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一角天空被染得通红,天边大片大片瑰丽的云霞被风吹得缓缓移动,远处的亭台楼阁都被夕阳的余晖笼罩,何清沅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美景,一边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走,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前面那个丫头,给我站住。”
何清沅回头一看,叫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沈首辅身边的六安。
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但凡想在首辅府里过好日子的,六安这人,都不能不认识。六安人生得很精神,天生一副笑口常开的娃娃脸,很是讨人喜欢。
何清沅自然不愿像那些谄媚六安的人一口一个六爷六爷地喊着,只能微微一笑,换了一个称呼道:“六管事好。”
六安没有介意称呼这个事,而是先瞅了一眼她手里拎着的食盒,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摸了摸自己饿得瘪了下去的肚子问道:“你是前些日子小厨房的那个吧,这是给姑娘送吃的?那群丫鬟们不自己去小厨房拿?”
何清沅摇头道:“这是送给鹊芝姑娘她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何清沅只觉得六安眼神一亮:“不是给姑娘的,那敢情好。里面都装了什么吃的?”
何清沅如实告诉他:“没什么,只有两碟樱桃糕。”
听到是糕点,六安的兴致一下子就淡了不少。在他看来,吃这些玩意哪里有吃大块的肉让人痛快。罢了罢了,眼下他饿得火烧火燎的,有点点心垫垫肚子也好。
“既然是给她们的,你拿两块给我尝尝也不打紧。”
见何清沅有点犹豫,六安连忙催促道:“快点,我今天跟着首辅大人出去办了一天的差,回来大人就让我去给姑娘捎话,我这连晚饭还没吃上。等会跟姑娘说完了事情,回头还得去找大人。怎么,我还不如鹊芝那么几个丫鬟?行了行了,你放心,你去报上我的名头,看她们敢找你的麻烦。”
何清沅无法,只得停下来,打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碟樱桃糕递给六安:“也别就拿两块了,这一碟您先拿着吃了,别跟她们说就是了。”
六安这才心满意足道:“你这丫头还有点眼力劲。”
说着他一手拿着青瓷荷叶小碟,随手拈了两块。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抄手游廊继续往前走。
何清沅做的樱桃糕口感偏甜,六安往常是吃不惯的,但是今日或许是饿的,竟也不知怎么地,这樱桃糕又香又甜,还不让人生腻,六安一口气吃得停不下来。没一会功夫,等他回过神来,原本层层叠叠堆了一碟子的樱桃糕都已经被他吃了个干净,可他肚子里还空落落的。
六安下意识地又把目光放回何清沅的食盒上。
何清沅与他拉开距离,警惕地按住食盒:“六管事,已经给了你整整一碟了,我好不容易拎着食盒送到这里来,你总不会想让我白跑一趟吧。”
六安自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能讪然道:“你这丫头,也忒小气。”
刚才还说她有眼力劲呢。
何清沅心里腹诽着,嘴上劝道:“这些糕点不过就是垫垫肚子罢了,您要是真的饿了,回头去小厨房里找人做便是了。”
虽然小厨房里的人都不耐烦上房的大丫鬟们来指手画脚要这个要那个的,但六安他们这些在府内外有实权的管事长随却不一样。若是有机会能巴结上,她们肯定不会放过。只是这些人要么不常在府中,要么饭食常随着沈端砚一起,所以小厨房的人往日想巴结都没机会。
六安一摆手:“那倒不用了。”
两人不熟,何清沅又没有上赶着的意思,便一路沉默着来到了山月居,这才客气地道别分开。沈檀书时常用来看书的小书斋和山月居虽然挨得近,但不是在一个院子里,而是在山月居西北的一处角落里。
六安显然是知道沈檀书癖好的,直接去了小书斋;而何清沅则拎了食盒,去山月居和那群丫鬟们斗智斗勇。
远远地还没到小书斋,六安只看见门口一个小丫鬟坐在栏杆上低头吃着零嘴。
直到六安走到她身后,她都没发现有人来了。
六安眯着眼背着双手在她背后问了一句:“吃得挺好呀。”
小丫鬟没心没肺地答道:“是挺好。”
话一出口,她立即就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蜜渍梅子都洒了出去,好在六安眼疾手快一把油纸包夺了过来,一边吃着蜜渍梅子解馋,一边板着一张脸问她:“就你一个人守在这里?”
那守门的小丫鬟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接了何清沅那包蜜渍梅子的百灵。
百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对,就我一个人,文鸳姐姐、绣雁姐姐说她们正在给姑娘赶针线活,等会来换我。”
这蜜渍梅子又酸又甜,虽然好吃,但是越吃反而让人觉得更饿了。
六安只吃了两颗,不顾旁边的百灵快哭出来的模样,随手把油纸包往怀里一揣,问道:“姑娘又在里面看书?看了多久了?”
