我……好奇。”
“好奇?”莫伤离将手笼在衣袖里,没什么正形地溜达着转到她面前,俯下身来看着她,“为了好奇,而不惜以身犯险来钻我的圈套?小丫头,你是真傻了,还是有恃无恐?”
那张白嫩嫩粉扑扑的桃花脸离得太近,苏软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莫伤离忽然笑起来,亲昵地拍了拍苏软的头:“不怕,不怕。”
苏软不知道他是让自己不要怕,还是说即便自己有恃无恐,他也不会怕。但事已至此,她是真的不怎么怕了。
“你不会如愿的。”她说。
“小软软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莫伤离笑问。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是要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但这世上的事情,再大,也终究大不过天理、人性和良心,违逆了这三样,任你翻云覆雨、手眼通天,又能折腾出个什么?又能得到什么?莫先生,虽然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要苏软的性命,但苏软并不恨你,直到今日,我也仍然不恨你,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个陪我在骁远王府的屋顶上嗑瓜子看热闹的人,那个帮我打退流氓又带我去喝桂花米酒的人,那个乘一叶小舟沿江而下,说要教我吹笛子的人……我宁愿相信,那才是真正的莫先生。可惜从我逃出骁远王府开始,那样的莫先生就再也回不来了……今天的事,我料定拦不住你,但我用我这条命跟你打赌,你不会如愿,绝对,绝对不会。”
看着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语气轻柔,又异常坚定,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凝重而恳切地跟莫伤离说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并不指望能改变什么,但好歹相识一场,将这些心底的话说出来,权当是临别感言。
狐狸说,该来的事情总会来,而来了便总会过去。
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她跟眼前的这个人,还有没有机会再站在一起说些什么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动急雨如线,飞上苏软水红色的裙袖。忽然之间,便觉得有些伤感。
“这里真凉,我要回去了。”冲着莫伤离淡淡一笑,转身向厅内走去。
“小软软真的不恨我?”身后,莫伤离忽然悠悠开口。
“不恨,只是……可怜。”
苏软并没有回头,因此也就看不到莫伤离浅笑着的眉宇间,那抹似有若无的寂寥之色。
雨好像又下得比刚才更大了。
酒宴从中午开始,持续到未时方散,而雨仍未停,天近黄昏时有家丁来报,说是出山的一处道路被滑下来的山石阻住,怕是一时半刻无法疏通,那些打算喝完了酒便回家去的亲朋好友,便也只能在庄中住下,待明日路通了再启程。幸而苏家庄园够大,空房够多,苏珩苏大公子急派了人各处打扫,以便妥善安置宾客们留宿,而厨房也已经开始着手筹备晚饭。
同样被雨阻住的还有龙雪辰和苏软一行,按照风俗,新妇归宁是不能在娘家住宿的,非要住时,夫妻两人也不可同房,这倒正中了苏软的下怀,龙雪辰也并未提出异议,却从吃过晚饭便赖在苏软房中看书,到了二更将尽,仍没有要走的迹象。
“龙大……嗯……雪辰,要三更了。”苏软忍不住提醒。
龙雪辰翻过一页书,并未回应。
“……三更了。”苏软的声音大了些。
仍是不理。
“你听到了没有,三更了!!!”苏软皱着眉高喊。
看书的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阿九原本要跟来的,我嫌它聒噪,想清闲半天,哪曾想小三十六居然尽得阿九的真传,刚才那声三更了,真是声情并茂呢。”
那笑颜甚是孩子气,却又漂亮得倾国倾城,与温暖的灯光交相辉映,好像连整个屋子都明亮了不少。
“你……真无聊。”苏软半是惊艳半是郁闷地看着他,心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不会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说起来,他好像也是个无辜的人呢,此刻身处险境,虽然是莫伤离的算计,但总觉得是被自己给连累了。
“我的脸,真有那么好看?”见那小丫头又在望着自己发呆,龙雪辰忍不住含笑打趣。
“……龙雪辰。”
“嗯?”
“你今晚能不能不要走了?”忽然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没什么心里准备。
“你说……什么?”龙雪辰怔了怔,唇边的笑意却更加明显。
……糟了,整暧昧了。
苏软对天发誓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让他留下来,主要是想将他纳入狐狸的保护范围之内,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很高大,但当日曾经被狐狸一掌就劈晕了,如果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可能真的有性命之虞。
但这个时候请他留下来,确实有点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
“小三十六不想让我走?”那男人放下书本,起身走到苏软面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颏。
苍……苍天啊!这是传说中的“小妞,给大爷笑一个”的姿势啊!
那样洁白修长的两根手指,那样灿若云锦的一袭红衣,那样的身形,那样的长发,那样的微笑,那样的眼瞳……
为什么同样的动作,由满脸横肉的流氓来做,就让人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而由绝世独立的帅哥来做,就如此风光旖旎呢?
颈后有寒风掠过,深寒,让陷入花痴状态的苏软彻底清醒过来,她知道某妖孽此刻正在那里凉凉地看着自己,而这样的寒气四溢,说明他非常不爽。
忽然就有些如坐针毡。
“这里人生地疏,我……有点害怕……”轻轻侧过脸,避开龙雪辰凝视的目光,“所以想着有个人聊聊天,心里能踏实些。”
“人生地疏?这里不是小三十六的家么?”龙雪辰把玩着她的长发,“你在害怕什么?”
……对哦,这里是自己的“家”。
苏软一时无语.
龙雪辰却淡淡微笑起来:“好了,我得走了,归宁的风俗和我的习惯,你是知道的,我就在隔壁,一堵墙而已,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叫我。”
真要有事情,你叫我还差不多。
苏软暗自叹了口气,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非让他留下来,只好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如果她们害怕了……我是说,如果某天晚上,你那三十几位夫人里的某一位害怕了,想让你留下来陪她,你也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么?”
在龙雪辰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苏软忽然问。这话题有点八卦,但,她真的很想知道。
龙雪辰开门的动作顿住,站在那里想了片刻。
“在龙府,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他淡淡说着,迈步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抱歉,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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