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留香居。
一回了院子,年婉柔身边的大丫鬟馨兰催着小丫鬟们去打了热水来,一条毛巾在盆中绞了又绞,呈到年婉柔面前:“姑娘这眼一哭就肿成了这样,还是快用帕子敷一敷吧。”
往日年婉柔一哭得厉害了,眼就肿成了桃子,得敷上许久才能消肿。
年婉柔这会正心烦意乱着,不耐烦道:“敷什么敷,拿开!”
馨兰连声安慰着:“姑娘还是敷一敷吧,若是明日还不能消肿,被抱琴居那位见了,只怕要心里笑话您呢。”
年婉柔这才没好气道:“给我敷上。”
这么说着,年婉柔躺在榻上,让馨兰将热毛巾给她敷上了眼。
馨兰在一旁劝慰道:“您这又是何苦,这样的哭法,眼睛肿了不说,还容易伤身子。”
年婉柔冷声道:“不哭有什么办法,以往是我小看了咱们那位夫人,真把她当了泥捏的菩萨。不成想一触及到她那宝贝姑娘,泥菩萨反倒比谁都警觉了。今日我若是不哭不闹,只怕难以下台。”
虽然跟在年婉柔身边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位主子有两副面孔,但馨兰还是忍不住觉得牙根发冷,连忙去窗下门边看了看,确定没人看见这才稍稍放心。
年婉柔却因着回了自己的院子,索性想将这一口恶气出到底:“说什么拿我当半个女儿待,这么多年我端茶送水、尽心侍奉,她只当我是个什么?至今我连声娘亲都叫不得,只能一声声夫人的叫着。早年在江南,知道的笑我是个养女,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个大丫鬟呢。”
馨兰不敢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毛巾,随时准备更换着。
“不如抱琴居那个也就罢了,好歹她们是血亲,松兰居那个佟氏有什么比得上我的。是,她有个好爹,出身高贵,但我在她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用了这么多心思,她口口声声哪我当半个女儿,我却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儿媳!”
年婉柔越说,声音越拔越高,满脸愤恨。
馨兰被吓坏了,连忙道:“姑娘,您小些声……姑娘、姑娘,您千万别这样想,夫人待我们已经很好了……”
没错,馨兰并非年家的丫鬟,而是年婉柔曾经家中的旧仆,跟着年婉柔一道进的年府。
她自幼跟着年婉柔一同长大,是年婉柔身边最信任的人。如今看着年婉柔这副入了魔障的模样,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难受。
好在没过多久,年婉柔就平复下了心情,重新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娇娇怯怯的模样,只是眼神里还发着狠:“馨兰,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总有一日,我会让她们这些人知道,她们如今这样轻贱我,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如何处置何婆子,这对年清沅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当然可以冷酷地任由何婆子发配流放。
她平生最痛恨人拐子,尤其何婆子还是背主的奴仆,这么多年来都没个正经的样子,整天还想着用女儿来攀高枝。如今何婆子落了这个下场,在她这个外人看来,着实罪有应得。虽说是将何婆子流放到蛮夷之地,看似给她留了条活路。且不说这一路上差役的刁难和路途的颠簸,即便是到了那边,没有钱财傍身,何婆子也撑不了多久。
何婆子一死,最有可能翻出她底细的人就没了。
可以说,何婆子过得不好,反而对她才最有利。
但从原身的角度来看,这处置是轻是重,就让年清沅很难把握了。
毕竟占用了人家的身子,年清沅心里难免有些愧疚。先前想将何婆子也带出沈府去,正是因为怀着一份偿还之心。虽然她与何婆子之间屡屡闹得十分不快,最终这件事也没能成行,
依照年清沅看来,原身虽是何婆子拐带而来,但毕竟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哪怕相处不睦,多少应该也有些许感情。但依照原身的性子,何婆子害得她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沦为奴婢,搞不好又是另一番心情了。两项权衡不定,连年清沅都很难揣摩出原身应有的反应。
从沈府那些丫鬟仆妇们的口中,年清沅大致能勾勒出原身的轮廓来。虚荣好强、好吃懒做、心思不正……假以时日,搞不好就是另一个何婆子。
原身与何婆子的关系也不好,至少沈府中有不少人都听见过母女俩人吵架,甚至有时还大打出手。自打原身到了沈檀书身边当上了二等丫鬟,更是很少回园子那边,得了什么赏赐也都自己收着,跟何婆子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但无论什么事,表面上看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有些人家表面融洽,背地里不也是互相算计吗?有的人恶语相向,或许感情甚笃也不一定。
年清沅一口气吃完了翠玉豆糕,反复思量,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就当是多做善事,偿还老天给她这次重生的福报吧。
暗房内。