百灵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是,看了一、一整天了。”
六安在门外的回廊上踱了两个来回,还是决定敲门。
毕竟,等沈檀书自己看书累了,那他真要等到三更半夜了。
他上前去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先问,自己主动道:“姑娘,是我,六安。大人托我给您带了话,您能让我先进来吗?”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沈檀书温吞的声音:“进来吧。”
六安进去前瞅了一眼百灵:“行了,这会这里有我,你先去把文鸳、绣雁那两个丫鬟叫过来,记住了,别惊动了鹊芝、燕草那几个。”
百灵拼命点头,见六安转身进去了,这才撒腿就跑,去报信了。
六安推开门,走进了小书斋,看见沈檀书仍低着头伏在案前看书,笑着问道:“姑娘好,您在这看书也有一会了,要不歇一歇眼睛?”
沈檀书这才把视线从书上抬起来,双眼无神地看向六安:“你来做什么?”
“还是先前那件事,大人之前说了让您学着办两场宴会。今天怕您久不出门,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各家闺秀的情况,特意给您写了一张单子,让我给您过目。等下个月您先按照这单子上的人名,请她们到府上来便是了。”
六安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中抽出沈端砚亲手所书的那张单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沈檀书。
沈檀书接过单子,只看了两眼,就把它随手放在一边,慢吞吞道:“既然是要我宴请人,他开什么单子。”
六安连忙陪着小心道:“姑娘,大人这不都是为了您好吗……”
沈檀书抬手打断他的话:“好了,你别说话,让我先好好想想。”
六安连忙点头称是。
沈檀书的视力不大好,看书必须离得近了,才能看得清楚。东西离得稍微远一些,在她眼前就是一片模糊的虚影。前两年还好一点,这两年模糊得越发厉害了。
比如此刻,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书房里扫视着,所看到的桌椅摆设都被跳跃的烛火镀上了一团昏黄的光晕。
沈檀书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着。
如果可能,她真的不愿意出嫁。
沈檀书天生性格内向羞怯,打小就害怕与生人接触。兄长沈端砚和她相依为命,虽然他脾性古怪,但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早年他们家境贫寒之际,他宁肯自己饿着都不会让沈檀书缺衣少食,更不用说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毫无疑问地,他当得起长兄如父四个字。
在成亲这件事上,虽然沈檀书没少跟他耍小性子,但是她知道,身为女子,这件事情她是躲不过去的。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她要离开沈家,被冠以别人的姓氏。
但在这件事上,沈檀书心里,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兄长他这两年一飞冲天,以不到三十之龄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外人只道是他运气好,有一个好老师,又碰上了先帝病重托孤,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这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官运。沈檀书却在这滔天的运气中看出了其中的凶险。
虽然她不太懂朝中的事情,但好歹也算博览群书,史书更是没少看过,多少知道些朝堂上的倾轧。所以即便沈端砚从来不说,她也能猜到,这两年他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处境。
有些时候,沈檀书看着书里古往今来那些命运大起大落的名臣们,都不免会为他担心。年少的皇帝早晚会成长为冷血无情的帝王,蛰伏的权贵们在蠢蠢欲动,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所坐的那个位置虎视眈眈……
沈端砚早年的性格孤傲冷漠,即便有再大的难处都不肯和人说,当了首辅之后更是心思难测。沈檀书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在她心里,她宁愿他还是当日翰林院那个小编修。
只有一回,沈端砚过年喝了点酒,有点微醺,和沈檀书说过这么一句:“昔日我只想早早身登高位,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发现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话中的怅惘之意,让沈檀书心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沈端砚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
沈檀书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事,更不知道如何去帮他。毕竟庙堂之上的那些纷争,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
然而,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想在未来可能会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护得自己唯一的亲人一生周全。
她是一介闺中女子,考不得科举,带不得兵马,既没有什么过人的才智,更没有倾国的相貌。算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这桩婚事。
但具体如何筹谋,沈檀书心中也没有个定数。
她需要人来商量,来帮她拿主意。
然而,即便是她的手帕交们,她也未必能全然交心。
沈檀书想,倘若,倘若当初永宁侯府没有出事,倘若那位人极好的温七姑娘没有病故,倘若当初她和温七姑娘结成了好朋友,有些事或许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沈檀书渐渐回过神来,放柔了声音道:“回去跟我兄长说,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六安这才松了口气,依言退了下去,临出门前还不忘提醒沈檀书道:“姑娘,时候不早了,书可以明日再看,您早些歇息吧。”
沈檀书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直到六安关上了门,她仍坐在那里没有动。
六安心道,这兄妹俩看着倒像是好脾性的人,但实际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不过,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六安看着门口低头站着的文鸳、绣雁,脸上浮现了一个冷。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木门,顾忌说话的声音会被沈檀书听见,便对着她们道:“你们跟我走,我有话要好好问问你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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