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乃是一国大寺,又近在京郊,几乎无论何时,都少不了来烧香拜佛的游人。
母女二人相携着,在丫鬟护卫们的簇拥下步入寺中。
一进山门,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金石砖铺就的广阔场院,到处都是游人香客,一左一右分别是钟楼、鼓楼,正前方的便是天王殿。
母女二人简单地在天王殿参拜过后,又一路向前进了大雄宝殿。
年夫人她们刚一进去,就察觉到旁边有一位灰衣僧人正在注视着她们。
那灰衣僧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容貌虽称不上多么出众,但气质出尘,眼底无波无澜,十分明净,看着不像是有歹心的样子。
年夫人便下意识地缓步走过去问道:“敢问这位大师,可是有事?”
那灰衣僧人双手合十,歉意一礼:“贫僧失礼了,还望施主莫怪。只是贫僧方才见施主手上这串伽蓝血檀,下意识地想起了师父十多年前似乎送出过一副同样的手串。”
年夫人连忙问道:“敢问尊师可是了悟住持?住持今日可在?”
那灰衣僧人双手合十道:“师父几年前便下山去四方云游了,归期不定。如今寺内的住持乃是贫僧的师兄。”
年清沅与年夫人脸上双双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年夫人叹道:“这真是一件憾事。十数年前京城匆匆一别,本以为如今归来能与大师一叙往事,不曾想还是没有这份缘法。”
僧人道:“既是有缘,日后定然能相见。”
年夫人微微颔首:“既然这样,这里就不劳烦大师了,我与小女在佛前上柱香,便在院中四处逛逛便是。”
“二位施主请留步。”
年夫人正要转身离开,不由得转过头来微微惊诧地问道:“不知大师还有何见教。”
灰衣僧人一礼道:“师父昔日远游之前,曾经留了一句话,让我们转达给来寻师父的施主们。先前贫僧总有些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今日见到二位施主,却觉得师父的话,或许对二位施主也有用。”
年夫人慎重道:“还请您赐教。”
那灰衣僧人连道不敢不敢,只说了八个字:“一啄一饮,皆由前定。”
这八个字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因着留话的是了悟大师,年夫人不得思忖起来。
那灰衣僧人道:“师父临幸之时,只说是留给一位小友的话。但师父交友甚广,我们又并没有问清楚师父要留话的那位施主究竟是谁,因而有了今日这一番妄语,还望二位见谅。贫僧告退。”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年夫人旁边的年清沅,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那灰衣僧人走后,年夫人还在原地细细回想这句话。所以才有了这十数年的骨肉分离之痛。又或许正是上天垂怜,见她这些年诚心礼佛,一心向善,所以才归还了她的掌珠,有了今日母女二人聚首佛前之缘。
旁边的年清沅却没年夫人想得那么多,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这了悟和尚又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诓人了。
在她看来,所谓的“一啄一饮,皆由前定”无非说的是这世间的因果。有因必有果,人间世不外乎此,又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
唯一让她有些不自在的,是方才那灰衣僧人看她的眼神。
昔日她与了悟大师交情甚笃,时常有往来。了悟身边的僧人也大多都认识她,刚才那个灰衣僧人正是了悟的一个徒弟,名为慧清,昔日也是见过的。
她从前不信鬼神,但如今自己这番借魂重生了,心中多少对这些事还是有了些畏惧之心。
但愿,她这个孤魂野鬼在佛祖面前,不要露了原形吧。
年清沅在心中暗暗叹气之时,年夫人已经回过神来,对她微微笑道:“好了,我们上柱香吧,也算是多谢佛祖,成全了我们团圆之缘。”
母女二人从一旁的僧人手中接过香,先是拜倒行礼,而后再插入香龛中。
香雾袅袅升起,母女二人跪倒在蒲团上,纷纷双手合十,向着大殿正中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跪地而拜,而后挺直身体闭目许愿。
檀香的气息宁静淡雅,让年清沅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一旁的年夫人许下了什么心愿,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一愿佛祖保佑,愿远在边陲的家人们身体康健无虞,衣食丰足;二愿年家如她目前所看到、感受到的一般表里如一,愿她自己一切平安顺遂……
母女二人许完愿后,便出了大殿,在慈恩寺中随意而行。
没过多久,就到了晌午时分。
年夫人见差不多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便对年清沅道:“慈恩寺的素斋在这京中向来也是有名的,我们午饭就在这里用了,可好?”