一片灰暗中,何婆子面色灰败地躺在地上,听着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味。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缕刺眼的日光投了进来,让何婆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见眼前的一片光晕中出现了一双精巧玲珑的绣鞋,而后是绣了卷叶纹的竹青色裙裾。
再往上看,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
何婆子瞬间精神一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扑倒在年清沅脚下哭嚎道:“清沅!清沅!不!年姑娘、年姑娘您终于大发慈悲来救我了……”
“莫要这么激动。”年清沅摇了摇头,“流放之刑可是官府定下来的,我可改不了。我来不过是给你饯行的,顺便有些事情,我总要问问你。”
“不不不!年姑娘、年姑娘,您大人有大量,您家世高贵,只要您肯开口求年大人,那官府里不知有多少是年大人的门生,更有不知道多少人敬仰年大人的声名。姑娘您年纪小,不懂年家的本事,我以前、我曾经在年家待过,我知道的,我知道年家肯定愿意放我一马,只要您开口!只要您开口!”
何婆子一边说着,一边咚咚地重重地将额头磕在了地上,不过几下,额头就一片青紫。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如今既然已经是年家的女儿,自然要从年家来的角度来考虑事情。为你求情,我非但没有半分好处,说不定还会在年大人他们心中埋下一根刺,平白让他们不舒服。我想你是个聪明人,易地而处,你会为我求情吗?”
何婆子跪在地上,动作停下了,浑身僵硬。
年清沅走得离她远了些,才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了,我为你带来了一些饭食,你好生吃了。吃完之后,我有话要问你。”
一旁的何婆子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年清沅叹了口气:“你放心吧,没有下毒。”
身后的甘草连忙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了地上,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因为来看的是何婆子,年清沅也没让小厨房备什么精细的菜肴,而是装了些酒肉。最上头放的是一整只酥鸡,烤的金黄酥脆,几乎要流出油来,还冒着热气。
何婆子的鼻翼翕动了两下,咽了咽唾沫。
“吃吧。”
何婆子饿虎扑食一般双手伸进去抓过酥鸡,撕下一条腿来就大口吃个不停。
等到她一口气拆吃了整只鸡,只剩了一地凌乱的鸡骨头时,肚子已经十分饱了。
“吃饱了?”
年清沅冷不丁出声问道。
何婆子低着头没有出声,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匆匆爬过的一只蚂蚁。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我问过年家的人,当年我被早早地掳走,只有一个乳名。我如今这名字,应该是你给取的。”
何婆子不知道年清沅想说什么,只抬头呆呆地看着她,一脸不解。
年清沅低下头来,逼视着何婆子问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名字?你读书不多,也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个名字,实在不是你能取出来的。你好好回想一下,这个名字是不是你起的。”
何婆子一脸茫然。
但她还是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阵,才断断续续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确实是我起的没错。好像是我先前,可能是先前在年府的时候,有客人上门时听来的……或许是我从前的哪个姐妹说来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年清沅沉声道:“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好好回想一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便好。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
何婆子想了半天,也没完全想出来:“这么多年的事情了……我哪里能记得清楚,只记得这肯定是个正经闺秀的名字。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我抱走了你,心里总觉得你应该是个正经的主子,自然不能起那些下贱的名字,所以便用了人家的名字。反正京城这样大,也难碰上一样的。”
她觑了一眼年清沅的脸色,而后道:“真的想不起来了……都这么多年了……”
见何婆子既然想不清,年清沅便也没了兴趣。
她站起身来欲离开,顺便漫不经心道:“好了,这里有些盘缠,你记得省着些用。路上稍稍打点差人,也好少受点苦楚。等到了流放之地再好好做个营生。”
何婆子见她要离开,连忙又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女儿……不!年姑娘!姑娘!我毕竟养了你这些年,你就看在我们好歹母女一场过的份上,你给我一条生路吧!”
她又哭又闹,绝望地撕扯着吼着,怎么也不肯让年清沅离开。
年清沅见无法挣脱,索性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她:“你怎么有脸说养了我这些年?可曾是我求着你收养我的?即便是你当初一时鬼迷心窍,这么多年你有这么多次机会可以重新再来,你可有半分悔过?年家故旧满京城,只要你想,自然可以把我送回年家。”
“既然把‘我’留下了,依着你早年积攒下的盘缠,稍加节俭,本分度日,也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但你执迷不悟,要带着‘我’一同卖身进了沈府,为奴作婢,任人宰割!”
见何婆子张口想要反驳,年清沅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想说沈府的主子都是好脾性的人,我不是也没吃什么苦吗?”
何婆子没想到她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年清沅笑了:“是了,你们这种人向来如此,毁人之时不管不顾,若是人家幸免于难,反倒要苛责别人怎么没出事还要来怪你们这些害人的人。”
说到这里,年清沅其实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但她还是说了下去:“即便是让‘我’长大成人了,你也没教过我半分道理,反而教我偷奸耍滑,教我欺软怕硬,这些也就罢了。眼看着我已经长成了,你又要我去学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好让我卖身换来的荣华富贵,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就凭着这些,我待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让我放了你。”
年清沅冷笑了一声。
何婆子被她这一番斥责说得冷汗淋漓,一时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年清沅恢复了从前温和的语调:“好了,起来吧。”
何婆子迟疑着,哆嗦着抬眼偷看了一眼年清沅。
她本以为那张和年夫人肖似的脸上应当满是怒气,或者是恨意,或者有快意,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的面容,温和得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她的眼眸清凉淡漠,不见半分快意、复杂,只有一片没有波澜的平静。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她都不是当事者,只是一个旁观的过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的眼底没有一丝快意,没有一丝情绪……
何婆子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太阳穴处有根筋突突地跳动。
她一口热气梗在了胸口,既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就卡在胸腔那里。
她看着年清沅轻轻推开她,整个人向后倒仰着;她看着年清沅慢慢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袖,而后怜悯又无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混沌的脑海中勾连在一处,何婆子眼珠瞬间突出,惊恐地大叫:“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我家姑娘!你不是!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她不会这么对我的!你不是!”
年清沅轻轻踏出了门,整个人沐浴在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的阳光中。
身后的半夏啐了一口:“不要脸的老货!我们家姑娘都是被你害的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你还是等着流放去那蛮夷之地好偿罪吧!”
甘草性格不像半夏这么泼辣,但也没什么好态度,只沉声道:“姑娘待你不薄,若是你日后洗心革面,还有一条生路,这样装疯卖傻,对你没什么好处。”
说完,半夏、甘草也跟着年清沅出来了。
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锁好,将何婆子野兽一般的哭嚎隔绝在了身后。
年清沅闭着眼感受着微微灼烫的日光。
她从前在志怪笔记上看到,若是鬼魂立于日光曝晒之中,瞬间便会身消骨融,化为虚无。那么如今她借她人之身,能安然站在日光之下,又到底是人是鬼呢?
“姑娘,该走了。”
甘草她们在身后提醒。
年清沅眯眼看向天上的日头,既然老天让她能站在这里,那么,她便是人。
“好了,咱们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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