年清沅点点头:“都听夫人的。”
正值秋日,慈恩寺后用于供香客休憩的禅房附近也有大片金桂。
秋风一吹,飒然生香。
年夫人同年清沅一起坐在一间宽敞舒适的禅房中,里头摆了一张高几,上面摆满各色精致的大盘小碟,里面俱是慈恩寺出名的素斋。
寺院清修之地,向来禁荤腥油腻。但京郊的佛寺道观,因着三不五时有达官贵人来这里礼佛参禅,自然不能怠慢他们,于是各处寺庙观宇不得不在这斋饭上多下功夫。
这素斋起初不过就是寡淡没什么油水的素菜罢了,然而时至今日,手艺好的素斋已经能做出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鸡鸭鱼肉来,样样看着十分形似,肉眼几乎看不出分别。
但慈恩寺的素斋格外不同,非但形似,就连味道也与肉食相差无几。所用的不过冬笋、腐竹、油皮、口蘑、香覃、玉兰片及各种时蔬,味道醇正鲜美,十分不俗,故而闻名京都。年清沅曾经因为体弱多病,药食上有诸多忌口,更沾不得荤腥油腻,故而没少来慈恩寺找些吃喝解馋,对这里的素斋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年夫人不清楚这些,还是让人上了许多菜。
年清沅一看,案几上摆着的都是慈恩苏出名的几道斋菜,翡翠玉卷、素什锦、香菇面筋、清蒸白玉佛手等等,旁边还有五色卷果和荷叶菱粉糕两道小食。
母女二人相对无话,静静地吃着饭,只有偶尔竹箸碰到碗碟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二人细细的咀嚼声。
年夫人虽未说话,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年清沅的举动。
她见年清沅只是略尝了一尝几道素菜,反而吃了不少五色卷果,便暗暗留意在心。过了一会,她才出声道:“小食是饭后吃的,这会还是专心用菜比较好。”
年清沅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
这样说着,她的竹箸就一转,落到了一旁的翡翠玉卷上。
年夫人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道素鸭金黄酥脆,鲜香可口,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不见你下箸,可是不合你的口味?还是他们做的不好?”
年清沅摇了摇头:“这倒不是。这道素鸭做的确实很不错,只是以假乱真,却怎么也不是真的。而且寺里的伙头僧为了调出这素鸭的肉味,用了不少调料,反倒让人吃不出食材原本的味道了。”
年夫人微微颔首:“这样说来,这道素鸭虽然技艺精湛,但确实失了真味,反倒落了下乘。”
年清沅笑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上乘下乘之分,只是不喜欢罢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从前吃不得真的,才吃假的凑数,如今既然能吃得真的,
年夫人问道:“我看你倒是很喜欢这道五色卷果,不觉得这做得太甜了些吗。”
这道五色卷果也算是慈恩寺一道比较出名的小食了,里面裹了桂花、青红丝和金糕条,用油煎了外皮后再用各色时蔬花汁染成了各种颜色。
年清沅笑道:“世事皆苦,自然要多吃些甜的来压一压。”
年夫人摇了摇头笑了。
话头这么一开了,两人便也不再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是和平常人家一样,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日光照透纸窗,被屏风挡住,一双影子落在了上面。
禅房内传来了絮絮的语声,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午饭过后,母女二人又谈了一会,这才分开各自去小憩片刻。
或许是母女之间的血脉牵连,这半日的功夫,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被拉近了不少。
虽说是先各自休息片刻,待过会再在四周逛一逛。年清沅却在榻上翻了许久都睡不着,半阖了眼看着穿过屏风落在地上的影子。
年清沅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自小长在侯府那样的环境中,她早已学会了伪装和矫饰。但前生那样活着,已经很累了,这一世难道又要她时时刻刻装出个温柔贤淑的闺秀模样吗?
永宁侯府是温七的父母,但温七已经死了。她固然可以眷恋前尘,但若是人一生只沉溺在过去的阴影里,对当下的人又何其不公。比如年家,比如年夫人。
他们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眼下就年清沅看到的,她能看出他们的诚意。
这具身体对她的心绪影响太大,她对着年夫人,总是格外想要与她亲近,甚至忍不住……想和她袒露心声。
想到这里,年清沅忍不住翻转过身子面向墙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守着的丫鬟半夏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姑娘,若是实在睡不着,便起来出去走走吧。”
年清沅试着起身道:“好了,扶我起来。”
丫鬟半夏原来叫五儿,是年府的家生子,父亲管着外头的铺子,母亲还在年夫人院子里侍奉。她生得模样俏丽,一看就十分能干,虽然性情有些不大稳重,但年清沅还是拔了她做大丫鬟。甘草虽然老实细心,性情温顺,但过于拘谨了些。两人的性格也正好互补。
年清沅出了禅房,便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树上的桂花飘落。
没多久年夫人也从禅房里出来了,见着年清沅便问道:“你可休息好了?”
年清沅起身迎上去:“休息好了。夫人可休息好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年夫人想了想道:“看天色还早,我们不妨再往山上去一些。记得上头有一处碑林,我们可以去那里看看。沿途又多红枫,若是能登顶鸟瞰,景致想必更佳。”
母女二人说着,便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转向了后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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